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盛元在三峽博物舘《詩意訪古》論壇的發言「小談《竹枝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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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竹枝詞》的原名與別名

1、《竹枝詞》的原名是《竹枝》

《竹枝詞》原名為《竹枝》,並無“詞”字。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一《近代曲辭》雲:“《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裡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調九章,教裡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之間。”

按:劉禹錫集自序雲:“《竹枝》,巴歈也。巴兒聯歌,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音協黃鐘羽。”白居易在忠州,亦有《竹枝》四首。但劉、白《竹枝》俱無和聲。皇甫松、孫光憲之作,始有“竹枝”、“女兒”和聲。關於“和聲”,容後再作闡釋。

其實,早在開元、天寶年間,張旭就曾唱《竹枝》。據後唐馮贄《雲仙雜記》記載,“張旭醉後唱《竹枝曲〉,反覆必至九回乃止。” 張旭字伯高,吳郡(今蘇州)人,天寶年間當過金吾長史,世稱“張長史”,與賀知章、包融、張若虛合稱“吳中四士”,存詩十首,最著名者乃收於《唐詩三百首》之《桃花溪》絕句:“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魚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老杜《飲中八仙歌》稱讚他說:“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可惜其所唱《竹枝》今已失傳,但從“反覆必至九回乃止”看,其曲必哀婉低旋,迴腸蕩氣也。而就張旭“醉後唱《竹枝曲》”一事,可知《竹枝》之調至少在唐代開元以前就已存在,且《竹枝》亦有《竹枝曲》之別名。

又據清人王士禎《居易錄》所載,“《竹枝》本名《竹枝子》,與《採蓮子》、《山花子》、《水仙子》、《南鄉子》、《生查子》並列,今獨去‘子’字,但云‘竹枝’”。可知《竹枝》又名《竹枝子》。類此別名尚多,下面再作介紹。

2、《竹枝》之別名

王運熙《六朝樂府與民歌》從和聲有“女兒”之音,以為《竹枝》淵源於《女兒子》。《女兒子》乃隋代民歌,收入《樂府詩集》第四十九卷《清商曲辭六》,郭茂倩引《古今樂錄》曰:“《女兒子》,倚歌也。”其第二首雲:“我欲上蜀蜀水難,蹋蹀珂頭腰環環。”

任半塘《唐聲詩》則雲:“(此體)始見於憲宗時皇甫松辭。其始歌舞時手執竹枝,黃鐘羽。又收七言四句體三首,前二首,無和聲分‘初體’和‘常體’,後一首有和聲,稱‘別體’,以為此三體。‘盛唐以前已行,中唐劉禹錫倡為民歌體,別名《竹枝曲》、《竹枝辭》、《竹枝歌》、《竹歌》、《巴渝辭》,民歌合黃鐘羽。’”

二、《竹枝詞》乃唐之“聲詩”

“聲詩”之名,乃任半塘先生所創,唐本有“歌詩”之稱,如李長吉之詩集,即名《李賀歌詩集》,意謂可歌之詩,而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本,乃名之曰《李賀詩歌集》,大違作者本意。任半塘先生以為“唐聲詩學,實際關係著辭、樂、歌、舞四事......聲詩以其特點齊言體與唐曲子及大麴內之雜言體對立”(《唐聲詩上下編簡介》)。在《唐聲詩》下編裡,任半塘先生收錄《竹枝》三體,茲先列其二十八字之初體與十四字之有“竹枝”、“女兒”和聲者如下,並略加評述:

1、顧況的二十八字體,源於杜甫的《夔州歌十絕句》。

顧況《竹枝》

帝子蒼梧不復歸,洞庭葉下荊雲飛。

巴人夜唱竹枝後,腸斷曉猿聲漸稀。

任半塘《唐聲詩》列顧況此詞為初體,雲:“初體表接近盛唐之早期辭。”指出其第二句“荊雲飛”,三連平。第三、四句用拗體,不用和聲,並雲:“初體,常格非無和聲,乃被傳本省略。”

我以為,顧況此詩,當源於杜甫的《夔州歌》十首。大曆元年(766)杜甫時年55歲,由雲安到夔州,作《夔州歌十絕句》,蕭滌非《杜甫詩選注》雲:“大概作於七六六年夏,多寫夔州山川形勢和古蹟,很像《竹枝》。”茲將其十絕錄於下: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闢流其間。

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

白帝夔州各異城,蜀江楚峽混殊名。

英雄割據非天意,霸主併吞在物情。

群雄競起聞前朝,王者無外見今朝。

比訝漁陽結怨恨,元聽舜日舊簫韶。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

楓林橘樹丹青合,複道重樓錦繡懸。

瀼東瀼西一萬家,江北江南春冬花。

背飛鶴子遺瓊蕊,相趁鳧雛入蔣牙。

東屯稻畦一百頃,北有澗水通青苗。

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

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

長年三老長歌裡,白晝攤錢高浪中。

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

巫峽曾經寶屏見,楚宮猶對碧峰疑。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干戈滿地客愁破,雲日如火炎天涼。

閬風玄圃與蓬壺,中有高唐天下無。

借問夔州壓何處,峽門江腹擁城隅。

老杜這十首絕句幾乎全突破格律,明顯是受夔州民歌影響。再聯繫酈道元《水經注》所引民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可知杜少陵初到夔州聽到當地人所唱民謠時心靈之震撼。前人對此十絕,早已指出其與《竹枝》的淵源。如楊倫《杜詩鏡詮》評曰:“十首亦竹枝詞體,自是老境。前二首記形勝,兼入感慨。”又如翁方綱《石洲詩話》:“《竹枝》本近鄙俚,杜公雖無《竹枝》,而《夔州歌》之類,即開其端。”而顧況《竹枝》中所以發“巴人夜唱竹枝後,腸斷曉猿聲漸稀”之嘆者,必因老杜“閬風玄圃與蓬壺,中有高唐天下無。借問夔州壓何處,峽門江腹擁城隅”而起也。又,老杜此組拗絕,頗多三平尾,而顧況“洞庭葉下荊雲飛”亦然,二者嬗遞關係,分明可見。

2、皇甫松七言二句十四字《竹枝》,源於《女兒子》“巴東三峽”民歌。

先錄皇甫松《竹枝》二首如下:

芙蓉並蒂(竹枝 和聲) 一心連(女兒 和聲)

花侵格子(竹枝 和聲) 眼應穿(女兒 和聲)

——押平韻者(常體)

山 頭 桃 花(竹枝 和聲) 谷 底 杏(女兒 和聲)

兩 花 窈 窕(竹枝 和聲) 遙 相 應(女兒 和聲)

——押仄韻者(別體)

按:皇甫松此二辭均收於《尊前集》。原作六首,五平一仄,每句皆以平起,四字後和聲曰“竹枝”,句末又有和聲“女兒”。“枝”與“兒”叶韻。

王運熙先生《六朝樂府與民歌》論及皇甫松十四字體之《竹枝》,以為源於隋代的《女兒子》,頗具卓識。王先生說:“《女兒子》現存二曲,首篇雲:‘巴東三峽猿鳴悲,夜鳴三聲淚沾衣!’(按:第二首前面已引,是“我欲上蜀蜀水難,蹋蹀珂頭腰環環。”)蓋原為巴東的歌謠,其後被演為樂曲的。唐皇甫松《竹枝辭》六首,均以‘竹枝’‘女兒’為和聲……《竹枝辭》一名《巴渝辭》,與巴東謠產地相同。皇甫松的《竹枝辭》必定淵源於《女兒子》無疑。”蕭滌非《論詞之起源》則進一步論斷:“《雲謠集雜曲》所載《竹枝子》二首,則已並‘竹枝’、‘女兒’諸和聲(兼包孫光憲七言四句《竹枝》)而為實字,遂成長短句。二首文句.....與七絕體之《竹枝》,亦不甚相遠,知必由孳乳而來。此詞之作,應在孫光憲之前,亦足為《竹枝》自始即有和聲之一證。《竹枝子》……腔調雖出於里巷之《竹枝》,而其由七絕體之《竹枝》變為長短句,則亦未始不緣泛聲也。”

蕭先生所言《雲謠集雜曲》,即《敦煌曲子詞》。其中《竹枝子》有兩體,與流傳之《竹枝》迥然不同,只可視為變格。

先看《敦煌曲子詞》中的57字體《竹枝子》:

羅幌塵生,帡幃悄悄,笙篁(簧)無緒理,恨小郎,遊蕩經年。不施紅粉鏡臺前。只是焚香禱祝天。 垂珠淚,的(滴)點點,的(滴)成斑。待伊來,敬共伊言。須改往來段(斷)卻顛。

按:此詞雙調,57字。上片34字,6句,1仄韻,3平韻;下片23字,1仄韻,3平韻。

再看《竹枝子》63字體(《敦煌曲子詞》)

高卷朱簾垂玉牖。公子王孫女。傾容二八小娘。滿頭珠翠影爭光。百步惟聞蘭麝香。 含紅豆相思語。幾度遙相許。修書傳與蕭郎(娘)。倘若有意嫁潘郎。休遣潘郎爭斷腸。

按:此詞雙調63字,上片32字,下片31字,各5句,2仄韻,3平韻)

試比較皇甫松《竹枝》與《敦煌曲子詞》中的《竹枝子》,覺蕭滌非先生所言“已並‘竹枝’、‘女兒’諸和聲(兼包孫光憲七言四句《竹枝》)而為實字,遂成長短句。二首文句……與七絕體之《竹枝》,亦不甚相遠,知必由孳乳而來”,似嫌武斷。我們至多能說兩者之間乃一正一變,敦煌曲子詞乃變格,而不能說將皇甫松的《竹枝》裡的和聲“竹枝”與“女兒”“並而為實字”。倘若一定要舉出“並而為實字”的例子,我以為元代楊朝英《陽春白雪》所引無名氏《陽關三疊》:“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里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里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功名富貴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只恐怕、西出陽關,眼前無故人”,完全是隱括王維《陽關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即加以“泛聲”,才勉強可稱得上是把和聲“並而為實字”。

熊盛元在三峽博物舘《詩意訪古》論壇的發言「小談《竹枝詞》」

三、劉禹錫《竹枝》九首

1、劉詞作於夔州而非朗州辨(新舊《唐書》皆誤)。

茲先錄夢得《竹枝九首》(並序)於下: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餘來建平,裡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豔音。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辭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於今,荊楚歌舞之。故餘亦有《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颺之,附於末,後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拍山”一作“拍江”,“山”字更好)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朱樓”二字,夢得集作“春來”)

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

憑寄狂夫書一紙,住在成都萬里橋。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盃。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除第三句外,其餘皆合律)

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裡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

(此乃折腰體,此首《尊前集》未收)

按:建平,郡名,三國吳置,隋改為巫山縣,參見《隋書·地理志》上“巴東郡”,今屬重慶市,此代指夔州。劉夢得於穆宗長慶二年(822)正月至長慶四年(824)夏任夔州刺史,時年51歲到53歲。

不久後,夢得又作《竹枝二首》雲: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歌。

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蘿。

此二首純乎律絕,與前九首之拗絕不同,第二首結尾的“紇那”另見夢得《紇那曲》:“楊柳鬱青青,竹枝無限情。周郎一回顧,聽唱紇那聲。”紇那,夢得自謂:“紇囊得體那之句,豈其所本歟?“按:唐人於舟中唱得體歌,有號頭,即和聲。紇那者,或曲之和聲也。

夢得這11首《竹枝》究竟作於何處?《唐才子傳》、《樂府詩集》、《詞律》、《詞譜》均以為作於朗州,蓋沿新、舊《唐書》之誤也。茲將舊、新《唐書》相關資料摘引如下:

《舊唐書》一六0《劉禹錫傳》:“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怡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於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谿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

《新唐書》一六八《劉禹錫傳》:“禹錫貶連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馬,州接夜郎諸夷,風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聲傖儜。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聲,作《竹枝辭》十餘篇。於是武陵夷俚悉歌之。”

(《唐才子傳》、《樂府詩集》等書所載略同。按:朗州,今湖南常德。)

第一位對此說表示懷疑的,是南宋的學者葛立方,其《韻語陽秋》十五雲: “劉夢得《竹枝》九篇,其一雲:‘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其一雲:‘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其一雲:‘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類,皆夔州事。乃夢得為夔州刺史時所作。而史稱夢得為武陵司馬,作《竹枝詞》,誤矣。郭茂倩《樂府詩集》言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俗,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辭》九章,則茂倩亦以為武陵所作,當是從史所書也。”

葛立方此論,以夢得《竹枝》中涉及夔州地名為內證,頗有說服力。

2、劉詞何以連章九首?白居易《竹枝》四首並非與劉唱酬

竊以為劉夢得之所以寫完《竹枝》連章九首後,又作《竹枝》二首,蓋欲效屈子之《九歌》。《九歌》共十一篇:《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和《禮魂》。夢得先賦九章,旋又補寫《竹枝》二篇,蓋亦欲以騷人自居,故有意續成十一首,以湊《九歌》十一之數,其末首“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蘿”,似亦略含《禮魂》之意也。

有意思的是,與劉禹錫並稱“劉白”的白居易,也曾作《竹枝詞》四首:

瞿唐峽口水煙低,白帝城頭月向西。

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暗鳥一時啼。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靜山空歇又聞。

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樓病使君。(折腰體)

巴東船舫上巴西,波面風生雨腳齊。

水蓼冷花紅簇簇,江蘺溼葉碧悽悽。

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後聲遲。

怪來調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

一般人都認為,白樂天《竹枝》四首,乃與劉夢得唱和之作。如毛奇齡《西河詩話》三雲:“白樂天《竹枝辭》雲:‘江畔何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後聲遲。怪來調苦緣辭苦,此是通州司馬詩。’樂天善歌,每識歌法。觀第二句,則長年唱和之法盡之矣。其以‘調’與‘辭’分為二格,亦屬歌法。所謂善歌者須得詩中意耳。”任半塘按語云:“白詩第二句,誠有關歌法;後二句僅美劉詩而已。”可見,任半塘斷定樂天此組《竹枝》乃和夢得之作。實則此四首作於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樂天時年 48歲,由江州司馬改任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形同謫居。詩中“通州司馬”,乃元微之,而非劉夢得。蓋當時夢得尚在湖南朗州司馬任上,且與樂天尚不相識,三年之後(822年,即穆宗長慶二年),夢得方到夔州,其時樂天已離忠州,在杭州刺史任上,無從晤面與唱酬。劉白兩人俱出生於肅宗大曆七年(772),其初次相逢,乃在敬宗寶曆二年(826),時年65歲。總之,白氏《竹枝》四首,除第二首折腰外,其餘皆格律嚴謹,與夢得之拗大異。就創作時間而言,亦早於夢得三年或五年。為便於比較,茲將劉白二人生平略述如下

熊盛元在三峽博物舘《詩意訪古》論壇的發言「小談《竹枝詞》」

四、劉、白生平及其唱酬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洛陽人,祖籍彭城。德宗貞元九年(793)進士,當過崇陵使刺官,改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等案,太子校書、監察御史等。順宗永貞間,參與王叔文革新活動。憲宗立,貶連州刺史,再貶朗州司馬,後又當過播州、夔州、和州刺史。文宗太和初,入朝為主客,禮部郎中,充集賢殿直學士,復出為蘇州、汝州、同州刺史,文宗開成初年,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後改秘書監分司,加檢校禮部尚書,世稱“劉賓客”。夢得詩才卓異,白樂天推之為“詩豪”,謂“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劉白唱和集解》)。楊慎以為“元和以後,詩人之全集可觀者數家,當以劉禹錫為第一”,尤以《竹枝詞》最受稱道。蘇軾譽之為“奔軼絕塵,不可追也”,黃庭堅稱“詞意高妙”(俱見《豫章黃先生集》卷二十六引),有《劉夢得文集》四十卷,《全唐詩》編其詩十二卷。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祖籍太原,居於下邳(今陝西渭南),生於鄭州新鄭縣。貞元十六年(800)進士,歷任秘書省校書郎、左拾遺、京兆府戶曹參軍等職,為翰林學士。元和十年(815)因上書請捕暗殺宰相武元衡兇手,遭當政者嫉恨,貶為江州司馬。穆宗即位後,召為尚書司門員外郎,以後當過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杭州刺史、蘇州刺史、刑部侍郎、河南尹、太子賓客等。會昌二年(842)以刑部尚書致仕。晚年皈依佛教,吟詠自適,自號“醉吟先生”、“香山居士”。白居易以詩著稱,早年與元稹齊名,稱“元白”。晚年與劉禹錫齊名,稱“劉白”,元和年間,提倡“新樂府”,主張作詩“辭質而徑”、“言直而切”、“事檢而實”、“體順而肆”(《新樂府序》),影響深遠。其作品“自擅天然,貴在近俗”(蔡絛《西清詩話》),“不事雕琢,直寫性情”(何良俊《四友齋叢說》),“看似平易,其實精純”(趙翼《甌北詩話》),以《長恨歌》、《琵琶行》最著名,趙翼以為“即無全集,而二詩已自不朽”(《甌北詩話》)。張為《詩人主客圖》稱之為“廣大教化主”。有《白氏長慶集》七十五卷,《全唐詩》編其詩三十九卷。

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劉禹錫罷和州刺史返回洛陽,白居易從蘇州返洛陽,二人在揚州初逢,白贈詩與劉,劉亦和之。錄之於下:

白樂天《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夢得《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按:劉禹錫於唐順宗永貞元年(805)舊曆九月被貶連州刺史,赴任途中再貶朗州司馬。十年後,奉詔入京,又復貶連州刺史,轉夔、和二州刺史。直至文宗大和元年(827),方得回京,已達二十三年之久。白居易亦由蘇州返洛陽,相逢於揚州。劉、白政治觀點原本不同,但均遭貶謫,故同病相憐。白氏同情夢得淒涼遭際,故言“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劉氏則感激香山深厚友情,故說“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就詩論詩,劉氏之和遠勝原唱,特別是“沉舟”一聯,已膾炙人口,家弦戶誦,成為格言,通常都理解為揭示新陳代謝規律,表示新生事物不可戰勝。其實,結合夢得身世,“沉舟”、“病樹”皆自喻,而“千帆”與“萬物”則是比喻自己當年提拔的官員,可與其“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同參。此即清代譚復堂所謂“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也。

自此之後,劉、白唱酬不斷,樂天在《與劉禹錫書》中曾說:“平生相識雖多,深者蓋寡。就中與夢得同厚者,深、敦、微而已。”足見二人相知之深。兩人《竹枝》,雖非唱和,而皆蘊屈子去國懷鄉悲慨。試加比較,夢得《竹枝》十一首,似更勝白傅一籌。茲舉夢得流傳最廣,且被視為此調正格的《竹枝》一首,簡析如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此詞四句皆平起式,不同於唐代盛行的七言絕句。就立意而言,似乎是寫夔州一位女子對郎君的款款深情,雖遭郎君遺棄,而仍矢志靡他。民歌色彩極濃,但蘊含孤臣孽子之深慨。首二句暗喻永貞年間王叔文革新時的大好局面,自己得到唐順宗的重用,方將大有作為。“花紅易衰”忽轉,謂憲宗繼位後,一改乃父順宗變法的主張,故“永貞變革”的“二王八司馬”皆遭貶謫,甚至被害而死。結句表明自己的貞懷,謂即使如此,仍對朝廷忠心耿耿。這種言此意彼,忠愛纏綿的表現手法,實受屈原《九歌》的影響,與靈均“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湘夫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之句若合一契。後代仿劉禹錫而最得其神者,當推北宋的黃庭堅,下面略作介紹。

五、黃庭堅對夢得《竹枝》的評論及其《竹枝詞二首》

黃庭堅曾兩次書寫劉禹錫的《竹枝》九首,都有跋語。第一次跋雲::“劉夢得《竹枝》九篇,蓋詩人中工道人意中事者也,使白居易、張籍為之,未必能也。”另一題跋雲:“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音而不愧,比之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異曲也。昔東坡聞餘詠第一篇,嘆曰:‘此奔逸絕塵,不可追也。’”可見山谷對夢得《竹枝》九首推挹之高。

宋哲宗紹聖二年(1095),山谷51歲,在貶謫黔州途中,作《竹枝詞》二首雲:

浮雲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八渡明。

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

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

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

山谷在此二首後,亦有跋雲:“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疊。惜其聲今不傳,予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疊可和雲:‘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後一疊可和雲:‘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陽關》、《小秦王》,亦可歌也。紹聖二年四月甲申。”二首均強調“鬼門關”,以暗示此行不得生還。據《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夔州府》記載:“鬼門關,去治(州治奉節)東北三十里,詩云:‘赤甲下映人鮓甕,黃牛高抗鬼門關。’其險如此。”從聲律看,山谷《竹枝》二首,亦多用拗格,尤其是第二首,前三句都是平起式,當是《竹枝》正體。元代的楊鐵崖有《西湖竹枝詞》,最膾炙人口的是下面這首:

勸君莫上南高峰,勸君莫上北高峰。

南高峰雲北高雨,雲雨相依愁殺儂。

格調頗得禹錫之神,前三句亦均平起式。可知,《竹枝》正格當如此也。

茲再對此調的三種體式作個小結,並以三首《竹枝》為代表,分別作為“初體”、“正體”與“別體”:

①顧況《竹枝》:“帝子蒼梧不復歸,洞庭葉下荊雲飛。巴人夜唱竹枝後,腸斷曉猿聲漸稀。”(初體,多拗句)

②劉禹錫《竹枝》:“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常體或正體,屬民間歌謠,句式最拗)

③孫光憲《竹枝》:“門前春水(竹枝)白蘋花(女兒),岸上無人(竹枝)小艇斜(女兒)。商女經過(竹枝)江欲暮(女兒),散拋殘食(竹枝)飼神鴉(女兒)。”(變格,律最協,且有和聲)

六、總結

就現存文獻資料看,收集唐人《竹枝》最詳備者當屬《樂府詩集》和《尊前集》。《樂府詩集》卷八十一《近代曲辭》(三)中收:顧況《竹枝》一首,劉禹錫《同前》九首,《同前》二首,白居易《同前》四首,李涉同前四首,孫光憲同前二首。茲錄李、孫二家《竹枝》如下,以供比較:

1、李涉《竹枝》四首

荊門灘急水潺潺,兩岸猿啼煙滿山。

渡頭年少應官去,月落西陵望不還。(此折腰體)

巫峽雲開神女祠,綠潭紅樹影參差。

下牢戍口初相問,無義灘頭剩別離。

石壁千重樹萬重,白雲斜掩碧芙蓉。

昭君溪上年年月,獨自嬋娟色最濃。

十二峰頭月欲低,空濛江上子規啼。

孤舟一夜東歸客,泣向春風憶建溪。(第二、第三、第四首均為仄起式律絕)

2、孫光憲《竹枝》二首

門前春水白蘋花,岸上無人小艇斜。

商女經過江欲暮,散拋殘食飼神鴉。(此首已列入三體中的別體,乃平起式律絕)

亂繩千結絆人深,越羅萬丈表長尋。

楊柳在身垂意緒,藕花落盡見蓮心。(此首前二句均平起,明顯受夢得影響)

至於歷代文人對《竹枝》的評價,也選擇幾家有代表的論述:

1、明代陸時雍《唐詩鏡》:“竹枝詞俚而雅。”

2、明敖英《唐詩絕句類選》:“竹枝絕唱,後人苦力不逮。”

3、明黃生《唐詩摘鈔》:“諸詩生成《竹枝》聲口,與絕句不同,即其調以想其聲,真足動心悅目。”

4、清毛先舒《詩辯坻》:“詩有近俚,不必其詞之閭巷也。劉夢得《竹枝》,所寫皆兒女口中語,然頗有雅味。”

5、清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竹枝詞》本始自劉郎,因巴渝之舊調而易以新詞,自成絕調。然其樂府諸作,篇篇皆佳。”

最後,我根據前人的作品及相關論述,並結合自己的體會,對《竹枝》的正體總結如下:

1、體式接近民謠。

2、多用拗句(最好四句均用平起式,其次則前三句為平起,至少前二句平起)。

3、多人吟唱《竹枝》時,最好手持竹枝,伴以歌舞,並以“竹枝”、“女兒”為和聲。

4、要有鮮明的地方特色,最好能寫出作者的獨特感受,亦即在民情風俗之記敘中寄寓高遠的情致或理趣。

5、就“唐聲詩”的角度看,《竹枝詞》應劃入“曲子詞”,而不宜歸入七絕。

熊盛元在三峽博物舘《詩意訪古》論壇的發言「小談《竹枝詞》」

熊盛元,字復初,號晦窗主人,筆名鬱雲,網名梅雲,一九四九年元夕生,江西劍邑人。江右詩社社長,江西省詩詞學會副會長。師從毗陵呂小薇先生學詩古文辭。詩學樊南,詞宗花外。有《靜安詞探微》、《晦窗吟稿》、《晦窗詩話》、《二十世紀詩詞文獻彙編》(民國詞卷)等。

整理:劉紅霞

審核:小樓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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