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三)

刘杰三以为他一出去,叛民们多少会有些反应,至少徐爷会有。他想错了。没有一个叛民扭过头看他一眼。他们跟着徐爷举起一只手,闭上眼睛,要念祷告词了。


刘杰三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伤害。

“王贵,”他尽量让他的声音显得平和一些,“你试着用枪托真砸一下看管不管用。”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三)

流放(三)

初春的黄土高原和流放者们的脸一样漠然。土崖上偶尔会有一丛像树枝又像枯草一类的东西,在风里百无聊赖地摇晃着,不时地划过流放者们的眼睛。没有人说话。他们一声不吭地走着。如果从远处看,他们像一群艰辛的蜗牛。

刘杰三骑着一匹枣栗马。他感到有些压抑。这么一声不吭地走路,要不了几天心里就会长出毛来。他摇摇马缰,走在了徐爷旁边,咳嗽了一声。徐爷背着手,看着前面,黑山羊胡子在风里抖动着。徐爷没有扭头。

“这么个走法,得十个月才能到。”刘杰三说。

“噢么。”徐爷说,依然是那种漠然的表情。

“也许还会遇上雨天。”刘杰三说。

“噢么。”徐爷说。

“我看我说什么你都会噢么。”刘杰三说。

“噢么。”徐爷说。

“我不过想跟你说说话,你总这么噢么噢么,不想跟我说是不是?”

“我没你说的那个意思。”这回,徐爷没说噢么。“说吧。”徐爷说。

“说话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和我说话,总不能不看我一眼吧?”刘杰三说。

“你骑在马上,我看你脖子会累。”徐爷说。

“那倒也是。”刘杰三说。

刘杰三感到徐爷身上有一种凛然的东西。他是流放者中最年长的一位,可走路的姿态却很沉稳,胸膛总高挺着。

“你的胡子不错。”刘杰三说。

“噢么。”徐爷说。

“你又噢么了。”刘杰三说。

“噢么。”徐爷说。

“你们不会半路上逃跑吧?”刘杰三说。

“逃跑?往哪儿逃?”徐爷说。徐爷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嘲笑的神情。

“也是。”刘杰三说,他也让他的脸上浮现出几丝嘲笑,“能逃到哪儿去呢?你带象棋了吧?”

“带了。”徐爷说。

“你的脾气有些古怪。”刘杰三说。

“有时候古怪,有时候不古怪。”徐爷说。

“有时候,我的脾气也古怪,你古怪的时候可不敢跟我古怪的时候碰在一起。”刘杰三说。

“那可就没准了。”徐爷说,“说不定就偏偏碰在一起了。”徐爷说。

第一天,他们走了三十里山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黄昏的时候,他们在一座破庙跟前停了下来。

老龟刚把支铁锅的土坑挖好,大庆就挑来了水。除了喂马,大庆还管做饭的差事。老龟说点火点火,肚皮贴在后背上了。大庆往锅里倒好了水,趴在火风口点火吹火,吹得满眼流酸泪。清兵们的十几匹马拴在后院,正吃着草料,草料袋就挂在马脖子上。流放者们已卸下平板车上的东西,进了两间偏房,用长长的喘息推卸着疲劳。

刘杰三对这一切很满意。他站在庙殿门口的台阶上,叫了一声老龟。

“水热了端一盆来,我洗洗脚。”他说。

他转身进了正殿,坐在铺好的地铺上解着绑腿。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 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解绑腿,然后洗脚。

老龟催大庆快些烧火。大庆从火风口的浓烟里扭过脸来,抹了一把酸泪。大庆说我快不了柴禾太潮要快就得找些干柴禾。老龟想骂大庆几句,又想柴禾太湿不是大庆的错,就把要骂的话咽了回去。

“那你继续吹,我找柴禾去。”

老龟从庙外边抱回来一抱干柴禾,大庆已把火烧旺了,正悠闲地往锅底下塞着硬柴。老龟说把他的知道你能把火吹旺我就不找干柴禾了。他好像吃了老大的亏一样。他扔下柴禾,拨拨大庆的胳膊说:起来我烧。大庆有些不愿意,因为坐在火跟前暖和。老龟说你再挑担水去。大庆说你净捡好事做。

老龟说是人都愿意捡好事做起来起来挑你的水去。

老龟没烧几把火,院子里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开始的时候,他并没在意,可一会儿,他就不敢不在意了。喘过气的叛民们一个跟一个从偏房里走出来,在院子当中围坐成一个方形。他们要做祷告了。

“哎,我说,你们不能做祷告。”

老龟朝叛民们喊了一声。他看见他的喊声没起一点作用。从偏房里陆续走出来的叛民继续往院子当中围坐着。老龟瞪了一会儿眼睛,然后仰着脖子叫了起来:

“王贵!你钻你娘裤裆了! ”

王贵和几个清兵提着火枪从后院里跑过来,看看院子当中的叛民们,又看看老龟。

“看我不认识我?让他们回屋去。”老龟说。

“让他们回屋去。”王贵给清兵们说。

“回去!”清兵们朝叛民们晃着枪托。

刘杰三提着两条绑腿带等着老龟的热水。老龟进来了。老龟一脸慌失的神情,他没端水盆。

“水呢?”

“还没热哩,”老龟说,“他们出来了他们要做祷告。”

“让他们回屋去。”刘杰三说。

“他们不回你不管他们可就真做了。”老龟说。

刘杰三的脸黑了。他一出正殿,王贵他们就不喊叫,也不晃枪托了。他们都看着刘杰三。

刘杰三以为他一出去,叛民们多少会有些反应,至少徐爷会有。他想错了。没有一个叛民扭过头看他一眼。他们跟着徐爷举起一只手,闭上眼睛,要念祷告词了。

刘杰三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伤害。

“王贵,”他尽量让他的声音显得平和一些,“你试着用枪托真砸一下看管不管用。”

王贵提着火枪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老者跟前。老者一动不动。王贵把枪托提高,然后用力朝老者的肩膀撴下去。老者呻吟了一声,倒了,然后又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不管用。”王贵给刘杰三说。

“拖!”刘杰三说,“拖他们进去。”

开始的时候,他们抓住叛民的胳膊往屋里拖,后来,他们感到这么拖太费劲,就拧叛民们的胳膊。他们往后一拧,叛民就会噢地呻吟一声,肚子就腆起来,他们就推着他们进屋。他们对女人也采用了同样的办法。他们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做什么事情,人都能想出更省力气的办法。他们多少有些奇怪,不管他们是拖还是推,竟然没一个人跳起来和他们踢打,也没有一个女人抓他们的脸,或者朝他们的脸上吐一口。在他们的印象中,女人们是很容易抓脸吐唾沫的。

(后文精彩,下周三见......)

杨争光中篇小说经典:流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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