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小說」秦忠的世界

一個人有點文字功夫,不但多了種生存手段,而且還是晉升發財的階梯,默默無聞的小女子徐惠因一篇文章得到唐太宗的賞識而被提挈為婕妤。從古至今,識文斷字之人大多是受人尊重的。分局的秦忠就很受人尊重,尤其是女警官們,總愛與他套近乎,請他吃麻辣燙,喝土雞湯。連每年外出過三八婦女節,都異口同聲邀他去做嚮導,他可謂生活在鮮花叢中,所以臉上總是四季如春。可是,聽說新任局長袁枚要找他談話之後,他臉上就飄起了秋風。

袁局長是從市局秘書處調去的,據說他蕭何月下追韓信,非常愛才,所以一上任就盯上了有作家、詩人、雜文家頭銜的秦忠。他找秦忠談話,沒別的意思,就是欣賞他的文采,想調他去當秘書。作為一局之長,調動一個民警還不容易,還談什麼話。可秦忠不同,他了解到,機關所有部門都曾打過他的主意,前幾任局長還向他下過死命令,可他就是一根筋,不接招,不是說自己屁股上長瘡,坐不住,就是說八隻麻雀抬轎,擔當不起。最長一次到政治處幫助工作一月還差三天就與邢主任鬧翻了。邢主任安排他寫簡報,他居然寫成了一首詩,創下了簡報史上的奇聞。他說機關文書工作是運用邏輯思維去做機械運動、違心操作,對形象思維的文學創作是一種扼殺,長期下去非把人逼瘋不可。誰都知道,政治處是管帽子的,政治處主任是手提帽子的,誰都可以得罪,千萬別去得罪政治處和政治處主任。秦忠快到而立之年,大學文學碩士畢業,高近姚明,面如古月。他所負責的戶籍工作被市局戶政處長誇為全市局最出色的。市局開展評比人民群眾最滿意的戶籍民警活動三年來,他年年榜上有名,他以基層民警為素材寫成的長篇報告文學《根》,不但被全國最有影響的文學刊物全文刊載,而且被納入市裡唯一的“五一工程獎”推薦作品。分局的文化、宣傳工作先進,起碼有他大半功勞,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人就是有為無位,連競爭上崗的預選名單都沒排上號,與他同時進警局的當所長都當得不想當了。據說這與他得罪了政治處有關。還有人說他太高傲,目中無人,瞧不起領導,瞧不起機關的人。還有人說他看破紅塵,玩世不恭。還有人說他只會情呀愛呀地舞文弄墨,無病呻吟。還有人說他一心只為賺稿費,兩耳不聞單位事。說到底,此人小菜一碟,不宜登大雅之堂。

秦忠落得這樣的名聲的確與他自身不無關係。連自己的家庭都鬧不明白的人,能擔當大任、能事業有成嗎?就說他第一任妻子吧,全市大專院校選美賽亞軍、全市藝術體操(繩操)冠軍、電器老闆,結果跟別人跑了,為什麼呢?他說單位派他去出差,去山東抓逃犯,說不準什麼時間回來。期間,妻子正好去山東進貨,就與他聯繫,聯繫不上。妻子打電話問派出所,派出所領導說沒安排他出差,他工休了。妻子很生氣,儘管後來弄清楚他是到《天鳥》雜誌社開筆會修改作品去了,但心裡的怨氣沒有排解,甚至越積越厚。妻子喜歡跳舞,而秦忠怕耽擱時間從來不陪妻子,一氣之下,妻子紅杏出牆。沒有女人,就不成其為家,沒有女人的男人,生活是一塌糊塗的,事業是難有成就的,難怪有人說任何男人成功的背後都站著一位賢內助,難怪長孫皇后的離去令皇上如此肝腸裂斷。秦忠對此有深刻的體會,因此,第一個春天剛剛過去,他馬上就迎來了第二個春天,一位還在讀初中時就仰慕他的、正準備結婚的文學青年改弦易轍,把繡球拋給了他。她也許來得太匆忙,去得也匆忙,他們結婚不到兩年,兒子還未滿週歲就分道揚鑣了。原因仍然在他身上。他一有空就鑽進圖書館不說,偶爾陪妻子上一次街也心不在焉,那眼睛總往書攤報亭掃,更氣人的是喊他去外婆家接兒子,他卻抱回了一大摞書,自今不知把兒子丟哪兒去了,你說跟這樣的男人如何生活,難怪分局一些人說他神經有問題。

胡說八道。局長說,那是執著,是蚯蚓精神。他神經有問題,能寫出那麼多、那麼好的東西嗎?能成為作家嗎?他的腦子比你我好使,你我是踩著凳子釣月亮,差得遠。你作為一個主任,管人的,連人都不懂,不瞭解,管什麼人?局長一邊圈閱文件,一邊批評邢主任。如今,像秦忠這種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不在社會上亂劈柴、個性鮮明、業績突出的民警有多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可你們就是睜眼瞎,頂著笸籮望天,視而不見,見而不用,把人家打入另冊,為什麼?邢主任被批得眼睛發愣、神情發呆、血液發燙,在他的印象中,以前那些局領導從來沒有如此高瞧、評價過秦忠,雖然沒把他當成一根刺,但也從來沒準備把他端上桌面,莫非……向來最會揣摸領導意圖的邢主任頓時靈魂開竅,腦袋雞啄米似地點個不停。口中流出的全是“行”、“好”、“是”等單詞。

離開局長辦公室,邢主任直奔派出所而去。要到派出所時,他又調轉車頭,徑直去了小區警務室。這一點他還是瞭解的,要找秦忠,警務室或居民家最容易。

邢主任講明來意,誇他是個難得的人才,以前珍珠當泥丸,不識貨,現在要重用他,要直接提升他到秘書科任職。

純粹開玩笑。秦忠在心裡想。分局早在網上公佈說,從今以後提升科所隊長,一律進行競爭上崗,你堂堂大主任怎麼開起玩笑來了,那決定不是你們政治處起草的嗎?怎麼朝令夕改、出爾反爾了呢?邢主任微笑著說,不是開玩笑。以前多次調你去機關你不去,主要是沒有給你解決位置問題是不是。秦忠正欲解釋時被邢主任制止,然後繼續說,你是人才,是被埋沒的金子,這次一定要把你挖掘過來,破格錄用,讓你發光發熱。

不知從哪裡走漏了風聲,幾天之內,秦忠要破格提升的消息就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全分局。邢主任好擔心,他害怕影響分局以後的競爭上崗工作。然而他的擔心全是多餘的,在所有的傳聞中他沒聽到任何異議,因為誰都清楚秦忠有才華,誰也不能與之抗衡和競爭,那個位置非他莫屬。可是,邢主任規定他的三天考慮時間已過,秦忠卻是秤砣掉在棉被上,沒有迴音。他感到非常納悶,這是他當主任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現象,第一次發現居然有人對提升無動於衷。常言道:男人一生有三件值得高興的事,其中一件就是金榜題名時,這秦忠莫非神經真有問題。

秦忠知道局領導的良苦用心,但他的確難以接受。不少人只看到領導們吃香喝辣,羨慕領導的權利,沒看到領導們身上的壓力有多大,沒看到他們為了事業而犧牲了多少喜樂。你看那派出所長,有幾個能每天按時回家,有幾個身上沒有汗臭味,有幾個知道阿寶李宇春羅納爾多是誰?秦忠沒有那思想境界,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哪還有能力去領導別人呢?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好,是南郭就是南郭,何必去充數呢?丟人現眼。但是,局長和主任都認為秦忠是在自謙,或者是文人們特有的委婉內斂,因此,局裡在沒有得到秦忠回覆的情況下,仍然作出了提拔他的決定。在內網上看到決定後,秦忠著實嚇了一大跳,真想找個隱蔽處躲藏起來,自己不能勝任,不但會辜負領導的厚望,而且誤人子弟,影響事業。沒轍,秦忠靈機一動,自己給自己也作了一個進退安然的決定,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

其實,機關的文書工作非常簡單,只要你把握住兩點,就會成為一位出色的筆桿子。一是學會抄,二是學會吹,三是學會套,即摸清套路——講話沒有不重要的,鼓掌沒有不熱烈的;領導沒有不重視,看望沒有不情切的;接見沒有不親自的,進展沒有不順利的;完成沒有不圓滿的,成就沒有不巨大的;工作沒有不紮實的,效率沒有不顯著的;班子沒有不團結的,群眾沒有不滿意的——這是秦忠出任秘書科副科長第一天,被稱為師爺的、還差六天就要退休的秘書科老副科長在科裡舉行的接風晚宴上吐給秦忠的肺腑之言。對這肺腑之言,秦忠早有耳聞,他在什麼報上還看到一位黨校權威人士撰文抨擊過這種機關文風,稱如今不少黨政機關的文件是在講“合理的假話”。秦忠不會說假話,一說假話就臉紅心跳,就像做賊。他下定決心不親自擬草文件,他擔心理解不了領導的意圖,擔心那詩情畫意玷汙了機關文風。但是,作為秘書科的副職,不寫公文行嗎?那副科長可不是聾子的耳朵,而是衝鋒陷陣的戰將,不是指揮員,是戰鬥員,不是翹腳老闆,是既要負責,又要幹實事的下屬。你看,剛上任兩天,市局領導下來送溫暖,科長就安排他陪同和寫簡報。鴨子已經趕上了架,總得在架上呆會兒做個樣子吧。秦忠心裡直打鼓,但他沒虛形於色,硬著頭皮上。他打開電腦瀏覽了幾份簡報,原來如此簡單,簡報簡報不就是簡而言之嗎?可是,輪到他下筆時,文風全都走了樣,不但寫成了特寫,而且玩起了《離騷》中的比興手法,言在此而意在彼,字裡行間全是抒情,還有在公文中從未見到的環境、外貌描寫,連標點符號裡也在往外淌著詩意。科長苦笑,推給主任修改。主任搖頭,將其呈給了局長審閱。局長一瞥,滿臉欣喜,連聲叫好,說,有文采,有意思,傾注了真情實感,毫無矯揉造作之態。你看你們寫那些東西,抄過去抄過來,就乾癟癟幾根筋,跟死魚眼睛沒什麼區別。邢主任一身不自在,他在心裡說,這也是公文?袁局長看出了邢主任的心思,說,內容決定形式,今天這個送溫暖活動只有用特寫這種形式去表現,只有用散文,甚至詩一般的語言才能準確地表情達意。現在不是提倡改革、提倡創新嗎?公文不應該一成不變,我看你們是口頭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嘴上說創新,走的仍是老路一條。秦忠可是動了腦筋、用了心的。寫公文與幹其他事一樣,不傾注真情,就是逢場作戲,就是虛情假意,就是捏著鼻子哄眼睛,就幹不出特色。

邢主任太有才了,他把袁局長的話寫成按話,與秦忠的特寫一併掛上網,一月不到,此文的點擊率就超過了四位數,比分局幾年來的簡報點擊率的總和還要多,局長和主任的心裡甜滋滋的,可秦忠卻是啞巴夢見媽,心裡有說不出的苦。科長說,秦忠的文風對局長的口味,以後局裡的大材料,尤其是局長要的材料,一律由秦忠作刀。科長的話,當副科長的不能不聽,他秦忠不得不捉刀了。不過,他現在手中捉的卻是把割烤羊肉的刀。剛當副科長一年,也就是說試用期剛滿,他就有計劃地病了:頭疼,看到電腦、看到文件就頭疼。北京上海都去瞧了,雖沒診斷出個所以然,但有一點意見是統一的,不能再幹壓力大的、動腦筋的工作,要多休息,而秘書科副科長的工作就是壓力大的、動腦筋的工作,怎麼辦?他只有兌現自己早先作出的決定了:一紙辭職申請直接送到了局長手裡。局長也爽快,幾乎不假思索就簽了字,同時給了秦忠一個詭譎的笑。秦忠高興異常,一個群呼發出去,十幾朵警花就盛開在了他的身旁。

拆掉房子搭雞棚,值不得,真是一個傻哥哥喲。警花好嘆息,別人想當官都想到命裡去了,你卻不識抬舉,來了個主動辭職,來了個前所未有,莫非你那腦瓜裡真被人注了水?我看未必。另一朵警花豔麗開放:人各有志,秦哥哥的愛好和特長是寫作,而非仕途,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是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大家七嘴八舌,像麻雀嫁女,惹得周圍的食客把目光全都聚焦了過去。剛從警校分來的分局十朵警花之冠的袁妍,悄悄將一塊又薄又脆又香的羊肚肉放進了秦忠的盤子,結果引起各種猜想,有人馬上追問她是不是有那個意思。有人喊她把羊肉喂進秦忠的嘴裡,以羊傳情。有人逼他與秦忠提前把交杯酒喝了算了。在碳火的映襯下,袁妍的臉像兩朵盛開的玫瑰,經同事一打鬧挑逗,玫瑰瞬間染紅了耳根和脖子,渾身的熱血像開了鍋,心中藏著的小兔快要蹦出胸口,她滿臉羞澀,一腔春水,把下唇一咬,逃離了這群瘋子,但那場景卻從此深深地鐫刻在了她的心壁。

秦忠離開機關,回到了原來的派出所,但這次離開機關與上次離開機關有截然的區別。局裡明確決定,他享受正科職待遇,配專車一輛,不負責警務工作,全分局每個單位他都可以去,就一件事:創作。局長說,用人之道,用人所長,要發揮他作家的作用,發揮他筆桿子的長處。文化建警是加強隊伍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切忌不可偏廢,不可小覷。秦忠秋風蕩然,春風拂面,有生以來從未這樣高興、這樣輕鬆、這樣躊躇滿志、這樣渾身有勁過,他似乎長了翅膀,連走起路來都像在飛翔,他每天聞雞起舞,挑燈夜戰,辛勤筆耕,一篇篇熱情洋溢的、謳歌公安的散文、詩歌見諸報端,讚美女警的詩集《出水芙蓉》剛剛付梓,另一部四十餘萬字的頌揚公安局長勇立潮頭、排除萬難、推行改革的長篇小說《突破瓶頸》又已送審。上級領導對小說中描寫的公安警務、經費、車輛、人事等富有新意的改革暢想十分欣賞和觸動,還未出書就組織召開了秦忠作品研討會,會上秦忠特別對公安改革問題作了可行性專題發言。特邀嘉賓——小說原型人物袁枚那臉上的欣喜和快慰至今都沒散去,分局的知名度迅速傳播開去。

又一個春天來臨,袁局長要調省廳任職,問秦忠願不願意隨他去。秦忠有些左右為難。按理說,良禽擇木而棲,有這樣一位知人善任的領導,跟隨他左右,肯定會沾光不少,但是文學這東西根基在下面,命脈在下面,源泉在下面呀,一個人總得有點個性和追求,一旦追求逝去,就沒了激情,可以想見,幹自己不願乾的,沒有激情的事會幹出啥模樣?不去就不去吧,我知道你這人認死理。袁妍安慰道。知我者,夫人也。秦忠欲抱袁妍。袁妍泥鰍般溜開,莞爾一笑,誰是你夫人,美你去吧。秦忠訕訕地坐回沙發,說,其實,最懂我、最關心我的是局長。那他為什麼如此關心你呢?袁妍問。秦忠搖搖頭,眨眨眼,滿臉狐疑地說,不知道。袁妍將櫻桃小嘴湊在秦忠耳邊悄聲說,他是我二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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