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軒玖，當我走在人頭攢動的大學校園上，看見一個女孩的背影特別像你，神情恍惚失措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還是喜歡你的。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就像丟掉心愛之物的孩子，在做了一場無比冗長的噩夢後，滿眼淚痕、咬緊牙關，可是卻清楚地知道，我的世界裡再也沒有你。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想過如何從你那裡爭奪父愛，想過打壓你吸引他人的目光，甚至想過讓你消失。
可當你消失之時，我卻發現我是那麼的手足無措。
校園裡的每一張臉都已經不再是你，可校園裡的每一個或悲傷或欣喜的面龐，卻都是你。
葉軒玖，你回來吧，我想你了。
【一】葉軒玖，你混蛋
阿九來我家拜師學藝的時候才8歲，連案板都夠不到。
我躲在廚房那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洗過的門板後面偷偷地看著她。
只見戴著圍裙的父親，拿著擀麵杖，輕輕地敲打著她的手臂：“學做菜，手臂力量一定要足，連鍋都弄不起，怎麼做菜。手抬起來，別放下。”
父親的聲音嚴厲而有力道，年紀還不大的阿九在父親教訓了幾句後，才不得不把好奇的眼光從廚房的鍋碗瓢盆上移開。
“既然決定跟我學做菜，以後就得聽我的。先去那邊把菜洗了。”在阿九收拾好服飾，把手臂抬得高高的之後，父親上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最終讚賞地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擀麵杖，隨手拿起一杯綠茶命令般地說道。
那一刻，看著對面那個甩了甩胳膊，一臉嚴肅地去洗菜的小阿九，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其實當時我覺得阿九那人挺傻的，這都什麼年代了，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幹嗎去學做菜。街邊的西餐廳、牛排店一家挨著一家，就連電視上的美食節目也開始找國外名廚。在這樣的光景下，一個小姑娘居然不遠千里來我家，拜我父親為師學做菜，看起來著實有些秀逗。
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慶幸，幸虧母親大人堅持讓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以後報效國家，要不然如今那個蹲在廚房角落，在父親的威逼下洗菜洗鍋洗碗的小可憐就應該是我了。
在小阿九聽到笑聲，抬頭和我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我心中一股莫名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於是便忍不住挑釁般地看了她一眼，吹了一聲流氓哨。
“葉小六，誰讓你過來的？作業做完了嗎？”父親的怒號再次響起，案板上的菜刀在怒號下顫抖著，洗菜的阿九也被嚇得不輕。
“嘁。”我冷冷地回了一句，轉過身，向餐館二樓的房間走去。
阿九是父親朋友寄養在我家裡的。
聽說阿九是一個大西北偏僻山村裡的孩子，在家排行老九，又是個女娃，家裡養不活這麼多孩子，於是便託在城裡開飯店的父親幫忙照顧。後來，父親給她起了個新名字，叫葉軒玖。不過在家，我們還是習慣叫她阿九。
好在，阿九大部分時間在和父親學做菜，跟我的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交集，要不然，我一定會討厭這個和我搶父愛的髒兮兮的小屁孩。
現在想想，幼時的我和阿九最多的交集就是每天早上坐校車上學。那時她就站在家門口和父親一起挑選新鮮的蔬菜，孩子們對於陌生的事物都充滿好奇，尤其是穿著小廚師裝的阿九。他們不顧司機的勸阻，打開車窗，對著阿九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儘可能地把頭往死裡低，並一個勁地催促司機大叔開車。
但眼尖的阿九還是看到了我，這個沒見識的小雜役竟當著好多人的面叫我。
她大聲喊著：“去上學啊，小六子”！就像叫小太監一樣。
伴隨著她的叫聲，車上所有的小朋友都齊刷刷地看著我。幾個宮廷劇看多了的高年級女生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對著全車的人說：“你們知不知道啊，古代皇宮裡的太監都叫小六子、小七子啥的。小六子，哈哈哈……”
“小太監，小六子，哈哈哈……”
面對全車小夥伴的嘲笑，那一刻我終於忍無可忍，打開車窗，從包裡掏出早上剛出籠的肉包子，狠狠地朝一臉傻笑的阿九扔了過去。
“啪”的一聲，包子狠狠地砸在了阿九的腦袋上，又跌到了地面上。
“葉軒玖，你混蛋！”
我對著茫然無措的葉軒玖喊道。
【二】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了
10年後，阿九長大了，我也長大了。
阿九就像父親所期待的那樣，繼承了父親的手藝。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她每天天剛矇矇亮的時候就起床，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去買菜和看父親做菜。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才發現，原來阿九其實蠻有禮貌的，她每次上廁所時不管裡面有沒有人都會敲敲門。而且有時候父親忙的時候，家裡的飯菜也是阿九做的。
那時候，她的眉目已經長開，出落成了一個俊美的大姑娘。
可我卻對她毫無感覺，因為我的心中另有其人。我不喜歡那個成天煙熏火燎的阿九，我喜歡的女孩名叫王依晨。
王依晨有著富家千金的清秀面龐，白嫩光澤，美麗動人。在一個以升學為目的的學校裡，她像一隻出眾的白天鵝，超然地獨立於四眼鋼牙妹的包圍中。不用擔心未來的她，那身光彩似乎是這個死氣沉沉的學校裡的唯一一束光亮。
那時，我因為被人戲稱為“太監小六子”勃然大怒掏出大肉包狠狠砸到對方臉上，結果被趕出教室“思考人生”，而王依晨則因為裙子的長度問題，而被請出教室享受“穿堂風對裙子下襬長度的考驗”。某種角度上算是同病相憐的我們，背靠著牆壁，低聲地聊了很久。
我努力地把頭抬到45度，儘量讓自己的雙下巴不是那麼明顯。
她問我：“你就那麼討厭別人叫你小六子嗎？太沖動了，像個孩子一樣。”
我笑了，從包裡拿出一個包子，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對著她說：“你也想嚐嚐包子砸臉的味道？還是帶口水的……”
從那時起，王依晨就時常出現在我的生活裡。王依晨除了美麗的面龐和那時常挑戰老師底線的裙子以外，還練得一身好舞蹈。燈光迷離的舞臺上，身著華麗服飾的她只要輕輕壓一下裙襬對著臺下回眸一笑，就會引得無數荷爾蒙分泌過多的男生狼嚎不已。
每當那個時候，坐在人群之中的我就會產生一種錯覺，我覺得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突然變得好渺小，渺小到就好像一粒不被燈光照亮的塵埃。
想來，這便是愛情了罷。
其實，按照常理來說，王依晨這樣的白富美女神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與阿九那樣的土鱉有什麼交集，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高二下學期，一向蹲守廚房第一線的阿九竟然和王依晨產生了交集。
高二下學期開始，班上便轉來了一個呆萌呆萌的漂亮姑娘。面容俊美脫俗，清新秀美，瘦弱有骨感，小麥色的膚色襯得目光更加深邃溫柔，一出現便讓臺下眾男生雙手合十：“阿米豆腐，善哉善哉，這是如來大大給我們這些苦命的理科男的福利啊！”
老師讓她做自我介紹，她卻笑而不語，目光在全班幾十個同學的臉上一一掃過。
老師見她不說話，只得替她介紹：“這位新同學叫葉軒玖，暫時在這裡借讀。葉小六，她說她認識你，那你就照顧她下吧。”
頓時，我感覺我身邊雄性嫉妒的小火苗瞬間燃起。手都沒有舉，我站起來反駁：“老師，這不行。認識的人坐在一起才更容易說話，有害學習。”
意見沒通過，班主任用一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光打量了我幾眼，然後繼續上課。
下課後我鄙夷地問：“你一個小廚子，怎麼跑到學校來了？”
“最近師傅聽說社會正在搞素質教育，就讓我上學來了，順便還方便給你帶中飯。”她擦了擦臉上的菸灰，掏出一個飯盒，“我剛學做的獅子頭，趁熱吃。”
香噴噴的獅子頭一出現，就吸引了整個班級的注意力。一群深受學校食堂摧殘的菜色青年一窩蜂地扎堆跑了過來。
看著周圍圍著葉軒玖的一群“豺狼虎豹”，我撇了撇嘴，把獅子頭推了回去，冷冷地對著詫異的葉軒玖哼道：“誰要吃你做的飯。”
雖然我對葉軒玖不理不睬，可憑藉一手好廚藝的葉軒玖很快就成為了班裡的中心。也許是葉軒玖的引人注目給了王依晨無形的壓力，又或許是女性之間的同性相斥，驕傲的王依晨不止一次地公開表明對葉軒玖的不喜，而作為王依晨忠實追求者的我也堅定地站在王依晨的身邊，對葉軒玖投以敵視的目光。
想和王依晨比？葉軒玖，就憑她？
不知道是我死皮賴臉的精神打動了王依晨，還是對葉軒玖惡狠狠的態度彰顯了自己的存在感，王依晨終於在我第6封情書的攻勢下答應了我的告白。
當我告訴父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沒有想到父親的反應會那麼強烈。
父親顫抖著雙手推翻了面前的茶桌，惡狠狠地對我說：“葉小六你聽好了，我不管你跟誰談戀愛，你這輩子娶的只能是葉軒玖！”
“為什麼！”聽到父親的話我愣了，父親竟然讓我去娶那個小廚子？
“因為她傳承了咱家的手藝，她是咱家飯店未來的掌廚。”暴怒的父親指著瑟縮在牆角的葉軒玖。
我猛地轉身向自己的屋子跑去，我才不要和那個小廚子結婚，我才不要這種生活。我想要在新的城市開始嶄新的生活，我想要的是明亮的未來。
在推開房門的最後一刻，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跑到縮在角落裡的她的身邊，對她吼出那句在心裡埋藏了太久的話。
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了。葉軒玖，我討厭你！”
空氣在話音剛落的一剎那就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其實，說出那句話的第二秒我就感到有些後悔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葉軒玖低著頭一聲不吭，看著遠處暴怒的父親挽起袖子向我走來，看著一直站在遠處的母親苦笑著收拾著剛才被父親推翻的茶桌。
我後悔了。
啪！響亮的一聲巴掌打破了此刻的沉寂，父親沉著臉把我踢進了房間。
“想不通就不要給我出來”！這是父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那段日子裡。
【三】 對不起，我要離開這裡
父親真的打算關我禁閉，他甚至跑到學校給我請了一年的假，然後揚言高考前再放我出去。
可父親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反抗。為了反抗父親的“暴政”，我天天把葉軒玖送來的飯菜推掉，打電話叫肯德基外賣，哼著小曲在父親面前吃著他最厭惡的西式快餐。
這樣的對峙直到葉軒玖的深夜到訪而被打破。
那是我面壁思過的第9天。正在我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從家裡逃出去時，葉軒玖的腦袋突然從房門上的玻璃處露了出來。
“小六子，我帶你出去，不過你可不要亂跑啊。”葉軒玖賊呼呼地拿著鑰匙透過玻璃對我說，“不答應我可不給你鑰匙。”
我微微挺直了脊樑，歪著腦袋看她：“答應，當然答應！我快被憋死了。”
於是就看到葉軒玖從門縫底下把鑰匙塞了進來，一邊塞還一邊嘟囔：“小六子你快點啊，我先出去等你了。”
我走出院門時，葉軒玖正騎在一輛買菜的摩托車上對我微笑。
看見我時，她伸了伸袖口挽得高高的胳膊，拍了拍髒兮兮的後座示意我坐上去：“走啊小六子，姐姐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這不是第一次了，每當我被父親訓斥時，葉軒玖總會在深夜及時出現，即使我對她多麼不耐煩，她總是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包容我的錯誤。她那掛在嘴角的微笑，好像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只要一看見她嘴角微微揚起，心頭所有的霧霾都會瞬間天開雲散。
6月的暖風迎面吹來，我把手放在車子的後尾，眯著眼睛呼吸著夏天的味道，突然覺得葉軒玖這個人還是蠻不錯的，自己以往做得是過分了些。
葉軒玖帶我去的地方，是鎮子上一家父親一直瞧不起的西餐廳。我沒料到葉軒玖會帶我來這裡，更沒料到後面的發展情節。
“其實我知道的，你喜歡王依晨。”酒店慵懶的燈光輕飄飄地落在葉軒玖的身上，切著牛排的葉軒玖笑著對我說，“我不會要求師傅讓你娶我的。”
說到這，她明顯頓了一下。
我沒有理她，繼續低頭與牛排格鬥。
“小六子，你聽我說，”她放下了手裡的刀叉，盯著我的眼睛，“我只想知道，從小到大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啪”，嘴邊的牛排倉皇地掉在盤子上。我定定地與坐在對面的葉軒玖對視，我感覺這時的她就像是一個等待審判的罪犯一樣，水濛濛的眼睛裡滿是乞求。
我滿是油膩的嘴巴抽搐了幾次，腦中回憶起對未來明亮日子的期待，如今我要答應了葉軒玖，恐怕我的將來就只能是那小小的餐廳。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狠狠”地回答：“葉軒玖，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從來沒有。”
話音剛落，我看見看著我的葉軒玖眼圈明顯地紅了，可她卻還努力扯了扯嘴角勉強對我擠出一個微笑：“師傅那邊我會說服的。”然後，便低下頭，默默地站起來離開。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衝上前去，向她解釋，其實我並不討厭她，其實從剛才我就已經被感動，其實我的內心已經對她產生好感，可是屁股彷彿被凳子粘住一樣，粘在原地，動彈不得。
可能我心裡知道，即使走上前去追上她，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呢？把內心的解釋都告訴她嗎？可這些不是都在我一直想逃離的範圍之內嗎？
“對不起，葉軒玖，我想離開這裡，我想過明亮的生活。”
【四】 回來吧，我想你了
當父親板著臉對我宣佈禁閉結束時，我才意識到葉軒玖說服父親的方式是多麼的驚世駭俗。
葉軒玖竟然留書出走了。
我不知道葉軒玖給父親寫了什麼，只知道父親放我出去後，再也沒有向朋友誇讚過自己的徒弟，還大罵葉軒玖沒良心說走就走。
可看到父親時常對著那輛葉軒玖專用買菜摩托車發呆，我還是明白的，父親捨不得葉軒玖。
解除禁閉後，我回到了學校。看著面前熟悉的面孔，我突然想起離開的葉軒玖。但這一切，已經與我沒有半點關係了，再也沒有人天不亮就早起為我準備獅子頭，再也沒有人在我被關禁閉時幫我開門帶我出去兜風。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名失敗的建築工人，小心翼翼地打造著通往光明未來的高樓，不允許任何一塊磚石出問題，而如今眼看工程就要完成，卻突然發現，在不知不覺間弄丟了自己最珍惜的東西。
“高樓的上面一定有一個像葉軒玖一樣溫暖的姑娘吧。”我時常騙自己說。
2012年夏天，我如願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學，而和王依晨也如眾多的高中情侶一樣，畢業後分手各奔東西。
我走向了自己認為明亮的未來，逃離了那個煙熏火燎的油煙家庭，可我卻弄丟了我那個專屬的小廚師。
葉軒玖，你知道嗎？
一個相似的背影我能想起你，一輛摩托車我能想起你，甚至連陌生人一個不經意的微笑也能讓我想起你。
親愛的葉軒玖，我在明亮的校園裡，明亮的陽光下遇見過千千萬萬個熟悉的你，每想到你的時刻都想著哭泣。
親愛的葉軒玖，對不起，請再回來吧。
— END —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5年3月下半月刊
欄目：星光
原文標題：《丟失的小廚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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