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印象|李倩茜:香油往事

民勤印象|李倩茜:香油往事

金秋十月,晴空萬里,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灑下來,溫度剛好。在這樣的好天氣裡勞作,六姑的心裡盛裝的是滿滿的幸福與滿足。

院子裡垛了一大垛晾曬好的麻頭,六姑坐在從舊沙發上取下來的座墊上捶麻頭籽兒。她手中的棒槌有節奏的一上一下,落地有聲。飽滿的麻籽兒從碩大的穗頭裡蹦出來,滿地都是,但六姑並不著急,由著它們到處亂蹦。這院子是水泥打的地坪,平整乾淨,不管麻籽兒滾落到哪裡,也不過是一掃帚的事情,根本不用像以前的土院子那樣擔心浪費了豐收的果實。且如今連年豐收,這一垛麻籽兒都打下來,還不得榨個好幾百斤香油呢。

民勤印象|李倩茜:香油往事

滿地的麻籽兒很快吸引來了幾隻在屋簷上唱歌的麻雀,麻雀撲愣著翅膀飛落下來,在離著六姑幾步遠的地方偷偷地啄食起麻籽兒來。六姑臉上笑盈盈的,嘴裡哼著小時候就會唱了的老調兒《社會主義好》。

六姑當了大半輩子的農民,沒念過多少書,雖然並不真正懂得社會主義的含義,但她知道,社會主義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們過上好日子,而且也真的實現了。如今的人們都不再愁吃穿用度,家用電器年年更新,樓房小車也不再是神話,哪像以前,連人的肚子都吃不飽,何來鳥雀偷食的份兒。六姑瞅了一眼那幾只麻雀兒,絲毫沒有驅趕它們的意思,那也是幾個小生命,就由著它們去吧。

這時,街門外響起汽車關門的聲音,緊接著,一個熟悉而高亢的聲音響了起來:“六姑,六姑……”

人還沒進門,聲音就先到了,還是那樣的帶著點著急又親切的聲音。六姑放下手中的棒槌,起身往街門處走去。那聲音已經隨著人走了進來,是身體壯碩,精神抖擻的大侄子。大侄子一進來就往六姑手裡塞了一盒點心,不容六姑張口,就急急的說道:“這是前兩天出了趟門帶回來的,給六姑您嚐嚐。”

“噫,這孩子,你來就來,還帶啥東西呀!”

“瞧您說的,我爸媽到現在都老唸叨呢,當年要是沒有您的機智,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我呢。對了,我媽讓我路過問一下您,您哪天去榨油,她要跟您一起去。”

“就這兩天,我打問好了去喊你媽。”

大侄子連聲答應著,匆匆地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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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大侄子,六姑又坐在了麻頭垛前。她抓起一把麻籽兒放在手心裡,望著那一粒粒飽滿的果實,陷入了遙遠的回憶裡。

那年臘月,六姑還小,大哥已到了成家的年紀,終於有了點眉目,女方準備過年前過來看家。那時候的生活是真正的艱苦,為了女方過來的時候不顯得太寒酸,一家人把家裡從裡到外收拾了一遍,把看上去值錢些的東西都擺在了顯眼的地方。可是,到時候拿什麼吃食招待人家,又成了一個讓大家都犯難的事情。

正好,生產隊裡榨了些香油,按戶每家能分二斤。二斤香油!在那個時候可是一個家庭一年的消費量啊。有了它,烙幾張白麵油餅子,好好地招待一下,把這門親事促成了,家裡的頭等大事也就解決了,花這代價也值。

分油的那天,天氣很好。父親把這件大事交待給了大哥。大哥領著年幼的六姑,拿著母親給的油罐,就去了生產隊。

那天好多人家都是全家總動員,就為了親眼見證那激動人心的時刻。人們臉上都堆滿了笑容,洋洋喜氣從每個人的身上由內而外的迸發出來,寒冬臘月彷彿也受到了感染,不再冷得那麼凜冽,西北風悄悄地停住了腳步,似乎也想好好地看一看這暖人心扉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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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傢伙排著隊,興奮而焦急地等待著輪到自家的時刻。已經分到香油的人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兒,萬分小心地捧著油罐,彷彿捧著一件稀世珍寶。

大家議論紛紛,都在暢想著分到香油後怎麼好好過個春節,也有人計劃著如何一省再省,讓這二斤香油能吃得更長久些。

二斤香油放在如今看來,也許不會有誰把它當回事。可在那個缺衣少食、生活極度困難的年代,勞作一年的糧食甚至不吃到下一個豐收時節,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能吃樹皮草根,這樣的生活之下,能分到二斤香油,那簡直就是天大的福澤了。老人們不是都說,吃一個油花兒就能機靈三天嗎?這二斤香油,還不知能讓一家人精神多少日子呢。

大哥排在隊列裡望眼欲穿,六姑在旁邊哼唱著那首《社會主義好》,一邊不停地跳著腳,以便讓身體感覺暖和些。

“來,油打上了要是怕斤兩不夠的,這裡有秤,自己再稱稱看,別分完了又叨叨著誰家的少了啊,到時候可別再來找我!”三爹在六姑的歌聲裡衝著人群又喊了一遍。人們一邊應和著,一邊催促著三爹手腳再利索些,大傢伙都等得垂涎三尺了。

終於輪到大哥了。大哥捧著已經過過秤的油罐神聖地站在分油的三爹面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三爹將屬於自家的那份油一滴不漏地打進油罐裡,他那顆空懸著的焦急的心終於落回了心窩裡。那一刻,他彷彿已經看到他成家的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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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興沖沖地走到過秤的那裡,將油罐上的繩子掛在秤鉤子上,拎起秤桿眯起眼,心裡默默地計算了一下,確實是二斤,分毫不少。取下油罐,他卻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看夠,此時的這油罐裡,已經不再只是裝著香油了,而且還裝著他未來的媳婦兒,他決定要再看一遍他足斤足兩的“媳婦兒”。

大哥滿心歡喜,拿起秤桿再一次將油罐掛上了秤鉤子,拎起秤桿兒看向秤桿上的斤兩數。就在這時,油罐的繩結居然開了,“咣”的一聲,油罐應聲而落,清亮清亮的香油瞬間流淌了一地,一剎那油香四溢,那香味,彷彿無數只小爪一般向人們撲過去,毫不留情地抓撓著人們的鼻孔,刺激著人們的味蕾,人們肚裡的饞蟲就在那一刻統統覺醒了。這油香沒有讓食不果腹的人們意識到油灑了,反而讓他們覺得更加飢餓。

只有大哥和六姑反應過來,哇的一聲都哭了,二十多歲的大哥哭他的“媳婦兒”灑了,六姑哭她的烙油餅吃不到了,更重要的是,一家人一年的油就這樣沒了,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向家人交待。

這一哭,才把被油香迷惑了的人們叫醒來。

看著那一汪清亮的油如同一朵花一般開始慢慢地往土裡滲,大家一時間都沒了主意,不知該做些什麼,去彌補這無可挽回的過失。已經被扶起來的油罐裡,只剩下掛在內壁上還未來得及流出來的一丁點兒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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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爹趕緊過來安慰道:“娃們,別哭了,咱想想辦法。”

想辦法,油灑了還能想什麼辦法?難道能讓時光倒回嗎?還是能再給打上二斤?整個生產隊一共就那麼點油,要再勻出一份來,就得每家都少打一點點,奪人口糧的事情,恐怕誰都不會樂意,還能再想什麼辦法呢?

大哥絕望了,做為長子,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爹孃交待,也不知道會不會連累最小的妹妹受到懲罰。三爹倒是搓著頭髮開始認真考慮起這件事情來。

六姑止住了哭,看著一向能耐的三爹那認真的臉孔,等待著他想出個好辦法,可三爹一時間也毫無頭緒。

這時,一個孩子口渴了鬧著想喝水。聽到“水‘字,六姑突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三爹,咱把油從土裡洗出來吧!”

“啊?”大家一聽,都覺得很不可思議,這也算是辦法嗎?大家都搖著頭紛紛議論,覺得這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話。但三爹一愣,突然拍著大腿站起身來,摸著六姑的頭直誇:“還是咱六丫頭聰明!這辦法絕了!”油比水輕,自然會浮於水面,而土比水重,自然會沉於水底,這個辦法還真是妙不可言呢。

事不宜遲!三爹趕緊讓大哥找來一個盆,自己則拿起一把鐵鍬,小心地將灑了油的土皮鏟進盆裡,然後倒上清水。靜置了一會兒,水面上便浮起一層清亮的油來,三爹小心翼翼地將上層的油舀出來,然後用筷子在泥水裡快速地攪動著,攪了一會兒,三爹停下手來,繼續給大家分油去了,盆裡的混合物在經過了之前的攪拌和靜置之後,又浮起一層薄薄的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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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經過反覆的攪拌、靜置和分離之後,香油終於被“洗”了出來,然後又一點點的分離了油麵下的水,大哥的“媳婦兒”終於回來了。

看著失而復得的香油,大哥喜極而泣,六姑也高興的拍著手唱起歌來。

父母很快知道了這件事,但因為基本挽回了損失,父母最終也沒有再說什麼。過完年,大哥順利地成家了,而六姑也如願地吃到了烙油餅。烙油餅剩下的香油一家人很節省的吃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些有油花兒吃的日子裡,六姑覺得生活雖苦,卻也幸福。

六姑從來沒有揣摩過那時候父母的情緒,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才無意中聽見母親對著已經過世的父親遺像唸叨著,那時候,要是沒有六姑的機智,她都不知道老大啥時候才能成個家,他們老兩口啥時候才能抱個孫子。六姑這才知道,當年的那二斤香油,原來還蘊藏著父母如此多的期盼,而她當時無意間的機智,竟拯救回瞭如此多的幸福。

又是一聲關車門的響聲,將六姑從遙遠的回憶里拉回了現實,原來一個上午的時光已經悄悄地過去了。還是那熟悉而高亢的聲音:“六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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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來的大侄子將頭伸進街門裡,對著剛站起身的六姑說道:“六姑,我給我媽買了唱戲機,你晚上閒的時候就過來一起看戲吧!”

“好好好,我一定來。”六姑笑盈盈地答應著大侄子,不禁感嘆道,“如今的社會,真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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