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下的人生

落雪下的人生高子搞不明白——這雪好端端的下在房頂上、積在樹杈上,為啥雪一停,就碎碎散散地落下來了呢?

在南方活了二十年,小夥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大到露天躺上一宿能給蓋上一層白被子。高子特想這麼試試——從小到大,每個冬天他都會做這樣的祈禱。

不冷嗎?高子不清楚,甚至根本不這麼認為。“被子蓋在身上,不都是暖和的嗎?”泡個澡,再在外頭打個鋪子,往上邊一趟,多舒服呀!

在高子眼裡,雪積成的被子是天底下最舒服的榻具,這自然是出於他對雪深深的誤會。誤會的這一頭,“雪棉被”是美好的幻想,另一頭,落雪卻成了個謎。高子曉得雪是大氣裡水的結晶,夠大夠重了就會落下來,並對此深信不疑——畢竟這是教科書上的解釋,他也從未親眼見過雪是怎麼結的晶。可他就是弄不清楚,天上落下來的雪先不說,積起來的雪怎麼也會掉下來。他觀察了一次又一次,像只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小狗。從文字描述到影像資料,儘管十四年教育賦予他的知識已經能夠編織出了無比合理的解釋,他始終無法相信、無法認同、無法理解,積雪竟然會掉下來。

高子想起了十餘年前,那個自己還只是“高子”的時候:那孩子黑黝黝的,卻有著般清亮的眼眸。雪在那兩顆眸子裡,是一位素未謀面的友人。他深愛著這它,也愛著與這個朋友相關的一切。他愛吃雪糕,愛做雪餅;最喜歡的地貌是雪原,老是跑到鎮上的報刊亭找雪原的攝影,還只看不買,演一出“竊書記”;最中意的書是川端康成的《雪國》,那是麥田裡彎著腰的一個秋天。在他房間的正中央,嵌著一幅偌大的海報:三座山包、一棵歪脖子老枯樹、三隻寒鴉,卷在皚皚白雪中,一道被釘在海報裡。盛夏的時候,他坐在老槐樹底下,跟別人聊聊雪,想著有多涼快;暖冬的時候,沒有雪,就整天悶在家裡,“這傢伙肯定把我忘了”,等雪一下,他就像彈弓上的石子一樣射出去,難受的事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周圍的小孩都明白,他是真正的“雪通”,有和雪有關的問題,儘管問他便是。這個孩子說,落下的雪會漸漸堆積而起,顧盼著天空——那是雲媽媽放他們下來玩了。雪花們團在一起,撫摸著地上的萬物,他們可開心了!若是不願回家,他們甚至能堆到山那般高哩!不過雪花們都是乖孩子,只要到了規定的時間,他們就會偷偷地跑回家,不給人們看見。“打落積雪是非常不禮貌的”,那孩子經常這麼想,“畢竟雪花們可不會自己掉下來呢。”

高子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不過轉念一想:人從出生到成長,從成長到衰亡,如同飄落的雪花一般,只是自然演化小小的一個過程,又何必思來想去?

若不是有這次遠行的機會,若非碰巧趕上這麼一場大雪,高子也不會去想那麼多。他已經數載沒聞過家門口的麥香了,倘若他與這一陣陣落雪失之交臂,他都記不起來:磚瓦樓裡,有那麼個孩子,興沖沖地朝窗外的雪招著手。

但說到底,他還是不明白,積雪為啥會自己掉下來——無關乎哲學、無關乎理性。他已經坐在樹下看了一個下午了,從路旁的雪松到身後的香樟,雪落了一蓬又一蓬,而他便是看破了眼睛也搞不明白。

高子想揉揉眼睛。盯著落雪看了這般久,無論是誰都會覺得疲乏。想打個盹,但他也不肯錯過任何一片落下的雪花。高子長吁了一口氣,想縮一縮身子小憩片刻,可下一個眨眼,眼前竟倏然化為了一片雪原。高子挺了挺身子,沒能站起來,卻將整片雪原盡收眼底——那是記憶裡的景色。他還記得,雪原上有三座山包,中間那座山包上有顆歪脖子老枯樹,樹上落著三隻寒鴉。遠處的山坡上,一道影子正飛奔而來。那是個孩子,他管雪叫朋友。

“高順友!高順友!快過來!”

高子跑了起來,跳了起來,飛了起來。朵朵雪花像是一隻只大手,撐住高子的雙腳,然後向上一託——高子就這麼向前飛著。他有些迷惑:自己腳下的到底是雪,還是什麼支撐著他數十載的東西,竟然能給他身輕如燕的虛感,能讓他對山坡前的路毫無感覺。更令他吃驚的是,高子踏上山坡,腳底傳出層層歡愉的聲音——這山坡全是雪積起來的!他下意識抬起了頭,山上的雪花正向空中飛去。落雪的盡頭,是無數雪花幻化的星星。

他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眼前的雪原如夢似幻,每地方都透著不真實的氣息。高子訝於此景,卻不覺得詭異,他甚至奇怪自己到底是懷著怎麼樣的一種心態,才能接受這片反常的雪原的。

他閉上了雙眼,緩緩平復內心的躁動。睜開時,高子看到了那個孩子,緊接著,左腿捱上了一腳,疼。

“為什麼不回來看看我?”

高子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糯糯的,還有那麼點厚重。

高子說不出話來,倒不是因為驚訝。哪怕他再理性,知識再豐富,再怎麼融入現實,他也覺得雪落下的被子是暖和的。可他看著那孩子,喉嚨就哽著,發不出聲。

“漂亮嗎?”孩子衝他眨了眨眼。從他的眼睛裡,高子見著了碧藍的天、向上飄的雪、發著光的星,襯著作底的是一種渴望,高子頭一次見到,但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那些朝天空落去的雪花,在那孩子身邊串成了線,點點星光打在上面,像極了輕薄的紗。雪花們貼著孩子舞動著,打著鼓點,彷彿在邀請他一同玩耍。

“這些雪呀,都要回家了。你看,一個個都急著朝媽媽那跑呢!我呀,早就想看看這樣的雪了。”孩子蹲下來,捧起了一把雪,他身旁的雪花也紛紛落下,在兩隻手上砌成一座小山包。那些雪在孩子手裡,是剛從天鵝身上掉下的羽毛,輕飄飄的,看著令人目眩。“要摸一下嗎?可暖和了。”

高子接過那捧雪,輕輕揉了揉——那種感覺,像是捂久了的手套。高子從沒戴過手套,就算是手凍得彤紅也不會去戴,可他知道那捧雪就是手套的感覺,暖和、舒服。孩子又抓起一把雪:“你看到過不少雪吧雪,肯定要比我多得多。不過這種樣子的雪,我保證,你肯定也是頭一次看到。”他撅起了嘴,紅紅的嘴唇彎成了兩朵月牙。孩子兩手猛地一揮,那捧雪從空中散了開來。雪花晃晃悠悠,匯聚成一隻天鵝,朝著天上的星星,飛走了。

“我猜猜,你肯定想再多看看這種雪。”聲音漸漸放遠,高子還沒反應過來,那孩子早就走出了百米開外,“沒關係,你肯定還能再看到的。”

高子一把抹開臉上的雪——就是它,從樹上掉下來,在高子臉上打了個正著。

他甩了甩頭。盯著枝丫上的雪,竟然把自己給看累了,還在外頭打了個盹,幸好身邊沒什麼人,否則給說出去,還不是讓人笑話。

高子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又一捧雪打在他原來坐著的位置上。說來也奇怪,這雪在高子眼裡,倒顯得特別正常、十分自然。

“哦,原來這些雪,都找得到自己該走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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