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罪臣之女,先帝饒你一條性命,你卻來禍害太子!

你是罪臣之女,先帝饒你一條性命,你卻來禍害太子!

長寧三年冬,玉門關初雪,平西將軍葉枕率眾人士大敗敵寇,直追出二十里外。

得勝歸來後,葉枕屏退侍人,褪去還染著鮮血的戰袍,將自己緩緩沉在一池浴湯裡。她沐浴時從不許人近身伺候,甚至不會寬衣,只因她實在是怕看到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

突然,雲母屏風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她猛地睜開雙眼,警覺道:“誰?”而後已習慣性地握劍在手。

兩聲輕咳,屏風後緩緩走出一人,墨藍的長衫,邊角繡著雲紋,看上去是個朝廷命官。“沒想到名震齊國的平西將軍,竟是一位頗有姿容的女子。”

他笑盈盈地說:“若早知將軍是女兒身,在下可不會不知趣地替陛下跑腿了。”

聽到陛下這兩個字,葉枕眸中冷漠的神色褪去,明顯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阿彥讓你來的,”言罷,語氣中帶了些許期盼:“阿彥他,是要傳我回京嗎?”

三年的邊關苦寒,終於又一次聽到了那個人的消息。可惜恰恰相反,齊彥的聖旨,是命她留在隴西這一帶鎮守邊關,無詔不得返京。

這從朝廷來的人,是宮中的太醫蘭澤。前些日子,葉枕在沙場上受了點小傷,沒想到有人將消息彙報給了京師,一層層傳上去就成了將軍重傷不治,天子知道後直接派了個御醫過來,還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可她的傷,又豈是一個御醫可以醫好的?

蘭澤既知曉了她的女兒身,便留下來同住軍中,想來齊彥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怕她礙於身份不肯就醫。思及此,葉枕便又感到陣陣暖意,將不能回京與那個人相見的痛苦褪去了一些。

蘭澤成了平西將軍的貼身軍醫。

許是因他自京師來,葉枕對他格外關照,什麼也不避著他。營帳裡,他看她運籌帷幄,戰場上,他看她著戎裝,執長槍,劍影刀光,身上的傷痕落了又添,不知疲倦。偶爾得閒,她也會帶他巡視麾下精銳兵士,看著整齊威武的千軍陣,他不由讚歎她治軍有方,不輸兒郎。

那時,她將一縷碎髮攏至耳後,露出明淨的笑,“這些,都是阿彥教我的。”

語氣裡帶著不加掩飾的驕傲。

一瞬間,蘭澤似乎看得有些痴了。

她說,齊彥從小便身子弱,空學得幾本兵書秘籍,先皇后卻連刀鞘也不允他碰一碰。那時,她是罪臣之女,被宮中女官收來做了個養女,阿孃不在時,她偷偷溜出去玩,便遇到了在長廊裡唸書的齊彥。再後來,她便經常去找那個東宮裡病弱的小太子,她陪他讀書,聽他講書上的兵法謀略,漸漸地,也就學會了。

說著說著,葉枕突然想起。“有的時候,荷華也是在的。”

荷華,是當今皇后的閨名。

她似是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問了句:“他待她,可好嗎?”

蘭澤輕皺了眉。“下官雖常常出入宮闈,卻難見皇后娘娘的面,但帝后和睦之言,已傳遍了長安城,想來,應是很好的。”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卻又勉力露出一個笑來。“哦,那……那便好。”

這實在是個太沒有心機的將軍。蘭澤心裡想著,將自己的心事和悲喜暴露得這樣明顯,絲毫不懂得掩飾,眼前這個天真的女子,真的是那沙場上殺人不眨眼的羅剎嗎?

直到那一日,他正在營中翻看醫書,忽有人來報,將軍受了重傷。

你是罪臣之女,先帝饒你一條性命,你卻來禍害太子!

“你這是何苦!”

這是蘭澤趕到的時候,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那夜,葉枕率隨從數人在敵營勘測地形,不慎撞翻了火把,被敵軍抓個正著。又是一場血戰,勉強拼殺回來的葉枕全身上下數十處傷口,幾乎沒有完好的皮膚。

蘭澤皺著眉,給她敷上草藥包紮。

葉枕看著他,突然苦笑了一聲,輕輕在他耳邊說道:“若不是為了阿彥,這天下蒼生,和我又有何干系?”

纏著紗布的手猛地一顫。左不過,是一句君為江山我為君罷了。

那一年隴西失守,守城兵將盡數投降,先帝一氣之下就這樣去了。她永遠記得那個晚上,一路慘白的宮燈下,齊彥單薄的身影久久立在長廊裡。東宮薄弱,邊疆岌岌可危,各路諸侯還在垂涎著皇位,他聲音近乎哽咽,苦笑說身側竟無一個可信之人。那時她把他狠狠說了一頓,男子漢大丈夫,哪能說掉眼淚就掉眼淚,而後披上了她爹的戰袍,在他面前舞了一出漂亮的百鳥朝鳳槍。

“阿彥你看,我像不像個將軍?”

那夜的月光,那夜的桂香,那夜的少年看著她,眉眼間是水一樣的柔情。

後來她真的成了將軍。

父親雖亡,幾十年縱橫疆場,仍有很多心腹部將尚在,她打著葉將軍之子的名號,帥旗一出,竟引來四方兵士相助。葉枕就這樣一路風光的去了隴西,齊彥親自為她披的戎裝,將那杯壯行的酒遞到她的唇邊。後來,她來到大漠飛雪的邊關,將他教給自己的兵法謀略巧妙用在沙場之上,一時聲名鵲起,不僅諸侯要忌憚幾分,連失去的隴西也奪了回來,天下皆知葉枕對天子忠心耿耿,是和她父親一樣難得的將才。

再後來,他在那個位子上越做越穩,娶了他的表妹荷華,將朝中勢力盡數拉攏在股掌之中。葉枕彷彿回憶過一段很漫長的歲月,笑著說:“蘭大人,我想回去了。”

蘭澤將她纏滿紗布的手放回了被褥中,替她掖好被角,道了一聲,好。

安心養了十餘日,葉枕身上的傷剛剛見好,便急著要準備回京。

那天清晨她的心情格外好,對著銅鏡換上一身紅裝,待蘭澤來了,便笑著轉身問他好不好看。蘭澤也笑了,“將軍有一綹頭髮尚未挽好。”而後近身上前,作勢替她綰髮。

趁她鬆懈時,忽然抽出了袖中匕首。

銅鏡中的光影一閃而過,匕首被打落在地,卻仍是劃破了她的肩頭,殷紅的血一滴滴落在那把匕首上。她看著那刀柄上刻著的那個“齊”字,嘴唇嗡動,再說不出話來。

良久的沉默後,她憤怒地問他:“你到底是誰!”

“是陛下派我來的,我的任務,就是殺了你。”

答話的人面無表情。那是天子給他的密令,若她安穩地留在隴西,尚可保全一條性命,若她執意回京,只有死路一條,永絕後患。

她為了他的天下之志一生戎馬,卻忘了功高蓋主同樣是罪孽。

“你走吧,除了京師,逃到哪裡都可以。”蘭澤的聲音依舊平靜,落在她的心頭卻是無法承受的重量。

營帳外大雪紛紛而下,壓斷了剛剛返青的枯枝,關外的雪總是這樣不帶一絲情意。

只是她又想到那個細雪紛飛的夜晚,荷華的母親進宮來,看到他們三個在一處玩耍,便一把將她推搡在地,指著她恨恨道:“你是罪臣之女,是你爹打了敗仗,才害死邊關十萬軍民!先帝饒你一條性命,你卻來禍害太子!”

那時她的眼睛裡有恐懼,有憤怒,也有愧疚。

可是她的阿彥說什麼來著?

似乎他只是把自己拉到懷裡,輕輕擦去她的眼淚。“沒事,這不怪你,我一直信你。”少年的聲音溫暖而柔和,身後細雪紛飛,彷彿過去了一輩子那麼久。

阿彥,我以為你一直是信我的,就像我信你一樣。

你是罪臣之女,先帝饒你一條性命,你卻來禍害太子!

年紀輕輕的平西將軍在關外染了風寒,竟然就這樣病死了。

三日後,太醫蘭澤護送她的靈柩回京。受過她恩澤的百姓夾道相拜,痛哭流涕。京師下了場小雪,天子久久佇立在城樓之上,良久,輕輕道:“為將軍罷朝三日,以彰功德。”

能給的,真的只有這麼多了。

曾經葉枕總想著自己褪去戎裝的那日,一定是嫁給阿彥的時候,卻不想,到死她也只是齊國的將軍,贏得生前身後名。

處理好葉枕的後事,蘭澤又回到了宮中。

那時皇后正倚著廊柱,看宮人戲弄一池紅鯉魚。“本宮吩咐的事,你都已辦妥了嗎?”

蘭澤頷首稱是,而後提出了辭官回鄉的想法。嫉妒真是可怕的東西,能將昔日溫柔嫻淑的女子,變成心狠手辣的皇后,可他到底是狠不下心來殺葉枕的,所以編了個謊來複命。

齊彥沒有不信她,想要她性命的一直都是荷華。

蘭澤說不清自己是何時對葉枕有了情,是她劍指千軍的時候,是她回憶過去眉目間露出些許溫柔的時候,還是她一身紅裝,轉過身來笑著問自己好不好看的時候。

他本想著將計就計,讓葉枕對齊彥死了心,而他向皇后覆命便辭官陪她去浪跡天涯。只是沒想到,齊彥對葉枕竟這樣重要,悲傷欲絕之時騎烈馬闖出了營帳,月黑風高,又兼雨雪,整個人被狠狠甩了出去,撞到堅硬的石壁。

葉枕活了下來,卻失了心智。

她的記憶永遠留在了七歲那年,初識齊彥之時。

褪去官服,辭別同僚,蘭澤走出宮牆的那一瞬間,便看到乖乖等在桂花樹下的葉枕。一陣桂花的香氣裡,她眨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笑容依舊明媚。

拽著他的袖子,葉枕痴痴問他:“阿彥,我們幾時回家?”

五年後,齊彥將先皇撂下的爛攤子治理得一片太平,四海鹹服。一歲一枯榮,平西將軍葉枕的墳前已是草木芊芊,彷彿從未有人來過。

今冬,京師裡下了一場小雪。守過歲,齊彥著了尋常人家的衣裳,撐一柄十八骨紫竹傘在細雪中緩緩走著。

他親自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不過是聽說這裡有個二十幾歲的瘋丫頭,模樣竟像極了曾經的平西將軍葉枕,不知是不是葉家其他的姊妹。齊彥當時忍不住笑了,他和葉枕從小一起長大,她哪裡有什麼姊妹?怕又是別有居心之人的附會討巧罷了。

可還是忍不住來了,只因當年往赴隴西的時候,葉枕曾答應過他,此戰一定會凱旋。他信她,從來都信她。

村頭有幾個孩子在一起玩耍,吵吵嚷嚷的,其中有一個個子出挑些,長挽著發,披了有幾分陳舊的大袍子,笑著轉手中長長的花槍,周圍的小孩子便都拍手叫好。見他皺眉,身旁的小黃門趕緊湊過來,低語道,這丫頭有幾分痴傻,聽說是以前摔壞了腦子。

很快便來了一個好生面熟的人,握住她的手腕,半哄半勸地將她帶離人群。

齊彥看著那個背影,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葉枕。

似乎是聽到身後的聲響,細雪紛飛裡的瘋丫頭轉過身來,朝他露出一個明淨的笑容。“阿彥你看,我像不像個將軍?”

手中的紫竹傘“啪嗒——”落在雪地上。

這麼多年的錯過如白駒過隙,只是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那一年的葉枕,一件碩大的銀紅戰袍,一出漂亮的百鳥朝鳳槍,那夜的月光,那夜的桂香,彷彿看盡了一生的綿長。

慕兮,95後作者,大學在讀。一枚往來於徐州和南京的漢服同袍,願執筆寫情懷,願每個故事都被喜歡。微博@慕兮啊慕兮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