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慶陽女孩墜樓案再調查:矛盾的官方回應

我不敢跟人家再去辯這些,因為我再不想讓好多的指責,像我女兒揹負過的一樣,最後揹負在我或者我兒子身上。所以我不敢再跟你講這些,我也不敢再爭什麼去了,我還有家人。”

而父親李明已經無力再去關心“那個結果”了,他還穿著和幾天前一樣的藍色短袖和黑色西褲,“我現在就是靜靜地在等檢察院的結果下來。”

甘肅慶陽女孩墜樓案再調查:矛盾的官方回應

李奕奕出事地點

噩夢從2016年9月5日的夜晚開始。

高三開學前,李奕奕所在的高三(二)班因為班主任身體原因,改由化學老師吳永厚擔任班主任。

吳永厚出生於1967年,1992年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化學系,2011年通過公開選調進入慶陽六中,2014年取得高級教師任職資格,具有多年擔任班主任的經驗。

在大多數學生和同事眼中,吳永厚溫和敦厚,教學能力突出,是個不錯的老師。

李奕奕卻格外防備著他。“2016年7月份,學校暑假補課,班主任吳永厚在辦公室摸過我臉,當時我就害怕,怕他再對我動手動腳。”

開學後的2016年9月5號下午,李奕奕突然胃痛,曾給她補習物理的羅老師便先讓自己多女兒羅豔豔和另一名女同學帶著李奕奕去女職工宿舍109室取暖休息。

職工宿舍和學生宿舍不同,可以使用電熱毯。

一個小時後,李奕奕胃痛得到了明顯緩解,於是兩名同學將她送到羅老師的值班室公寓D319由羅老師妻子照顧。

下午放學後,羅老師見李奕奕病情有反覆,和妻子商量,決定帶李奕奕去學校附近診所看病。醫生給李奕奕注射了一支肌肉針,開了些口服藥,他們就回到了學校。

公寓D319是羅老師一家人生活的地方,109室因為所分配的女老師長期不住校,便成為了羅老師自己平時休息備課的地方。因為家裡還有兩個小女兒,羅老師便讓大女兒羅豔豔將李奕奕送回109室繼續休息。

當天下雨,晚上七點左右,學校停了電。晚自習取消,同學們回到了宿舍休息。

大約九點,吳永厚來到了109室。

他坐到床邊,問李奕奕胃痛怎麼樣了,她說好多了,沒再說話。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李奕奕感覺到了“無邊的黑暗、恐懼、羞辱還有噁心。”

她在控訴書裡這樣寫道:“然後他突然伸手摸我臉,開始對我動手動腳,他瘋了般撲過來抱住我不鬆開,我渾身無力,我很害怕,然後他抱住開始親我的臉,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後亂摸,想撕掉我衣服。”

這時,羅老師來到了109室。他在門外喊了一聲李奕奕的名字,推門進來。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吳永厚放開了李奕奕,彈起坐在了較遠的床邊。

2018年6月28日通報會上,慶陽市人民檢察院公佈了對吳永厚不起訴的理由,稱吳永厚摸被害人後背、脫衣服、咬耳朵的行為沒有除李奕奕控訴外的其他證據予以佐證,只能認定吳永厚有親吻李奕奕的行為,但情節顯著輕微。

他此前早已給檢察院提交過相關的說明,他希望檢方能夠對此進行調查。

一夜未眠的李奕奕在第二天一早,找到了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王婭萍。

“她情緒很不好,一直哭,邊哭邊說她被老師欺負了,被親了臉頰和耳朵。“王婭萍說自己安慰了她好一陣後,李奕奕才給她簡短地講了事情經過,但並沒有提及那個老師是誰,並拜託王老師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父親。

王婭萍認為這件事自己解決不了,決定上報到學校政教處。政教處的段主任知道事情後問王婭萍涉事老師是誰,王婭萍說自己還不知道,段主任便打算單獨找李奕奕談一談。

甘肅慶陽女孩墜樓案再調查:矛盾的官方回應

慶陽六中

經過多次聯繫溝通,6月27日下午,在慶陽市教育局安排下,慶陽六中校長助理範東新代表學校接受採訪,他表示,最後是段主任用排除法,將李奕奕的任課老師逐個點名,由李奕奕用點頭或搖頭的方式最後確定涉事老師為吳永厚的。

李奕奕在自述書中寫道,“我說不想再看見班主任,段老師滿口答應,便問我是誰,我說是吳老師,他立刻反悔了,給我說他辦不到,因為學校很難有替換的班主任,他說了好多學校的困難,他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希望我不要為難他。我以為,是真的。他又說其他幾個班你隨便挑,我沒有錯,為什麼要我委曲求全。我不同意,他接著說實在不行轉學也行。”

甚至在李奕奕並不願意的情況下,段主任讓吳永厚到心理輔導室來給她道歉。

“吳永厚進門的那一刻,我就覺得痛苦不堪,他叫走了王老師,他告訴我說他錯了,說是他糊塗,一時衝動求我給他一條路,求我不要再計較,希望我回到班裡上課,說實在不行他可以在全班面前向我道歉,還說什麼有機會他一定會補償我的。”

“他又求我放他一條生路,希望我能原諒他,說他知道我是個善良的人,很感激我沒有告訴我的爸爸,我肯定不會毀了他,好像如果我繼續不上課,就會害得他沒有工作,會破壞他家庭,他將沒有顏面,我就像是惡人,不得已,我勉強回到了班裡。”

“她期望給小王老師講了之後,小王老師和學校可能很氣憤地給她主持個公道,結果她發現小王老師在很平靜地跟她講,這個事情你要怎麼要怎麼樣,全都是我女兒要怎麼怎麼樣“。

李明覺得,段主任的回應同樣讓女兒很失望,,他沒有給李奕奕主持一個公道,排除有關吳永厚的威脅,而是讓李奕奕揹負了一個指責教訓:“如果她不找學校的話可能好一點,她當初做的這個決定是錯的,很傻的一個決定“。

女兒認為之後面的一系列結果,包括她看到最後的不起訴決定書,“孩子怎麼都放不下這個指責,我錯了嗎,我沒錯,但是大家都覺得我在製造麻煩。”

事發後第二天的晚上,王婭萍把李奕奕帶到自己宿舍和自己住了一晚。

當初這一切沒有人告訴李明。

王婭萍說,事發第三天,李奕奕給父親打了電話讓他來學校。

李明二話沒說跑來,在心理輔導室看到了自己渾身哆嗦,一直哭泣的女兒。因為女兒啼哭不語,他跑到了王婭萍那兒。

“高三學習壓力大得很,在這先呆一呆“,王婭萍解釋,因為李奕奕不讓告訴自己父親,她只好編了個理由告訴李明。

李明只好跑去找班主任吳永厚,而吳永厚的回答讓他更為疑惑:“她好好的啊“。

事發後的近一個月裡,李明帶著女兒先後在慶陽、西安兩地就診,他給所有醫生描述女兒的情況都是說,孩子高三了,學習壓力大。

針對李奕奕作為一個未成年人,事發後校方為何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其監護人和報警,封面新聞曾兩次採訪校方,得到的說法不一。

6月27日,代表學校接受採訪的校長助理範東新老師解釋,“因為李奕奕不讓告訴任何人,不讓告訴她的父親。出於心理健康諮詢的職責,要保護當事人的隱私。沒告訴家長,是尊重女同學的個人意願。可以這麼說,我們不可能瞞住李奕奕同學和她父親直接溝通。”

甘肅慶陽女孩墜樓案再調查:矛盾的官方回應

慶陽六中校長助理 範東新

“學校也的確沒有報警。這個猥褻,罪與非罪,不到人民法院,都不能下個結論。如果讓公安機關來學校到底調查這個小姑娘的這個事情,把她的傷疤揭開,給世人看,逼得這個小姑娘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可能輪不到現在吧。”

至於情況會不會比現在李奕奕跳樓自盡更嚴重,範東新覺得“可能比現在還難說”:“這個小姑娘現在是經過兩年時間的折騰以後,自己心裡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6·20”那天發生這樣的事。當初2016年如果造成這個輿論,一調查,加上別有用心的人發到網上一炒作,可能比現在還難說”。

他還解釋,如果是強姦性侵,因為程度嚴重了,學校怎麼可能不報警,肯定會報警。

在6月28日的通報會上,校長朱永海回答,事情發生後,學校讓李副校長和政教處段主任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和李依依本人先進行溝通,在她允許的情況下,和她的父親及時進行溝通;沒有上報教育主管部門和報警報案,是因為反覆徵求李依依父親意見,他不想讓這件事擴大,對他的女兒造成更大的傷害。

李明說,直到去西安就診後,女兒仍不見好轉,他打算帶她繼續去外地看病時,女兒為了勸他不要再折騰,才第一次告訴了他9月5日發生的事情。

“爸爸我給你說個事兒,你別生氣,也別衝動,你也別離開我,你要好好和我在一起”。

李明問了周邊的朋友該怎麼辦,是不是應該報警。意見卻出奇地統一,反對李明報警,“大家都說這麼長時間了,你報警能取得什麼證據啊,你孩子都高三了,趕緊給孩子看病,看好了趕緊回學校。她一輩子重要還是你出一口氣重要啊”。李明聽從了這樣的意見。

這期間,李奕奕屢次返回學校試圖繼續學業,又屢次被迫休學回家。

回到學校,李奕奕回憶班主任仍然在上課。“看見他我就想起那晚的恐懼和絕望,我噁心、憤怒、厭惡,與那樣的人,我一天也相處不了,覺得頭都快炸了,不得已,又回了家”。

他和身邊的同學並不知道李奕奕身上發生的事情,只知道她身體不好,有病經常需要休息。

這和暫停的學業一樣讓李奕奕痛苦。她在自述書中連續自問:“難道不是他害得我不得不迴避曾朝夕相處的同學老師的質疑?難道不是他害得我的親朋好友對我產生誤會?……我沒有做錯過什麼,為什麼我平白無辜得接受那麼多的質疑、責問?”

從西安回來後,2016年10月7日,2016年12月6日,李奕奕曾兩次吞食過量的安眠藥,企圖自殺。

李明在帶女兒治病之餘,反覆跑到學校,他說自己當時學校問他是不是治病要錢,他說現在自己有錢,不要錢,只希望學校給個說法,揭開女兒的心結,哪怕只是一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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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慶陽市教育局、慶陽市第六中學代表參加李奕奕墜樓事件通報會

範東新在6月27日的採訪中這樣回應校方是否考慮過道歉:“道歉有個前提,我有錯,我對不住你,我才道歉。現在問題又沒做出結論,我們學校責任到底多少沒有劃定,怎麼去道歉?並且牽涉到什麼人去道歉,什麼人代表學校去道歉。”

一直沒有得到說法的李明和女兒將希望轉寄向公安司法機關。2017年2月,李明向西峰區董志派出所報警。

2017年5月2日,慶陽市公安局西峰分局認定吳永厚的行為構成猥褻,決定行政拘留其十日。

5月24日,剛出院的李奕奕趁著父親帶弟弟去買六一表演用品的時間,跑回慶陽六中教學樓五樓,試圖跳樓自殺,最後被消防隊員救下。

7月5日,李明決定和校方“坐下來協商”,以期得到“一個公平的答案”。協商過程中,李明說校方提出的“一次性補償35萬後,李家不能再找各方要說法”的條件讓他十分氣憤,他認為這是“屈辱性”的。雙方不歡而散。隨後對於李明的電話、信息,校方不再接聽回覆。

範東新強調,這35萬不是賠償,“我們從開始就支持他訴訟,讓他訴訟去。最終都必須走司法渠道。我們到什麼時候都必須走司法渠道。法律認定的事情,我們是照單全收。我們根據責任劃分,才決定是否賠償的問題。目前我們提供的是醫藥費。”而是和家長的一個協商。

“而要說法,向什麼地方要個說法,他什麼地方都可以要。但是看從什麼地方去要。我們從開始就支持他、引導他走司法程序。一切我們依法辦事。”

在通報會上,朱永海對這個說法予以了肯定,他表示,協議上表明李奕奕父親對協商意見再有異議,可通過司法程序解決。

至於李奕奕父親最後為何沒有簽字,兩人均表示校方不可能瞭解。而對於李明“當時會議紀要和最後協議內容不一致“的說法,朱永海回答,這兩份東西都需要再找找看。

2018年3月1日,西峰區人民檢察院認為吳永厚有猥褻行為,但情節顯著輕微,不構成犯罪,決定對吳永厚不起訴。

李軍明不服,向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2018年5月18日,慶陽市人民檢察院決定維持原不起訴決定。

漫長的交涉、協商、調查,讓李奕奕覺得“一切都不公平”。直到去世前,她曾嘗試過十幾次自殺行為:站在懸崖邊上、割腕、撕扯床單以備上吊自盡……李明一次又一次的在和夢魘爭奪自己的女兒。幾乎每一次,“你還有爸爸,爸爸給你討個公道“都是他救下女兒時給的承諾。

“大家看到的(自殺前)那四個小時我小孩很糾結,實際她這兩年來的狀態都是這樣,一直在掙扎。誰看見了,沒人看見。”

直到6月20日那天,李明沒能救下女兒。

6月26日,是李依依的“頭七”。當天晚上,慶陽市許多市民捧著鮮花和蠟燭趕到了麗晶百貨樓下,用自己的方式悼念這位早逝大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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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6日,自發前來悼念的人們

祭奠活動特製了一個碑,上面寫著:“一枝花 一盞燈 我們唯有緬懷這可憐的生命 來彌補那些無知的人所犯下的罪惡……”

也是在那天,慶陽市教育局召開黨委會議,研究決定取消吳永厚教師資格,調出教育系統。

6月27日,李明接到甘肅省人民檢察院的通知,決定正式受理無用後涉嫌猥褻一案。

(應採訪者要求,文中李明、羅豔豔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封面新聞出品,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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