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與不治(原作者:張曉天1985)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因為最近太累,劉金平現在眼力沒有以前好了,見了城管也沒以前跑得快了,這天剛賣了頭一個客人,就被城管給逮著了。對方開著一輛車,直接停在劉金平面前,他還沒來得及收擔子,水果連擔子和秤就都被上來的幾個城管給沒收了。

沒人理他,城管們都很快上了車,其中一個走到最後的一面關上車門,一面從車窗內抬頭出來說道:“得了吧你,編,繼續編。為了賺幾個錢,你連自己老婆都咒上了。”

劉金平繼續哀求道:“我真沒撒謊,我老婆得了肝癌,我……”

“還是癌症啊?那我告訴你一句話,真沒錢就不用治了,反正癌症是治不好的。”

“求……”

“開車。”對方已經懶得再理會劉金平,直接吩咐道。

車子很快絕塵而去,劉金平還是跪在地上,怔怔地望著冒煙的車屁股,猛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罵道:“你怎麼這麼沒用?”

“那怎麼行?我說啥也不會放棄你的。你安心治病,有我呢。”劉金平忙道,為了岔開這個話題,他又指著另一張剛剛空出來的病床問道,“人呢?”

“她回家去了。”王桂芳的注意力果然轉移了。

“聽說她老公沒打招呼就把她工友捐給她治病的錢都帶回老家去了,所以她才剛進來就又出院了。”

“居然有這樣的人?禽獸不如。”劉金平說著狠狠地啐了一口。

“啥叫‘反正治不好,還不如不治了’?那反正人是要餓的,還不如不要吃飯了。你別管那麼多,安心治病,有我呢。”

一個月後。

劉金平再也想不出自己還能從哪兒籌錢了,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有不少都是第二次伸手問人借錢了,好多人都勸他:“算了,你們夫妻一場,到現在這個地步,你也算是盡了心了,不要再往裡砸錢了。那可是個無底洞啊,別到時候人沒了,錢也沒了。”

“求求你,再給借點兒吧,我們夫妻倆以後當牛做馬都要還你。”

“不是我們不肯借,關鍵是治了沒意義,這個是絕症啊。”

“……”

劉金平好話說盡,卻還是沒人肯再借錢出來,也難怪,自己連第一筆欠款都還沒有還清,別人怎麼會放心再借錢給他。再說了,老婆的病真不是那麼好治的,治了這麼久,花了十幾萬,卻連個起色都沒有,這讓劉金平無論如何也要給老婆治病的決心開始動搖了。

“我,我,還是老樣子。金平,這病反正也治不好,不如我們還是早點兒回家吧,只要能和你安安穩穩地守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王桂芳說道。

老婆越是這麼說,劉金平反而越是難以放棄,她都這麼替自己著想了,自己咋能中途撒手不管了呢。可這錢究竟上哪兒弄去?

“多少?”

“你自己去劃個價不就知道了。大概也就四萬來塊錢吧。”

“多少?四萬?你們是搶錢還是治病啊?”

“當然是治病。她的身體情況只能選擇這種手術方案了,還不保證不擴散。如果你真沒錢了,不打算再治了,那就帶著你老婆趕緊回家吧,該吃吃,該喝喝。”

“我們治了那麼久,你現在才說這種話?”

“什麼叫現在才說,當初不就告訴你了嗎,這種病也是沒得保證的,有錢你就治,沒錢就回家,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嗎?”

劉金平無言以對,別人說的也是在理,只是在情感上,他怎麼也不願意接受得帶著妻子回家等死的現實,只要妻子還有得治,他心裡就始終存在著一線希望。

想到自己以前見到過在路邊求助的人,劉金平這天也拋棄所謂的自尊,跪到路邊去了。

一開始劉金平還不敢抬頭,害怕別人看到自己的臉,可是他偶然抬頭時才發現,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是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目不斜視地從自己面前經過,步履匆匆的人們很少有時間停下來仔細去讀他所寫的“妻子得了癌症,急需救命錢”之類的粉筆字。

跪了半小時,劉金平要錢的碗裡還是空空如也,這時候他倒突然希望有人能多看他幾眼,關注下自己了。

就在此時,一個衣著襤褸的斷腿乞丐慢慢蹭了過來,看了一眼劉金平,在他身邊不遠處坐下了,衝他低聲道:“喂,新來的,跪遠一點,這是我的地盤。”

劉金平指了指地上寫的字,說道:“字還在這兒呢。你跪你的,我跪我的,我又沒礙著你什麼。”

“那隨你吧。”斷腿乞丐倒也沒再多說什麼,聳聳肩表示同意了,接著他開始抱著自己的腿,在路邊哼哼唧唧起來。

不一會兒,斷腿乞丐的碗裡已經堆滿了各種一毛至五元不等的人民幣,而劉金平的碗裡還是空的,他不禁望著斷腿乞丐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要飯也是要憑真本事的,”斷腿乞丐轉過頭來瞪著劉金平,一邊敲著自己的斷腿,一邊不滿地教訓道,“爺這條腿可是貨真價實地斷了,童叟無欺,講誠信啊。哪兒像你,騙錢也捨不得下功夫。寫粉筆字,老婆癌症。現在誰還信這個?看你那身衣服還那麼幹淨。”

“我沒撒謊,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老婆真病了。不是逼不得已,我怎麼會出來要飯?”劉金平急道,天地良心,他這輩子從來都沒騙過人,淪落到乞討已經很悲哀了,竟然還被懷疑是假乞丐,劉金平心裡真是難過極了,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見劉金平急哭了,斷腿乞丐才豎起拇指來:“這個演技還差不多。”

見劉金平急成這樣,斷腿乞丐道:“行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這些錢你拿去。”說著把他自己碗裡的錢抓了一把放到劉金平碗裡。

劉金平更著急了,道:“這怎麼行?你也是要飯的,我怎麼能要你的錢?”

“看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行了,什麼都別說了。我說,你就算天天跪在這兒,也未必能靠要錢湊齊你老婆的醫藥費。你看我一天的收入,也不過就是二三十來塊錢,這還算是好的時候呢。最近物價都上漲了,肯施捨的人也是越來越少了,加入我們這一行的競爭者倒是越來越多了。人多粥少啊。”

想不到一個斷腿乞丐還能這麼有見地,劉金平驚呆了,情不自禁地問道:“那我該怎麼辦?我究竟該怎麼辦?”

“這可不好說,我要是你啊,興許會去搶銀行,又興許真的把老婆接回家不治了,對她好點兒也就是了。”

“搶東西!有人搶東西!快抓住他!”一個剛剛從銀行裡取了款出來就被人搶了的女孩子大聲呼救,同時拿手指著正朝遠處飛奔而去的人影。

不得不說這世上正義之士還不少,很快就有人把搶錢的匪徒給抓住摁倒在地上了,更何況那個匪徒本身年紀又大又跑不快,正是鋌而走險的劉金平。

“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還做出這種事,真是太不要臉了。”

“就是。”

“……”

劉金平聽到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不禁羞慚萬分,再加上太陽底下猛烈運動跑了那麼久,他只覺得兩眼一黑,整個人都暈了過去。

“錢交了就成,手術時間早就已經安排好了,你放心吧。”

“只要能把我老婆治好,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放心好了。”

果然很快醫生就給王桂芳安排了手術,並在手術前專門去了一趟病房,見王桂芳正和她的女兒抱頭痛哭,於是安慰女孩兒道:“你爸爸已經把錢帶來了,你媽媽的手術時間也都安排好了,她還是很有希望康復的,你不要再這樣哭著讓你媽媽傷心了。”

女孩恍如不聞,只是一味地痛哭。

反倒是王桂芳擦了擦眼淚,叫住正打算離開的醫生,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你的手術時間已經安排好了,手術後,你還是很有希望康復的。”

“不是這一句,是前面那一句。”

“你老公已經送錢來了……”

“怎麼可能?孩子說她爸在路上中了暑,這會兒人都拉到太平間去了……”

“什麼?”醫生嚇了一跳,“那剛才來送錢的人是誰?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就在此時,一個護士匆匆走進病房,道:“陳醫生,叫我好找,樓下收費處出事了。”

“什麼事?”

“說是我們科室一個病人家屬劉金平給人交的錢是假鈔,他一走,那摞錢就化成了一灘血水,把人抽屜都給弄髒了。”

“荒謬!世上哪兒有這樣的事?”

“是真的,在場的人都親眼看到的。”

“難道他真的已經死了?”

這邊陳醫生還沒來得及答話,那邊劉金平的老婆王桂芳已經再次痛哭起來:“都是我害了你啊,你死了都還想著給我治病。如果當初我也像你堅持給我治病一樣,堅持不要你再給我治這個病,你就啥事兒都沒有了啊……”

陳醫生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原來一個人竟可以這樣為另一個人付出,為了一個遲早都會死的病人,竟然又再搭上自己一條命。換成自己一定會想這樣究竟是否值得?這個病到底是該治還是不治?

“陳醫生,那她的手術,是不是也該取消了?”

“不,給她治。”

“可是……”

“錢我墊上。”

陳醫生最終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是他第一次不但不計較醫藥回扣、紅包之類的收益,反而自己掏了一回腰包,當然他不可能經常這樣做,但這一回卻必須破例了,因為劉金平死後還在自己面前出現的事實顛覆了他多年來的理性思維,讓他第一次意識到人所能瞭解的科學,與真正存在的現象,有時候的差距是多麼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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