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願處男」運動:他們爲何仇恨女性,充滿怒火?

導語:Incel是在“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裡”,被劃定為“loser”的一個群體。他們中絕大多數為白人男性,認為自己不受女性青睞的原因是女性只喜歡長得好看的男性,只為那些男性提供“性資源”。他們憎惡女性,更憎惡自己“得不到”她們的現實,於是開始探討如何以暴力行為“毀滅”。面對巨大的社會機器,沒有資源的個人渺小如沙粒,被劃定為失敗者的Incel們充滿怒火。

5月的某一天,美國德克薩斯州聖達菲高中,一名17歲的少年舉槍射擊,殺死了10名師生。

槍擊者並非一時衝動,他做過殺人及自殺計劃,四月底還在臉書上傳過一張印有“天降殺者”(Born to Kill)的T恤的圖片。5月10號左右,他再次向喜歡已久的女孩告白,被女孩當著眾人的面拒絕。5月18號,有目擊者稱,槍手衝進教室大喊“Surprise!”然後向教室中的人群開火,女孩在受害者之列。在法庭上,槍擊者對警察說他是以自己不喜歡的學生們為目標的。

這並非孤立。一個月前,加拿大多倫多,一位25歲的男子在北約克中心商圈開車亂撞,致10人死亡。此前他在臉書上吶喊:“Incel(非自願獨身者,也有翻譯為非自願處男)要反叛了!我們將推翻所有Chads(受歡迎的男性)與 Stacys(受歡迎的女性)!向埃利奧特·羅傑紳士致敬!”

而他所說的埃利奧特·羅傑,於2014年3月份,在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附近開槍,致6人死、14人受傷,隨後自盡。他在之前上傳YouTube的視頻中說,他這麼做,是為了懲罰那些拒絕他的女性,以及總能吸引到女性的那些男性。

這幾個案件看似有些聯結之處,但他們並不能用一個孤獨的少年遭遇欺辱與拒絕,以極端方式報復相關者及無辜者的方式講述。他們將“非自願處男”這個群體及其背後的問題凸顯出來,是“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下”(貝爾·胡克斯語),一些白人男性“loser”們,在對自己及體制絕望的困境下,以仇恨女性整體、傷害不幸女性(及男性)個體的方式,尋求出口的做法。

而這裡的問題是,在“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下”,為什麼白人男性“loser”會將憤怒轉向女性整體呢?為什麼是具體女性要為男性“loser”的失敗付出沉重代價?

Incel是involuntary(非自願)與 celibacy(獨身者)的合成詞。人們普遍認為該詞應歸功於加拿大人Alana,她在1993年創立了Alana’s Involuntary Celibacy Project,該項目是一個在線空間,鼓勵較晚才有性經驗的人們自我表達。不過,出乎初創者意料的是,Incel後續發展成了一群“loser”最後的據點,網上的一群厭女團體常常用這個短語代指自己。

他們中絕大多數為白人男性,聚集起來的最直接原因從女性那裡“得不到”“性資源”,或者感受到“性挫折”。他們認為自己不受女性青睞,是因為女性只喜歡長得好看的男性,只為那些男性提供“性資源”。因此他們憎惡女性“隨意使用”她們的身體,更憎惡自己“上不到”她們的現實。於是開始探討如何以強姦等暴力行為“拿”到女性的身體。

渴望與憎惡共在的結果是一種極端的想法與行為,即幹掉Stacys(受歡迎的女性),也幹掉Nomines(普通的人)。這些Nomines外表不出眾,居然能擁有溫暖的愛情,他們也接受不了。如此算下來,只有幹掉了所有女性,他們才舒服。

Incel們羞於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在“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裡”,作為白人男性的他們,卻成為了“loser”。但是,這是一種緘默的承認:誰都知道,但誰都不說出來。就算是有人說,那也僅限於自嘲,如果外人用“loser”描寫他們,那基本等於踩了地雷。

他們選擇集體迴避一些外在的現實,把“loser”的不幸現實歸咎於自身——生來外貌寒磣,缺乏足夠的經濟支撐,也沒能實現理想的教育水平……因此,這是自身的失敗,是一件丟人的事。然而他們選擇性忽視的是,這種境地或許是是“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運作的必然結果。白人至上主義者堅信,有色人種的貧困,是他們懶惰、愚蠢的結果。在他們眼中,鼓勵競爭精神的社會體系為個體的奮鬥提供了相當好的環境,個體若失敗了,那就是自己的問題。這一信念蔓延開來,便是要求個體為自己的貧困負責,到了白人男性這裡也不例外。

不過,資本主義天生具有支配性與剝削性,佔有生產手段的人,控制著勞動力也控制著市場。資源只會越來越集中在少數人的手裡,絕大部分個體的一生都只作為勞動工具出現,一旦一個人的“工具性”不符合資本主義生產與再生產的要求,這個人就會被拋離出資本主義體系。面對巨大的社會機器,沒有資源的個人渺小如沙粒,例如在這個體系下被認為是“loser”的“Incel”們。

同樣,父權制的陰暗之處在於,它讓人們在潛移默化中接受自己理念。相信男人是要來統治、引領人類的,女人是要服從並服務。一旦這種規則被打破,父權制的遵從者們就會無所適從,變得躁動不安,因為一些“自然的”東西“不自然”了。

無論是白人至上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還是父權體系,它們共享的基石是不斷地製造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對立(白人與其它種族;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男人與女人),不斷地確立中心與邊緣(白人中心-其它種族邊緣;資產階級中心-工人階級邊緣;男人中心-女人邊緣),並時不時地拋棄一些不合格者(不能勝任中心位置的白人男性,典型如Incel)。

因此,作為“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的必然產物,Incel們處於極度的矛盾與撕裂中:在白人至上與父權體系下,他們是支配者,本應該享受當前世界體系帶給他們的優渥資源;然而,因為不能佔據資本主義內的支配位置(毋寧說是被資本主義拋離),他們發現自己既受其他種族的威脅,又無力握住對女性的“天然支配權”。

他們煩躁、充滿怒火。

與略顯抽象的種族威脅相比,無力接近女性“性資源”對Incel來說顯得更為致命,這直接關係到他們每一天的生活。在Incel社群內,最核心的討論對象是女人,討論範圍極廣,從如何“上到”女人,到如何傷害女人。隨便打開一個Incel聚集的網站,如Incels.Me,就會看到女性的卡通性感圖片、去哪裡找女人的問詢,以及對加拿大卡車撞人事件的討論。絕大多數帖子支持撞人者,還有人表示,這只是“Beta uprising” 的開始。Beta uprising約等於Incel rebellion,指得不到愛的男人報復女人的集體行為。

而這正是Incel群體最需要被警惕之處。個體對女性的仇視,在抱團後成為了一場旨在傷害女性的集體運動,成為了又一種現代恐怖主義。他們的反女性主義、厭女症、種族歧視、對暴力的擁抱,讓他們得到了另類右翼(Alt-right)這把政治大傘的“庇護”。

另類右翼的說法是由白人至上主義者理查德·史賓賽(Richard Bertrand Spencer)在2010年左右初創,它強調白人身份的優越性,旨在維護白人利益。彙集在這把大傘下的,有白人至上主義者、新納粹主義者、新法西斯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反女性主義者、厭女症患者、恐同者、恐伊斯蘭主義者……總而言之,他們走出了合理意義上的右翼範圍,是極端右翼。

而Incel們則是另類右翼這個極端中的極端存在。如果說“得不到”女人讓他們聚集成群,那“幹掉女人”的目標,則讓這個團體變得穩固結實,而另類右翼的標籤,讓他們帶有了“政治運動”、“改變世界”的榮譽感。不過這裡的改變世界,卻更有著“如果改變不了世界,那就毀滅它吧”的虛無意味。

在2017年出版的《殺死所有普通人》(Kill All Normies)一書中,左翼學者Angela Nagle用尼采的虛無主義來分析Incel——假如有了“性資源”與金錢,他們能立即投入消費的狂歡中,瞬間忘記厭世與虛無。Incel的這種因匱乏而產生的虛無意味,恐怕連另類右翼的中堅派都會心生戒懼。

因為兩手空空,大腦也乾枯,Incel們沒辦法拿出更好的政治資源為另類右翼效力,只能把另類右翼的主張推向更極端,以證明他們更“先進”,更“內行”,一如《權力的遊戲》中的小剝皮。只有把哪怕連自己都憎恨、恐懼的東西,轉變成手中的利劍時,他們才能找到一點存在感。這把利劍就是憎惡與傷害更弱的群體,尤其他們“得不到”的女人。

Incel們並不勇敢,相反,他們很懦弱。他們是“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下自動產生的”loser”與冗餘,是競爭體系下的犧牲品,是勝利者那裡必要的炮灰。他們心裡很清楚這一點。稍微看看身邊的左翼青年,或者聽聽左翼的聲音,就知道自己該責怪、痛恨的是當前的體系。然而他們太懦弱了,沒有勇氣這樣做。

因為左翼的主張,會讓他們失去這個等級體系。而這個等級體系,即使讓他們總以垃圾的形式呈現,也給他們的人生兜了底——他們是白人、男性。雖然在最底層,但卻在支配者的最底層。所以,就算是痛恨這個體系,痛恨中更有的是敬畏與嚮往。正如小剝皮,就算他是私生子,也是領主的兒子,比村子裡的孩子不知道強多少倍了。Incel們站在等級體系裡往下看,還有龐大的人群,被牢牢釘在被支配的位置上,如其他種族的人,如女性。

那如何保住這個天然優勢?尷尬還是那個尷尬,他們毫無有效的政治資源,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再手動重現“白人至上的資本主義父權制體系”的基石——生產與再生產他者,製造對立,欺壓弱者。在具體表現上,則是毫不掩飾地聽從力比多的指揮,仇視、報復女性,意淫對女性的暴力,渴望女性表演服從與聽話。

不過,Incel與女性之間的關係,絕對不是渴望與被渴望,仇恨與被仇恨那麼簡單。Incel們對女人的強行想象,與他們的實際行為互相印疊,構成了一出滑稽劇。

一方面,作為群體的女性,的確在被支配的位置,哪怕星光閃耀的好萊塢大牌女性,都得用小心謹慎來保全自身。小說、電影、遊戲以及他人的口中,的確充斥著簡單幼稚膚淺的女人。可另一方面,強大的女人似乎太多了。這些女人既能處理好自己的事,還能影響到周圍的人。不說遙遠的謝麗爾·桑德伯格,就是他們上高中時的同班女生,也強大到讓他們不敢直視。

父權制豢養下的Incel是凌亂的。他們一心想把女性簡化為與性相關的物品或工具,把女人定格為感情用事、易衝動、愛抱怨、歇斯底里的動物,也希望女性真的如他們所說的那般頭腦簡單。可這種自我欺騙總是遭到現實的暴擊。

一種無法遏制的恐懼在Incel們中間蔓延,他們羸弱的支配性地位,要麼遭遇女性的圍攻,要麼遭遇女性的無視。這種恐懼,撞擊出了此前他們精心掩藏的另一種更大的恐懼,即他們自身男性氣質的缺失。

之所以強調女人是歇斯底里的情感動物,之所以嘲笑男同性戀,就是因為他們是“統治階級”內的弱者、“娘炮”、“女人”。可能是太急於甩掉這些頭銜,他們採用自己所宣稱的最鄙視的方式:最衝動、最感情用事、最歇斯底里的極端報復行為。他們親自上演一出又一出這樣的荒誕劇,把最懦弱的宣洩自欺式地解讀成英雄的壯舉。

生理性別女的女性主義者,恐怕是Incel所有痛恨的群體中最痛恨的一類。在他們眼中,這些女性主義者顛亂了父權主義綱常,鼓勵女性與男性作對並爭奪男人的地盤,自己落到今天這般下場,女性主義者功不可沒。

然而他們不知道,或者不想承認的是,女性主義者,尤其左翼女性主義者,正是能真正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的人。這些女性主義的目標,是從根本上推翻白人至上主義、資本主義與父權體系,建立一個能夠真正實現個人平等與自由的社會。那樣的社會,會幫助每一個有差別的個體發展自身的潛力,“loser”這樣的概念恐怕都會消失。

可惜的是,目前看來,這些“loser”還是會以消滅女性為傲。找不到自我的那種焦躁感,讓他們不願放眼去看遙遠的將來。當然了,他們身處的這種社會體制,也沒給他們留找到自我的足夠空間。

參考文獻:

Bell Hooks. Feminist Theories: From Margin to Center. London. Pluto Press, 2000.

Nagle Angela. Kill All Normies. Zero Books, 2017.

Williams, Zoe, “ ‘Raw hatred’: why the ‘incel’ movement targets and terrorises women,” The Guardian, 25 Apr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8/apr/25/raw-hatred-why-incel-movement-targets-terrorises-women?CMP=Share_iOSApp_Other#img-1

Turkewitz, Julie & Bidgood Jess, “Who Is Dimitrios Pagourtzis, the Texas Shooting Suspect?” The New York Times, 18 May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5/18/us/dimitrios-pagourtzis-gunman-texas-shooting.html

Duke, Alan, “Five revelations from the ‘twisted world’ of a ‘kissless virgin’”, CNN, 28 May 2014,

https://edition.cnn.com/2014/05/25/justice/california-shooting-revelations/index.html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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