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慶陽墜樓女孩李奕奕:骨灰不能帶回家鄉,只能灑在河溝里

慶陽十多天沒有下雨了。

進入夏汛後,持續高溫無雨的天氣不免讓人感到煩悶困頓。李明站在家前面的玉米地旁,斗大的雨滴落下來,他沒有躲避。“就讓它下吧,下了好,下了能涼快一點”。後來接上我們的滴滴司機說,慶陽五六年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

甘肅慶陽墜樓女孩李奕奕:骨灰不能帶回家鄉,只能灑在河溝裡

6月29日,遺體火化當天,慶陽下起了久違的暴雨

這天是2018年的6月29日。上午十點過,李明在慶陽市殯儀館準備火化女兒李奕奕的遺體。他穿著和前幾天一樣的藍色T恤和黑色長褲,眼眶浮腫,眉頭緊鎖。6月20日,李奕奕從慶陽市麗晶百貨的八樓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人群圍繞著遺體默哀,他們中一些人和李奕奕相識,更多的人則不。有人停了下來,拿起手機,湊到靈柩前,把鏡頭推向了女孩的臉,定格,按下了拍攝鍵。

他操持著有關女兒的所有事情,如同她生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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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市殯儀館,李奕奕遺體告別儀式

單親父親

女兒十四歲那年,李明和妻子離了婚。孩子的嬸嬸說,當時全家人都勸夫妻倆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不要離婚,但李明性格要強,李奕奕的母親決定外出去上海打工,既能多掙點錢給孩子們,又能讓兩人先冷靜一下。

孩子的叔叔則認為,弟弟能幹,加上之前常年在外地打工比較有主見,和弟媳總聊不到一塊兒去,時間久了兩個人時常爭吵,難免會選擇分開。

慶陽位於陝甘寧三省區交匯處,煤炭、石油天然氣等礦產資源豐富,是中國第一大油氣田長慶油田的發源地。從1970年十萬石油工人進駐慶陽,拉開了隴東石油大會戰的序幕,到1998年長慶油田總部整體搬遷至西安,和其他油田城市一樣,油田是慶陽永恆的務工主題。

石油帶來財富,而單一的產業結構讓油田以外的慶陽人只能外出尋找務工機會。李明也不例外。年輕時,他曾輾轉北京上海廣州等地,最後進入了酒店行業,供職於“一國企”下的維景國際酒店。2008年北京奧運會,李明參加了波蘭隊在奧運村的住宿服務管理工作。

回到慶陽,他在城北租了一間房,把孩子從老家接到了慶陽上學。離婚後,姐弟倆都由李明帶在身邊身邊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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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奕奕家門口,一塊正在生長的玉米地

李明覺得自己一個男人,不大會帶孩子,在學習上也幫不上孩子什麼,能做得最多的就是假期一有空,帶著倆孩子逛書店。他們對哪本書感興趣了,李明就立馬買下來。

李明喜歡看書。小時候村裡誰家有書,他都會跑去看。村子小書也少,他看完之後便常往書店跑。祖輩務農,家裡條件不好,幾分錢的小人書都買不起,李明總是被書店的人往外攆。

“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可憐的。那現在我孩子想(看)哪個書,我都要馬上給他們買,不願意讓他們經歷那些悲慘”。

有次李奕奕在書店看起了《老人與海》,因為覺得故事不長,想要坐在書店裡把它看完,李明也愣是沒有答應。

文學

《老人與海》這樣的外國文學,是李奕奕看得最多的書。在她的書架上,整齊排列著《神曲》、《浮士德》、《名利場》、《戰爭與和平》這樣內容厚重的外國文學經典。

國內文學看得儘管沒有外國文學多,李奕奕也同樣好奇。在聽說父親看過路遙後,她決定要把《平凡的世界》讀完。這是她生前看過的最後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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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奕奕的書櫃

後來同宿舍的室友小西回憶起李奕奕,最常提到的也是她愛看書。李奕奕喜歡跟她說一些書上的人物,但因為沒有看過,小西說自己聽不懂也記不住了。她到現在都覺得很後悔,沒能給過李奕回應。

來送她最後一程的幾個男同學,給李奕奕的歸納是,文藝。

西方文化裡的生活氛圍讓李奕奕覺得新奇,和其他青春期少女一樣,她對書裡面描述的浪漫場景非常向往。

好奇感帶來模仿欲。在家裡,李奕奕不時會試圖做些簡易的西餐。在網上查好做法後,她會和李明去逛超市,把需要的材料買好。回到家,她就會立刻跑到廚房裡,並把門關好,不許任何人進來。

她覺得自己做的過程如果被看到了,最後做出來的成果就好像沒有那麼神秘了。她執著於打開廚房,端菜上餐桌時爺爺爸爸弟弟的驚喜。

除去名著,李奕奕還喜歡讀詩。李明推測,那是因為女兒喜歡朗誦。剛上高中的時候,她就一直和李明說,自己大學想學傳媒,以後做一個播音員。

老師也向李明說過這事兒。他們都看到了李奕奕在理科學習上的進步,高二時有老師告訴他,奕奕到時候考個二本沒問題。在慶陽六中,二本意味著一個“好結果”。

課餘在家,李奕奕常常會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拿著手機,把自己朗誦的作品錄音下來。李明永遠是她的第一個聽眾,聽得最多的是她朗誦的席慕容和徐志摩。那時候的女兒總是自信的,她驕傲地告訴父親,自己比那些廣播臺的念得還好。

在繁重的高中學業中,文學像一個庇護所。它給了李奕奕想象、慰藉、堅持,也給了她某種程度上的隔離和相對的純粹。

“我想上大學”

“輕輕的我走了,就像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徐志摩最廣為人所知的這句詩被李奕奕引用,發了一條她最後的朋友圈。

在得知李奕奕爬上麗晶百貨八樓試圖自殺後,小靜才留意到,這個和她一起搭班看過店的女孩,朋友圈裡那些午夜發出的“不太開心”的話,是一種絕望的吶喊。

聽店裡人說,6月20日那天下午三點本來該輪到李奕奕看店,但她一直沒有出現。直到從朋友圈裡認出了坐在八樓的女孩是李奕奕,店裡的女孩才跑過街,衝到了麗晶百貨的八樓。

樓下停車場的值班大姐打開手機,翻找了一下確定地說,這個坐在八樓的女孩,下午三點過就出現了。

第一個發現李奕奕的是在商場外高空作業的維修工人張強。他第一時間電話給了商場的管理員,稱看見有個女孩爬在窗戶那,頭夾住了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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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奕奕出事地,航拍

女孩沒有接。徐廣明只記得她一直說,自己想上大學。

陳志紅是下午4點12分到的。他走向圍觀人群的時候,第二輛消防車剛剛停在樓下。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女孩情緒變得更加激動,她奮力地撞著自己的頭,不停將腳下的石塊踹到樓下。

窗臺狹窄,唯一能靠近女孩的是消防中隊的中隊長許積偉。女孩一下認出了他,“你之前救過我,你看我這回選的地方怎麼樣?”。

許積偉這才想了起來,一年前的5月24日,自己在慶陽六中教學樓的五樓救下過這個女孩。

圍觀者中開始有大姐向陳志紅他們解釋,這女孩是因為情感糾紛尋死,“年輕的女孩,這旁邊還是酒店,肯定是因為男人”,大姐自鳴得意地推理著。有的人則篤定地說,事情沒那麼簡單,這女的肯定是個第三者,以跳樓來威脅男的和原配。

刺耳的聲音不斷出現。人們熱烈討論著女孩為什麼會跳樓。

墜落

在人們視線聚焦的上面,許積偉正在一米一米地靠近李奕奕。

許多人都暫時鬆了一口氣,覺得“要有救了”。

傍晚19點10分,在距離李奕奕僅一尺時,李奕奕身子突然前傾,許積偉抓住了她的一隻手臂,右腿夾在她的腋下。這遭到了李奕奕激烈地反抗。她用力蹬著腿,搖動著身體。

角力中,她反覆和許積偉說,自己活得很痛苦,謝謝他,可自己要去天堂了。

窗臺太窄,許積偉用不上力。19點15分許,李奕奕掙脫,從八樓墜落。許積偉手上留著女孩的一截短袖,他放聲嘶吼著痛哭。

直到傍晚女孩跳下來,圍觀人群在驚呼中散去,陳志紅都不知道女孩跳樓的原因。女孩和消防隊員說自己得癌症了沒錢治,但陳志紅不大信,現在網絡籌款平臺很發達,他覺得沒錢看病不至於跳樓。

控訴書中這樣寫道,“他瘋了般撲過來抱住我不鬆開,我渾身無力,我很害怕,然後他抱住開始親我的臉,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後亂摸,想撕掉我衣服。”

陳志紅一下就起來了。他和朋友們一方面覺得憤怒難過,一方面又覺得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沒說的原因和更嚴重的情況。“從我們讀書起,就聽說過不少男老師對女同學做這種事,說實話這事並不稀奇”。

很大程度上,摧毀李奕奕的,也正是在她求助學校後,認為學校給了她相似的,“沒那麼嚴重”的反應。

事發後的第二天,她把這件事首先告訴了學校心理老師王婭萍。李明回憶,女兒本以為小王老師會很氣憤地給她主持公道,結果發現小王老師在很平靜地跟她講,這個事情她要怎麼樣要怎麼樣。

在自述書中,她表示自己聽取了王婭萍上報學校處理的建議,而政教處的段主任卻要她體諒學校更換高三班主任的困難,在並未徵得她同意的情況下,私自讓吳永厚來給她道歉。

在她返回學校看到依舊任課的班主任,覺得“一天也相處不了”“不得已又回了家”之後,王婭萍來到東湖公園見了她和父親,勸李奕奕回學校。“當看我一直心情低落時,竟說了句她覺得事情本來沒有那麼嚴重,有沒有受到最大的傷害,是不是我小題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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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六中

朱校長也曾單獨找過她。在校長辦公室裡,他給李奕奕講了自己年少時艱苦求學的經歷,並希望她能回到學校上課。李奕奕仍舊沒得到自己期望的道歉和公道。

“是不是我小題大做了”,這句話後來李奕奕給父親反覆提及,她說自己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錯,但大家都覺得是她在製造麻煩。

李奕奕認為,自己當初告訴學校這個決定是錯的,是個很傻的決定。如果不找學校的話,可能一切都會好一點。

公理

一切的確在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2017年2月,李明向西峰區董志派出所報警。

2017年5月2日,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認定吳永厚的行為構成猥褻,決定行政拘留其十日。

李明隨後向西峰區人民檢察院申請立案。

2018年3月1日,西峰區人民檢察院認為吳永厚有猥褻行為,但情節顯著輕微,不構成犯罪,決定對吳永厚不起訴。

李軍明不服,向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2018年5月18日,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決定維持原不起訴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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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的家屬

漫長的交涉、協商、調查,讓李奕奕覺得“一切都不公平”。 她精神狀況長期不穩定,多次掙扎進入學校,又反覆被迫休學,輾轉至西安、上海、北京等地就醫,最後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但始終沒有好轉。

最後她放棄了高考、很大部分人生的可能性,以至生命。

李奕奕墜樓後,“公理”、“公道”“正義”幾乎是被人提到最多的詞。

6月26日,是李奕奕的“頭七”。當天晚上,慶陽市許多市民捧著鮮花和蠟燭趕到了麗晶百貨樓下。一位年輕的小夥子說,他們想用自己的方式悼念這位早逝的少女,希望之後能為她討回遲到的公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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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發悼念的慶陽市民

根據當地的風俗,只有年長過世的老人才會安排“頭七”。像李奕奕這樣,沒有成家就死去年輕女孩,不安排“頭七”,不能有墓地,也無法立碑。甚至。

而李明已經無力再去關心“那個結果”了。

“現在我要那些結果沒用了,沒有意義了,我女兒已經去了,我要啥都救不回我女兒了。”

(應採訪者要求,文中人物許積偉、王婭萍、範東新皆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封面新聞出品,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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