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電視劇:一場偉大的普及(上)

*本文首發於澎湃新聞「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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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鑑賞古詩詞的時候,常常會發現一個主題門類,專用於懷古遣懷,撫今追昔,譬如“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眷念過往而感慨涕零,乃人之常情。晚明文人張岱,一生不事科舉,不求仕進,他曾經給自己寫了一篇著名的墓誌銘,其中有這麼幾句: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這位張岱先生玩世不恭,細數其人生經歷,我們會發現倒和賈寶玉有幾分相似,而“皆成夢幻”云云,也是縈繞整部《紅樓夢》的一種基調。

現在,距離87版《紅樓夢》電視劇的問世,已有三十載,期間亦是滄海桑田,人世變幻,令人不勝唏噓。

《红楼梦》电视剧:一场伟大的普及(上)

上世紀80年代初,正是中國電視劇剛剛起步發展的時期,全國一整年的電視製作總量,不過百餘集,而隨著技術革新,資本湧入等多方面原因,現在的電視劇年產量,早已達到了一萬多集,不可以道里計,然而箇中精品寥寥,多是批量作業、跟風逐利的浮躁產物。

遙想87版紅樓夢的年代,一部電視劇,就要耗費數載時光,對演員精心挑揀,對劇本反覆打磨,對服化道詳實考據,如曹公字字瀝血,從籌備到選角到培訓到置景到拍攝到剪輯,俱要窮盡數代人才的心力。

撫今追昔,當我們重新回首三十年前的“盛況”,不禁有繁華落盡之感,恐怕也只有這四個字足以概括了:

真如隔世。

木石「前緣」

1979年,我國第一代電視導演王扶林,隨中國廣播電視代表團出訪英國,在看到BBC對狄更斯、席勒、莎士比亞等世界名著的電視劇改編後,他萌發了將我國古典名著搬上熒屏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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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扶林導演(代表作品《敵營十八年》、《紅樓夢》、《三國演義》等)

這一念頭很快便得到了實施,1981年底的某次文藝部會議上,時任央視副臺長洪民生部署了兩部長篇連續劇的開拍計劃,第一,是由王扶林執導《紅樓夢》,第二部則是楊潔導演的《西遊記》。

《西遊記》拍攝之路當真是歷經九九八十一難,資金也好,其他資源也罷,可謂步步荊棘,處處掣肘,後來楊潔導演回憶起那段往事,總會不自禁地羨慕隔壁的《紅樓夢》劇組陣容龐大,而且似乎予取予求,沒有什麼不配合的。

其實,王扶林導演的壓力並不小。

首先,正如上述所言,當時中國電視劇剛剛起步,而且多為單本劇,第一齣連續劇,還是王扶林和都鬱執導的九集《敵營十八年》,當時為了趕在春節前播出,它實際的拍攝週期是七十五天,而且劇組毫無經驗,對一些歷史背景並沒有做太多功課,鬧出了不少笑話。

其次,除了經驗稀缺,還有更重要的——王扶林導演這次拍的,可是四大名著裡的《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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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封面人物林黛玉·清代改琦繪)

曾經有人評論過,《紅樓夢》對中國人而言,就如同普魯斯特作品之於法國人,《卡拉馬佐夫兄弟》之於俄羅斯人。雖說文無第一,但如果從漫漫中國小說史中,去選擇一部作品加冕的話,那它的票數一定最高。

想要摘取這顆明珠,就必須清清楚楚地知道它的分量。這也是我們觀賞電視劇《紅樓夢》時,必須做的一點功課。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金陵十二釵》、《風月寶鑑》、《情僧錄》等,它從乾隆中期流傳於北京廟市,至嘉慶初年,已是“遍於海內,家家喜聞,處處爭購”。同其他幾部名著一樣,它的作者不乏爭議聲。

除了小說開卷自述及脂硯齋批註外,乾隆間富察·明義在《綠煙瑣窗集·題紅樓夢》絕句下的小序最早記載道:“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佐以其他資料,我們通常認為,該書前八十回的作者確為江寧織造曹寅的孫子——曹雪芹(約1715年—1763年)。

過往曾有不少解讀,或說此書暗寫大學士明珠家事,或說影射康乾間宮廷政鬥,或說寓指董小宛與順治,但自胡適考證以來,這些說法已被駁斥,一般認為《紅樓夢》系曹公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或“假語存焉”),半真半假間糅合了自己過往的經歷、雜陳了曹家得意至失意的人生況味。

小說以女媧補天時未用的一塊石頭為引,寫它被一僧一道攜入花柳繁華之地,成為男主角賈寶玉出生攜帶的“通靈寶玉”,它是無用良材的隱喻,也契合了男主作為“富貴閒人”的一生。

書中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現在仍有不少人奉為格言,事實上,賈寶玉對這句話卻退避三舍,讀者從他這種厭惡的態度,可以深切感受到這麼一個人物形象:“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小說中不止一次提到,賈寶玉愛西廂,愛老莊,就是不愛科考取仕、治世經學。正是這麼一個視所有功利世俗的勸誡為“混賬話”的人,他的對立面,是他整個家族,是整個僵化的、腐朽的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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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旭飾演林黛玉、歐陽奮強飾演賈寶玉

這個家族不只是寧榮兩府,而是賈史王薛所代表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封建階級,他們富貴而攀慕虛榮,荒淫而腐敗墮落,他們牢牢抓住依附權勢的稻草,一朝掙斷,便“食盡鳥投林”——《桃花扇》裡有一段唱詞十分妥帖: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與主流價值觀相背離的賈寶玉,精神無處安放寄託,只好躲進閨房,躲進乾淨脫俗的烏托邦大觀園,他痴迷於脂粉,在愛情中尋找他的存在意義。與男性主導的濁世對照,作者塑造了各路小姐丫鬟等美好性靈的女子群像,是為“水作的骨肉”,“見之便覺清爽”,而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個人的情愛悲劇,也變成了貫穿小說始末的線索,其悲劇根源,仍然是“木石前盟”所代表的詩化戀情與“金玉良緣”所象徵的俗世姻緣的彼此衝突。

順著這條主線索,無數枝蔓延展伸長,可卿妙玉,晴雯鴛鴦,香菱尤氏,原應嘆息(元迎探惜)……一群具備一定覺醒意識的青年男女們,如同錦簇花團次第開放,又在山雨傾覆中相繼凋零。

小說於盛世伏末世,逐漸為我們揭開了一幕幕破落的繁華,破敗的美好及破滅的自由,我們時而感於張岱般的“色空”之嘆,時而感於舊時女子卑微的命運,時而,又感於封建“天理”對人類天性的摧殘。

曹公以豐富的生活閱歷、細膩的生命體驗、文采斐然的筆觸,塑造了數百個不同階層、形形色色的人物,又含蘊詩詞歌賦、曲藝雜學,文備眾體,道學家看到淫,經學家看到易,縱橫捭闔,包羅萬象,可以說,論藝術價值,《紅樓夢》達到了中國小說史上前所未有的巔峰。

也因此,文本的複雜多樣、厚重深邃,向來是改編《紅樓夢》時極為棘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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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版電視劇,當然不是第一次改編。

往上追溯,最早將這部鉅著變成劇作的,是1792年乾隆時期,泰州一個叫仲振奎的文人。他寫了一出《葬花》戲,當時距離曹雪芹過世不過三十載。其後四年,另一個叫孔昭虔的,亦創作了崑劇《葬花》,並正式將《紅樓夢》搬上舞臺演繹。

縱觀整個清代,約有二十部《紅樓夢》改編傳奇、雜劇誕生,良莠不齊,五花八門。

清代以後,《紅樓夢》在戲曲的舞臺上一直都未絕跡,其中以五六十年代蔚為大觀。由於當時一次著名的批鬥,及曹雪芹逝世兩百週年祭,各地掀起了改編《紅樓夢》戲曲的浪潮,代表作包括川劇《王熙鳳》(1963年,徐棻)、崑劇《晴雯》(1963年,王崑崙及女兒王金陵)等,多有鮮明的“階級鬥爭”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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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劇《晴雯》(王崑崙、王金陵編劇,顧鳳莉主演)

當然,我們仍要回歸影視劇領域,重點談談。這類藝術形式自清末民初誕生後,《紅樓夢》也一直都是頗受歡迎的題材,百年間,兩岸三地不斷翻拍,林林總總,迄今已有三十餘部電影,六十來部電視劇,但多截取小說個別片段,或演繹“葬花”,或“魂歸離恨天”,或以二尤為主,或寫晴雯故事,復原全豹者並不多。

最早拍成電影的,是1924年上海民新影片公司攝製的京劇《黛玉葬花》,時由梅蘭芳先生出演林黛玉,也開啟了將紅樓戲曲與影視劇融合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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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飾演林黛玉

本是一段可貴的藝術創作,卻遭到了魯迅幾番冷嘲熱諷——他素來對京劇有偏見,後在《論照相之類》一文譏刺道:“我在先只讀過《紅樓夢》,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鬧得十分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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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上海復旦影片公司將其處女作《紅樓夢》搬上大銀幕,這版分上下兩集,由作家徐碧波編劇,長度僅四個小時,劇情自然也作了濃縮,故事以劉姥姥的一場夢境作為視角,牽出了三進榮國府的線索,並串進了寶黛愛情悲劇及王熙鳳用計害死賈瑞、尤氏等重要劇情。核心雖然抓住了,卻因為多以現代時裝演繹而遭到了無數人的抨擊。

同一年,上海孔雀影片公司也推出了一版《紅樓夢》,劇本參考了幾位專家的意見,以元妃省親作為開頭,著力體現賈府衰敗的過程,並在古裝服飾上下了一番功夫。但因為被複旦版《紅樓夢》搶先上映,該電影在商業上慘遭重創,甚至導致了公司的倒閉,這部作品也沒有機會掀起太大的波瀾。

此後《紅樓夢》參演者幾經更迭,金嗓子周璇、粵劇演員小燕飛……皆是驚鴻一瞥,後來甚至衍生了不少風月情色,如張國榮初出茅廬、飾演賈寶玉的《紅樓春上春》,總之亦是魚龍混雜,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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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榮飾演賈寶玉

在87版電視劇誕生前,最知名的,當屬越劇版《紅樓夢》。

這還得從解放後說起。由於當時越劇界在民主改革、抗美援朝等運動中表現活躍,再加上許多藝術家自身的不懈努力,推出了中國第一部彩色戲曲藝術片越劇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並獲得了海內外巨大成功,隨後這個劇種迎來了煊赫輝煌。

越劇擅長演繹才子佳人的愛情悲劇,獨具細膩委婉深情的唱腔,再加上多年發展,它已成為一個以女性表演者為主導的劇種——這一切,都為《紅樓夢》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溫床。

於是1959年,《梁祝》的編劇之一徐進正式推出越劇版《紅樓夢》,由徐玉蘭、王文娟兩位藝術家飾演寶黛,作為建國10週年的獻禮劇目赴京演出,並得到周恩來總理的讚賞。

1960年,上海越劇團前往香港表演,廣受觀眾的追捧,但劇團並不能駐港常留,觀眾的熱情又始終不減,怎麼辦?

有人便想到,何不如搬上銀幕?於是1962年,上海海燕電影製片廠與香港金聲影業公司聯合攝製,岑範導演,原班人馬主演的越劇電影《紅樓夢》正式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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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電影《紅樓夢》,徐玉蘭飾演賈寶玉,王文娟飾演林黛玉

由於時限,這部電影僅以寶黛的愛情悲劇為主線,刪減了賈府興衰的繁瑣劇情,雖是越劇,卻不拘泥於單薄的舞臺,應用了電影式的剪輯與時空轉換,從而奠定了戲劇影視化的一座豐碑,獲得了空前的成功,1978年又在內地重映,竟累計了數億人次觀看,“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經典唱段,更是經久不衰。

這部電影甚至影響了1962年邵氏黃梅調電影《紅樓夢》(李翰祥導演,樂蒂出演林黛玉),及1977年邵氏電影《金玉良緣紅樓夢》,時由林青霞反串扮演賈寶玉,張艾嘉出演林黛玉,許多唱詞對白更是直接參考了越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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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艾嘉飾演林黛玉,林青霞飾演賈寶玉

也就是說,王扶林在接到這個重任之時,大家對徐玉蘭、王文娟的版本記憶猶新。但是央視第一次將名著改編成電視劇,又不容有什麼閃失,一瞬間,爭論、質疑、嘲諷……巨大的壓力如潮湧來。

首先,是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陳荒煤。當時他兩次找臺裡領導,要求這個項目立即下馬,為什麼呢?因為他說許多電影大導演畢生的夢想,就是拍《紅樓夢》。言下之意——你們電視劇製作才剛剛起步,你王扶林也沒拍過什麼重量級作品吧,能比得上成蔭嗎?能比得上謝晉嗎?感覺不太靠譜吧。

那麼……換電影名導呢?

當然不可能。交出導筒,意味著《紅樓夢》基本與電視劇、基本與央視無緣了。而根據過往經驗,很多《紅樓夢》版本限於篇幅,基本只能截取原著的一部分劇情或精神,所以許多人認為,唯有長篇電視連續劇,才能充分利用其容量大的優勢,全面地反映小說宏大的敘事、社會時代風貌及深刻的、多線的主題內核(其實1977年,香港佳視就曾斥巨資拍了一部100集的全本《紅樓夢》,由伍衛國、毛舜筠、米雪出演寶黛釵,但這部從選角、服化道上都差強人意,實在難稱精品,當時也未引進內地)。

第二個壓力,來自紅學界。該劇的拍攝計劃定下後,當時就有專家說了,《紅樓夢》是什麼作品?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改!那些演員怎麼找?全中國有誰能演寶黛釵?基本上就把話題終結了。

但大家心知肚明,小說歸小說,電視歸電視,這部分人,可以不用理會。在總監製戴臨風副臺長、電視製作中心主任阮若琳等領導的堅持下,《紅樓夢》電視劇仍然要拍,而且,絕不可能當成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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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若琳女士(左)

於是,為了表明誠意,更為了這部劇的質量,在選角開拍之前,他們就拉來了一班神秘的人馬撐腰。

這班人是誰呢?

總之,即便過了許多年,當我們在熒幕上重新看到這些名字,還是會忍不住,用這個詞去形容:

曠古絕今。

初建大觀

電視劇《紅樓夢》從1981年底拍板後,直至1983年2月,《紅樓夢》籌備組方始成立。

劇組確定了總監製戴臨風(1920-2009),副監製中國紅學會的秘書長、著名紅學家胡文彬先生,總導演王扶林的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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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彬先生及戴臨風先生

當時戴老六十來歲,深入劇組,並與官方斡旋,明明已臨近退休,卻不作明哲保身之想,頂著巨大的壓力將這個項目扶持上馬,可謂一身傲骨風度。

王扶林的夫人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曾因一檔《紅樓夢》廣播節目與胡文彬結識,此後拍攝電視劇的過程中,胡老一直都是劇組與中國紅學會溝通的主要媒介。

除了他們,電視製作中心主任阮若琳(1929-2010),還有前中宣部副部長、作協副主席、文藝理論家周揚先生(1908-1989),廣播電視部部長吳冷西先生(1919-2002)等領導也參與顧問指點。

這段時間,王扶林導演不斷研讀原著小說,經歷了大小無數研討會,為了組建團隊、籌劃選角,又拜訪了不少文藝工作者、文化名人。

首先是編劇。想當編劇,紅學素養毋庸置疑,關鍵是還要有創作能力。

1982年中國紅學會第三次年會上,許多專家提議,由寫過《紅樓夢論稿》和小說《風蕭蕭》、《黃梅雨》的紅學家蔣和森(1928-1996)寫劇本。

蔣和森先生立馬提筆,每天跟學界研討,態度滴水不漏,但電視劇馬上就要拍了,蔣先生年紀也不小,事務又繁忙,劇本千呼萬喚,就是出不來。

無奈,劇組只好把眼睛瞄向更年輕的專家。在胡文彬、蔣和森的共同舉薦下,五月份正式確定,由寫過電影《譚嗣同》劇本的吉林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黨支部書記劉耕路、北京社科院研究院的周雷、淮北師院青年教師周嶺擔綱編劇。蔣和森先生則列入編劇顧問一席。

當時劉耕路、周雷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周嶺卻僅有三十歲出頭,可是他並不是沒有履歷的愣頭青。他畢業於浙江大學前身杭州大學的古典文學專業,師從紅學家蔡義江及古籍研究所教授劉操南,1970年代末就寫了不少《紅樓夢》研究文稿。1981年,三十一歲的周嶺曾以一篇解讀賈元春判詞的論文,在紅樓夢學術研討會上贏得滿堂彩,頗得胡文彬的青眼。

那時的周嶺年輕力盛、創作欲強,又是脂硯齋批註的擁護者,在上級決定對原著後四十回進行改編後,便承擔了改寫結局的重任。而鮮有創作經驗的周雷負責前四十回(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劇情仍由周嶺改寫),劉耕路則負責改編矛盾叢生的中間四十回。

其實劇作上,不只有蔣和森顧問保駕護航,後來劇組甚至搬出了這些響噹噹的巨擘——

曹禺(1910-1996),天津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現代戲劇的泰斗,中國話劇史上成就最高的劇作家,代表作包括《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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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蔣和森、王扶林、曹禺、戴臨風、王立平(作曲)、胡文彬

吳祖光(1917-2003),江蘇常州人,著名戲劇家、書法家、學者,代表作有話劇《鳳凰城》、《正氣歌》、《風雪夜歸人》、《闖江湖》,評劇《花為媒》,京劇《三打陶三春》等。

趙尋(1920-2010),湖北武漢人,劇作家、戲劇理論家、戲劇活動家,主要作品有獨幕話劇集《人民的意志》、《生活小喜劇》,戲劇評論集《話劇創作散論》、《趙尋戲劇論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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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吳祖光,右一戴臨風

《紅樓夢》劇組一直在組織完善他們的顧問團與製作團隊。當時王導根本沒有導演過古典名著戲劇,自然不可能孤軍奮戰,所以,王扶林心知,導演這塊,也必須請專家名導協助。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越劇版《紅樓夢》的導演岑範。然而請了沒多久,岑導便拂袖而去了,雖然他沒有表態,但王導也明白,對方是對劇組不放心、沒把握,不輕易接這個燙手山芋。

好,不洩氣,那就繼續找電影名導把關指正,以堵住某些悠悠之口。

後來,他們真把當時的金雞獎最佳導演、北京電影學院院長成蔭(1917-1984)請了過來。只可惜成蔭先生不久便過世,沒來得及看到這部作品的問世,但導演顧問一席,一直保留著他的名字。

影視戲劇領域相關的學者專家,還包括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副主席、戲曲藝術研究會會長林辰夫先生(1924-2006),以及文藝評論家、電影美學理論家鍾惦棐先生(1919-1987)。

要拍《紅樓夢》,只有幾個紅學家拿主意自然是不行的,所以劇組也不可能繞過權威機構——當時剛剛成立不久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及附設的中國紅學會。

但是時任紅樓夢研究所所長的馮其庸先生卻希望顧問人選能經過他的同意——這的確很難辦到,畢竟紅學界爭辯乃是常事,由此還衍生了不同學術派別,若答應這個條件,無異於自縛手腳。

另外,時任紅學會副會長的李希凡先生也一直不贊同對原著做出改編,他公開表示曹雪芹之所以選擇小說體裁來寫《紅樓夢》,不是用繪畫、詩歌、戲曲,就是因為,小說才是最佳載體。

是以最終顧問團與這兩位紅學家失之交臂,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但馮、李二人後來也加入了《紅樓夢》演員的培訓班,為其授課解惑,這份功勞自也不能抹殺。

官方機構的兩位負責人惜未列席,沒關係,還有更為資深年邁的前輩大家們。

1979年紅樓夢研究所成立,次年辦紅學會,推舉吳組緗先生擔綱會長,當時均設立了顧問團,全是如雷貫耳的紅學元老組成——於是,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那些隱匿江湖的世外高人,都被《紅樓夢》電視劇請了進來。

你們一定還記得我們提過崑劇《晴雯》的作者王崑崙(1902-1985),他是江蘇無錫人,原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主席,也是著名的紅學家,著有《紅樓夢人物論》、崑曲劇本《晴雯》,由於輩分極高,他同時也是電視劇整個顧問委員會的主任。

王崑崙先生還舉薦當年晴雯扮演者顧鳳莉加入劇組,作為北京崑劇團的名角,後來她成了導演助理,負責選角、身段培訓等事宜。

還有周汝昌(1918-2012),天津人,紅學巨匠,著有《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石頭記會真》等,他受胡適影響頗深,為紅學研究傾盡一生,可以說,是自有新紅學以來的集大成者,是任何《紅樓夢》研究者都不可能繞行的一座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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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右一)

吳組緗(1908-1994),安徽涇縣人,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曾任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教授,並歷任中國文聯與中國作協理事,紅學會會長。(不過劇本出版時,吳教授還在顧問名單裡,電視劇播出時卻不在片尾的顧問席中)

吳世昌(1908-1986),浙江海寧人,著名漢學家、紅學家,著有《紅樓夢探源》、《紅樓夢探源外編》等。

啟功(1912-2005),北京人,著名書畫家、教育家、古典文獻學家、紅學家,是清雍正帝的第九世孫,同時也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顧問,著有《古代字體論稿》、《詩文聲律論稿》等,更曾為建國後首次出版的《紅樓夢》作註釋。

楊憲益(1915-2009),天津人,我國著名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專家,曾與妻子戴乃迭合譯《離騷》、《唐代傳奇》、全本《紅樓夢》、《儒林外史》等。

他們並不直接參與《紅樓夢》劇本改編,但也曾在劇情和人物塑造的研討中,在演職員的培訓中,提供過自己的寶貴學識。

沒過多久,另一個難題馬上又浮出水面——場景怎麼辦?

山山水水都好說,中國地大物博,兜兜轉轉一圈即可。但建築呢?曹雪芹寫大觀園,胸有丘壑,裡頭有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分列有序,佈局有文章。還有寧榮二府、寧榮街,這又到何處找?書中道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總不能隨便搭個攝影棚了事吧?

有人提議去蘇州園林取景,但是蘇州園林成百上千,卻不一定符合曹公原著描寫。也有人提議,上海早在興建一個大觀園,就是按書裡來的。經過實地考察,這組建築確實很好,但一來這是旅遊景點,若租了拍戲,自然得需要大筆開銷;二來這園子也還沒有完全完工,不是每個景都能充分滿足劇組需求;三來,這大觀園跟原著相比,還是有不少瑕疵的,因為原著裡的大觀園,集江南園林及帝王苑囿特徵於一體,如書裡的“怡紅院”、“瀟湘館”,是“小小的五間抱廈”、“抄手遊廊”的京式規模,而上海這裡並不是。

綜合考量,劇組決定將上海大觀園做為取景地之一,此外再新建一座大觀園。但問題又來了,國務院有規定,拍戲是不能隨便建亭臺樓閣、動鋼筋水泥的。而且當時上頭先撥款三百來萬,置景費只有七十五萬,要建起偌大大觀園及寧榮府,根本九牛一毛。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他們聯繫了一個企業家幫忙籌資獻策,那就是著名戲劇家黃宗江的弟弟黃宗漢,他當時是一個電視機廠廠長,經過多番奔走了解,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妙招。

他參考迪士尼主題公園、東映太秦映畫村,與政府合作,投資興建影視城,那樣日後電視劇一旦大熱,自然會帶動影視城及周邊的經濟發展。也就是說,上級的批覆及額外的資金,都由地方政府去爭取。

這一前瞻性的舉措,既解決了政策問題、場地問題,又解決了資金問題,一舉三得,後來王扶林拍攝《三國演義》,興建影視城的思路也由此而來。

《红楼梦》电视剧:一场伟大的普及(上)

87版《紅樓夢》劇照,劉姥姥進大觀園

大觀園最終落戶於北京宣武區南菜園,找到了方法,寧榮府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不久,河北正定縣政府聯繫《紅樓夢》製片主任任大惠,願提供場地及一部分資金,建榮國府及寧榮街。

劇組幾番考察,認為正定雖然落後,但歷史源遠流長,文化底蘊濃厚,稱得上“風水寶地”,於是欣然應允,便嚴格參照《大清會典》中規定的王公府第的建築制度,興建了一座仿明末清初建築群,是為“榮國府”,府門外又建了一條繁華的“寧榮街”,有“南北海鮮、飛觴醉月”的酒樓幌子, “錦章慶雲、杭紡貢緞”的綢緞莊……合情合景,應有盡有。

《红楼梦》电视剧:一场伟大的普及(上)

後來孟飛的《雪山飛狐》、金超群的《包青天》等兩百餘部影視作品,都曾在此取景。

如此看來,王扶林導演說這部電視劇總投資六百八十萬(包含山東濰坊康樂公司及其總經理陳增友集資贊助的部分),可能應該不止。

按歐陽奮強、陳曉旭、鄧婕及劇組王貴娥(也是尤氏的扮演者)編寫的《寶黛話紅樓》一書中,就說是八百五十萬。

言歸正傳,要建造大觀園、榮國府,非常人可操刀,劇組請到的這位設計師,正是中國建築權威梁思成的高足楊乃濟先生。1963年曹雪芹逝世兩百週年紀念活動,他曾與老師一起參與設計並製作大觀園模型,此次加入電視劇顧問團,當真是適逢其會、大展身手。

《红楼梦》电视剧:一场伟大的普及(上)

中間左起:楊乃濟、蔣和森、王扶林

《紅樓夢》未列明朝代,下筆也如汪洋恣肆、縱橫古今,特意混淆,但書中已有鐘錶、玻璃鏡、“哆羅呢”等物,著裝特色也是多皮具、多濃豔等,近乎清朝,再考慮到作者所處年代,電視劇便大致假定了明清的背景設定,此後梳什麼頭,簪什麼花,便有了一個大範圍的參考系。

其次,曹雪芹出身豪奢,許多服飾器具花樣繁多琳琅滿目,譬如汗巾,就有白縐綢汗巾、松花色汗巾十幾種,這自然對電視劇的服化道、美術等等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劇組不能像現在的許多電視劇動輒阿寶色韓式平眉,他們不斷鑽研諮詢,預先做足了功課。所以,除了上述啟功先生等人,我們還看到了——

沈從文(1902-1988),湖南鳳凰人,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者,許多人都讀過他的小說《邊城》,流連於湘西風光和美麗少女翠翠的純愛故事,懷念那種特有的田園牧歌式的質樸與詩意,但他們不一定知道沈先生的學術成就——他曾在北大任教,建國後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工作,著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學術著作。

《紅樓夢》原著對服飾描寫的用心程度不盡相同,寫北靜王“潔白簪纓銀翅王帽”是梨園裝束,姑娘們的打扮就十分細緻,衣裙楚楚,負責服設的史延芹女士為全劇設計了兩千七百多套服裝,沈從文先生的大作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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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電視劇部分服裝一覽

王朝聞(1909-1996),四川合江人,雕塑家、文藝理論家、美學家,作品包括《論鳳姐》、《審美談》等,他同時也是顧問委員會的副主任。

朱家溍(1914-2003),浙江蕭山人,文物專家、清史專家及戲曲研究家,朱熹的後代,著有《兩朝御覽圖書》、《明清帝后寶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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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一朱家溍,左二楊憲益;中間左一吳祖光,左二李希凡;右一戴臨風

請動了這些從民國走出的耆宿出山,意味著當時全中國最頂尖的學術水平坐鎮劇組,他們各擅勝場、同赴紅樓一夢,不問報酬,不似現在影視作品的“顧問”多掛虛名,他們是真真切切、無私地在貢獻著自己的學識及專業意見。這種百家齊鳴、共襄大事的盛況,在過去及以後,恐怕都是絕無僅有的。

讓我們記住這些大師的名字吧!可以說,這部電視劇之所以轟動並惠澤後世,因是一群匠人,用他們的匠心及敬畏心,殫精竭慮雕磨所致。

在電視劇播出時,王崑崙、成蔭、吳世昌、鍾惦棐遺憾作古,未能目睹。長溝流月去無聲,時隔多年,到如今,這些老前輩們多已雲遊天外,目前,僅楊乃濟先生一人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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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將飛符

1983年8月28日,夢幻般的顧問委員會成立,於北京飯店召開盛大集會,事實上,也相當於對外昭告——《紅樓夢》劇組正式成立了。

而其實,還有一位大師值得大書特書,他並不在顧問團的名單裡。說起這位大師的來頭,我們得再往上溯源,簡單理一下師承。

“紅學”清代固已有之,以脂硯齋、畸笏叟、杏齋為代表,但民國時期的“新紅學”,則由胡適、俞平伯等先賢所奠基。當時劇組請的這位名宿,就是俞平伯的學生鄧雲鄉先生(1924-1999),他畢業於北大中文系,是著名的民俗學家,又與徐恭時等人並稱“上海紅學四老”,著有《紅樓夢風俗譚》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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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雲鄉(右一)

1984年2月,劇組在蘇州甪直初試拍序集(甄士隱、賈雨村情節),周雷親筆致信,煩請鄧雲鄉前往姑蘇協助佈置閶門外的“十里街”。

原著對“十里街”並未贅筆多言,但鄧老初接任務,便誠心以待,他聯繫蘇州畫家、詩人王西野先生,參考“七里山塘”的山塘街,佈置攤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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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賣桃花塢年畫的——這裡的年畫,竟是蘇州刺繡研究所主任徐紹青先生所珍藏的乾隆年間的木版年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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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賣虎丘泥人的——這裡的泥人,是蘇州博物館領導支持的館藏清代“虎丘泥人”(這種泥人在原著六十七回提到過);

還佈置了消失於蘇州街頭的老古董——賣赤豆糖粥的竹製“駱駝擔”。

連一條僅僅在熒幕上一閃而過的“十里街”,都如此大費周章,電視劇之嚴謹,可見一斑。

除此之外,小姐丫鬟公子老爺們日常的衣食住行,元妃省親、嫁娶白事這些大場面,譬如哭靈、法事、出殯、路祭,事無鉅細,都需要仰賴精通曆史風俗的鄧老師的點撥。

由於跟隨劇組時間長,鄧雲鄉先生實不只“顧問”三兩事了,於是我們會看到,片頭單獨為其列了“民俗指導”一席,以敬其勞苦功高。期間鄧老還跟俞平伯先生多有書信往來,交流探討拍劇的軼事。

其他工作人員的召集,還有幾番曲折。就拿攝影來說,當時沒有什麼成名的攝影師肯加盟《紅樓夢》電視劇,因為外界看來,這是一段要耗損數載的漫長征程——他們不敢妄想締造傳奇,誰也不願浪費精力去冒險,去耽誤前程。

輾轉幾個人選失利後,王扶林突然想起,電視劇團裡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他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表演系,演過戲,配過音,也拍過《走進暴風雨》、《能媳婦》近十部電視劇,並且大都拿了金鷹獎、飛天獎,有過多方面的藝術實踐,這個年輕人,名字叫李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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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李耀宗

但是李耀宗很乾脆就回絕了,原因也很簡單,他已經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此去山高路遠,時日漫長,跟女朋友一旦異地戀,豈不耽誤了終身大事?王扶林導演號準了他的脈:很簡單,你若是來了,你的女朋友我也調來,當場記。

他當時的女朋友在武漢兒童藝術劇院,是一名演員,名叫“東方聞櫻”,後來她不僅成了場記,更因為個性好強,精明能幹,成了賈探春的扮演者,還承擔了一部分執行導演的工作,與書中“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如出一轍。

而年輕的李耀宗更因此走馬上任,成了《紅樓夢》的總攝影師,他扛著攝像機,走南闖北,拍下了九千六百多個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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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聞櫻

譬如化妝師,原本欽定的,是來自北影製片廠的金雞獎最佳化妝師王希鍾老先生,年輕一輩對他最熟知的作品,應該是86版《西遊記》中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造型。但當時兩部電視劇同時拍攝,王希鍾老師參與一段時間後,漸感力之不逮,難以兼顧,劇組不得不再另覓人才。

1979年,甘肅敦煌藝術劇院有一出大型民族舞劇《絲路花雨》,以絲綢之路和敦煌莫高窟壁畫為素材創作,歌頌了畫工神筆張及歌伎英孃的光輝形象,並獲頒文化部獎項。其後多地巡演,載譽世界,曾被媒體譽為“活的敦煌壁畫,美的藝術享受”,至今久演不衰。當時演員的造型可謂驚為天人,如從壁畫走出,而那個化妝師,便是後來加入《紅樓夢》劇組的楊樹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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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史延芹(服裝),右一楊樹雲

他與鄧雲鄉一見面,就拿出了一篇討論唐代仕女畫眉的文章相互交流,對待紅樓夢中人的妝容,更是仔細做足了功課。

從清代畫家改琦的“紅樓夢圖詠”到梅蘭芳先生的“黛玉葬花”,都是古代仕女髮型,而電視劇既然定了明清的朝代背景,簪花首飾,頭髮妝容,都費盡思量,不同的人適合不同面型,而同一個人,還分為盛裝、淡妝、晨裝、病妝等等,針對劇情要富於變化,又不能過分背離時代歷史。

楊樹雲先生與沈從文、鄧雲鄉等多位老師反覆研討,精心設計,最終,也呈現出了形態各異又貼合小說的理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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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妝容對比(張明明 飾)

還有配樂的王立平先生。

當年王扶林夫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音樂編輯王之芙女士曾問他是否有興趣為電視劇《紅樓夢》作曲時,王立平老師當即直陳願傾盡心力,將自己創作的黃金年華押上,為《紅樓夢》譜曲。不過這一度遇到阻礙——這次的阻力來自當時文化部的一個主任,又怎麼了?

原來王立平先生當時四十來歲,小有名氣,當時最熱門的作品,莫過於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的主題曲《少林少林》、《牧羊曲》,以及《太陽島上》及《大海啊故鄉》等作。其中鄭緒嵐演唱的《牧羊曲》,還登上了1983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但某些領導認為他的作品多為流行樂,是下里巴人,與兼具思想深度及藝術高度的陽春白雪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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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扮演者張莉與王立平

但王立平先生態度堅決而誠懇,願先行嘗試一二,再交由專家們審慎裁定。他與王導暢談半天,說到對紅樓音樂基調的理解時,提出“滿腔惆悵、無限感慨”八字,初步得到了對方的認可。王導認為他出身中央音樂學院科班,具備“大雅”的專業素養,其作品又有普及年輕人的“大俗”魅力,值得放手一試。

這的確是段非人的煎熬,畢竟《紅樓夢》的藝術門檻,論文字論鏡像論音色,都非等閒所能觸及。

要知道,明清古典小說的主要創作模式,其一是來源於眾口相傳的市井傳說及經年的文本積累,如《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另一種則是完完全全的獨立原創,曹公的寫作經歷如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在飽經滄桑後,在被命運摧殘後,不世出的天才,選擇用文藝創作來宣洩情感重構自我。

影視劇口口聲聲尊重原著,那就要尊重這種作為藝術來源的“痛苦”與“悲哀”,要切身地投入到全書所構建的氛圍裡。

年輕時的王立平也曾認為《紅樓夢》是味同嚼蠟的家族瑣碎,然時過境遷,經事更多,重塑了往日刻板印象,方悟出“滿腔惆悵,無限感慨”,這種感慨人世皆有,過去如是,現在如是。

以往王立平創作神速,有時一曲數日即可揮就。這次卻徹底沉澱下來,用整整四年多的時間,去反覆閱讀小說,去解讀故事角色,去冥思譜曲。

原著寫人物情節,有神態對白,有穿戴妝容,有配飾道具,至於音樂,卻只寥寥“輕敲檀板,款按銀箏”數語,再無瑣細。這種與作者寫作時幾乎同軌的“無中生有”,使得王立平早早便投射了自己的離合與悲歡,代入到全書的基調中。

他的再創造,是與曹公相隔百年時空的對談,是“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的摸索,初時還記掛著故事,唸叨著人物,到後來,什麼都沒有,只剩意境,只剩喟嘆。

這也是為什麼,王立平會因為《分骨肉》、《葬花吟》等曲子,一再失聲落淚,情難自已,他在用痛苦澆灌藝術。他說“一朝入夢,終身不醒”,四年多的凝注,簡直入了魔障,有時候,都已經難分夢境真假,難分曹公彼此。

於是,我們最後終於看到,從一聲長嘆的《序曲》,到詮釋寶黛愛情悲劇的全劇主題《枉凝眉》,到《紅樓夢曲》(《引子》)、《好了歌》、《紅豆曲》,到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風雨夕》、《題帕三絕》,到王熙鳳的《聰明累》,探春的《分骨肉》,迎春的《紫菱洲歌》,晴雯的《晴雯歌》,香菱的《嘆香菱》。這些作品,既是無中生有,又是書中所覓。

如果說許鏡清老師為《西遊記》創作的音樂表徵各異、天馬行空,有傳統民樂,也有時代電音,那麼王立平先生這一十三首歌,卻全部用了古琴、二胡、琵琶等古典樂器,委婉而哀怨,一以貫之的“共情”,是紅塵甚囂後的天地空寂,是深入骨髓的“曲終人散”,如同晏幾道晚年回憶——“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

為了尋找這幾首歌的演繹者,王立平同樣“瘋魔”,他舍卻那些成名的歌者,他不需要這些歌手居高臨下的姿態,不需要他們已經風格定型的唱腔,他要全新的嗓子,哪怕不是科班出身,也要為《紅樓夢》量身定製。

在長春的一次聯歡會,他偶然發現了長春一汽的化驗員陳力,她從小學京劇,嗓子條件好,未經特別的專業訓練,純真而青澀,恰恰滿足了王立平的要求。他讓她加入了演員的訓練班(後還扮演了“柳嫂”一角),切身感受《紅樓夢》的氛圍,他逐字逐句教唱,發音吐納,抑揚頓挫。籌備期間,陳力的丈夫因癌症過世,所以她後來的演唱更是聲情並茂、柔腸百結,成就了一段段不朽的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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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婕、陳力(中)和陳曉旭

如同挑選主題曲的演唱者,在選角上,領導與劇組也作出了一項讓人跌破眼鏡的重大決定:大觀園的少年男女,不選名人明星,全部由新人出演。

這在當時,不啻平地驚雷。

當時大家最津津樂道的,就是由誰出演金陵十二釵,譬如王熙鳳,甚至有人提議,讓劉曉慶出馬。可是選新人的報道一出,意味著大家將看到一群素不相識的草根出現於熒屏,那些影壇紅星,什麼劉曉慶、李秀明、姜黎黎等等女星,全都看不到了,這似乎是一個不顧收視率的盲目舉措。

當時的劇組,就是在如此壓力重重的情境下,做出了一個個爭議百出的決定,儘管眼前未必是雲開月明。

而這次的選角也是鐵了心,原因無他,其一,實在是經費有限——事實上,為了克服這點,劇組演職人員已然身兼多職,扮演賈政的馬加奇、扮演南安太妃的孫桂珍均是副導演;賈敬飾演者韓準、錢大人飾演者任大惠都是製片主任;賈母的演員李婷、賈赦的演員李頡、賈雨村的演員劉宗佑、甄士隱的演員王忠信(同時也是《西遊記》裡的太白金星)均是培訓演員的表演老師;而負責選角的助理王貴娥、夏明輝,則分別扮演了尤氏及邢夫人。

至於卜世仁、彩雲、多姑娘、賈薔、林之孝家的、司禮等戲份較低的配角,更是由劇務、場記、美術、剪輯等直接兼職擔綱。置景道具服飾早已佔了經費大頭,再請明星,實在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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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隱(左上,王忠信)、賈雨村(左下,劉宗佑)、賈政(馬加奇)、賈敬(韓準)、賈母(李婷)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紅樓夢》裡的少年男女們多在妙齡,很多角色剛出場時,甚至只有十歲出頭,他們純良爛漫、心無渣滓,譬如原著中“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節,賈寶玉與林黛玉在床上互相嬉笑,又不見淫見色,唯有兩小無猜、天真無邪,這是那些久經名利場的明星無論如何裝嫩不來的。而新演員表演經驗雖少,但鮮經人間煙火,清水出芙蓉,自有天然的質樸與純真流露。

1983年籌備組成立後不久,劇組就在正月十五那天,擁有了第一個演員於潔——後來在劇中扮演玉釧(她同時還是劇組的美體設計師)。此後,在全國範圍內徵集演員的消息通過《大眾電視》等媒體更加廣泛地散佈開來,中國第一次大範圍的電視選秀正式拉開帷幕,帷幕後,無數豆蔻年少、芝蘭秀髮,俱各整理好妝奩行囊,預備著逐一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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