四川教给我的八件事

人们都是健忘的。六年前的5月12日,我跟朋友说,早晚有一天,汶川地震只能是每十年出现在版面一次,三个十年之后就变成了教科书。

为了不许忘,我每年都要发本文,每年都有更新。

关于打牌这件事

当年我和电视台的同事们5月13日飞入成都,当天下雨,很多餐厅都关门了,只有麦当劳金灿灿的M还亮着。到酒店安顿之后,我们就开始出门采访。当时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在大桥下打牌的成都人,采访居然有欢快的气氛。

他们有些人看起来忧虑,但是出了一张小鬼之后,回过头告诉我说:要想开一些,你看这样休息一下也好,可以打打牌。他们还跟我们聊天,问记者从哪个国家来,住在成都怕不怕,推荐我们应该去吃兔脸肉等等。

关于生死这件事

我们进入了都江堰。越靠近都江堰,就越多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还有志愿者的车。当年我只是一个看了些好莱坞灾难片的小屁孩儿,等自己真到了灾难中间,脑子就傻了。当时我们在一堆瓦砾旁边停了下来(我第一次学到rubble这个词,就是看着这对瓦砾),开始问当地人。

一个老汉说:这一堆本来是五层楼的。

我说:那您的家人都逃出来了吗?

他说:我家还好,可是还有人在里面。

我说:那救出来了吗?

他指指旁边:早上挖出来两个。

我看了看旁边,两具尸体。

这也是我生平第三次看见尸体(前两次各是奶奶和姥姥的遗体告别仪式),忽然间不知所措了两秒钟,然后赶快告诉摄像这些信息,摄像会说中文,但是也只是远远的拍(美国的电视上一般不建议出现尸体、血腥、狰狞的画面,如果有,就要提前警告观众,说下面会出现disturbing的画面,所以一般摄像也不会拍。)

关于找人这件事

许多周边的居民都避难在绵阳体育馆里,考虑到这个地区的处理灾难的经验以及物质条件,其实当时的组织已经很不错。体育馆外还源源不断有人走来,有一处放着一长排白板,上面贴着各种名单,有的是寻人启事,还有不断更新的已收留人员名单。

我们在那里拍了20多分钟,有人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然后再从那一头走回来,然后离开。还有人找到了自己亲人的名字,速速前往指定的区域会合。还有刚刚到的一位老汉,说自己走了两天的路到了绵阳,不知道村子里还有谁出来了。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件事。5月12日下午北京有震感,5分钟之后我就接到了纽约的电话,值班编辑说:中国发生了地震,北京办公室赶快看一下伤亡人数。我记得很清楚,5月12日晚间统计人数是460人。后来才明白,因为交通不便,很多村子生还人数不明确,要等这些人走出来,才知道村子里的情况。

关于哭

这一天我们去了一所小学,操场上停着孩子的遗体,救援人员也在疯狂地奔跑来去,操场周围坐满了家长,救援人员每出来一次,就蜂拥而上,然后有些人马上离开,有些人继续围观。

有一位妈妈问救援人员说:她有耳洞吗?

(时间久远,具体措辞已经不那么清晰,请各位见谅。)

救援人员看了一下耳朵,说:是,有三个。

妈妈又问:她的皮带是班尼路的,对吗?

救援人员把孩子翻了一下身,说:好像是。

妈妈再问:她耳朵里的耳机是什么样子的,给我看一下。

救援人员试图从孩子身上取下耳机,但是拿不下来了,妈妈凑过去看。然后直接瘫软在地上,堆成一团,周围人忽然安静下来,半分钟之后,一声嚎啕大哭。

我当天的晚上在翻译这段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对话,对着电脑也在嚎啕大哭。

转天我和摄像说这段,他告诉我:在中国做记者28年,那是第一次他边哭边拍。

我在四川哭过两次,第二次是采访当时。我们采访了一位高三学生,她失去了右手,她说:我同班的一个男同学,替我顶着一根柱子,后来他再也没出来,我到今天还一直想念他。

当时我只觉得两道眼泪直接流下来,不知道下一个问题要问什么。

这位姑娘开始学着用左手写字,推迟了一年毕业,然后考到浙江念大学。

关于日本人

我们在周边拍了一些stand-up(记者出镜),然后也拍了一些b-roll(就是街景,周围的日常生活,我们有两条线的记者,一条在城区,一条在周边。)

然后又到进入重灾区的时候了,我们去了北川,拍日本的救援队。

日本救援队所在现场很安静,那天太阳足,不时有一阵风来,就夹杂着有机体腐烂的味道。所有的媒体都在一条安全线之外拍摄,遗体搬出时,已经包裹得非常整齐,救援人员话不多,只是闷声干活。

我们的音响师是日本人,工作结束之后,他站在拍摄线外,向前来中国救援的其他日本人整齐了鞠了一个躬,对方也立定回敬鞠了一个躬,然后两方都各自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

关于慈善这件事

我们在四川认识了一位失去了双腿的女孩,当时美国记者问她想要什么,她听说美国有很轻盈的假肢,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记者回到北京之后,开始多方联系,假肢本身很贵,而且每年的护理费用也不便宜,这位姑娘的家庭收入微薄,这笔费用完全超出预算。有很多跟记者(女)貌似很熟的有钱太太们,当时都在说:你去四川的时候,如果需要捐款之类的,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此时这群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接着,记者希望能够在本电视台的网站上登出一个集资捐款的广告,也被电视台毙掉了,原因不详。

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一年之后,我回去看过这个女孩子,她获得了一套政府安置的房子,打算在楼下开个小店,也开始筹划开一家网店卖小装饰品。前天,我和她又重新取得了联系,她的生活也在继续,我也在暗暗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她。

关于假肢这件事

我们之后又回到四川几次,拍摄灾后重建的新闻。有一位六年级的小同学,失去了左腿,我们要拍摄她的日常上课等等。在准备拍摄期间,我问她,生活现在还习惯吗。她跟我说:已经很熟练了,你们要拍我穿脱假肢吧?电视台来了都要拍这个。

当时我的生理反应:一股血流从后脑上直接冲上来。

关于春熙路

两个月之后,我们再回到成都,一切已经恢复。所有的美国记者都觉得成都的姑娘身材好,敢穿,大白天也都穿着属于美国土人dress up的级别,这是因为他们去了春熙路。有一位来自加州的摄像师,在春熙路拍了一个上午,评价是:the happiest day in Chengdu.

关于我自己,到今天我还忘不掉一个孩子躺在废墟里的脸,灰白色的小脸已经没有了生气。那也是我决定放弃新闻的开始,以后有空慢慢说。

十年之间,我总忘不了那生命的脆弱,总要提醒自己:要帮助别人,做有用的人!

地震教会了我好多事情,从如何在没有手机信号的情况下保持联系,到实地逃生演习,从如何面对压力还要保持乐观的心情,到坦然接受生命的无力感。四川告诉我,以后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Hold住就好

此文献给坚韧乐观善良的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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