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觀瀾:淪陷時期在上海馬斯南路晤梅記

 前章寫過梅蘭芳的琴師王少卿,現在再來談談姚玉芙罷!當年梅劇團裡面的人事問題,對內有李春林,對外有姚玉芙。李春林是京劇經勵科的傑出人才,他是專管演出部分的。姚玉芙則是梅蘭芳手下的「外交部長」,他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梅蘭芳愈紅則姚玉芙的職務也愈加緊劇,所以當梅蘭芳鬧三角戀愛時,北京無量大人衚衕梅家槍聲卜卜,姚玉芙沒有走出來應酬暴客王維琛,而由「夜壺」張三做了替死鬼,這是他非常的幸運。

梅蘭芳最親近者之一

 姚玉芙籍隸江蘇,生於光緒二十二年,他比梅蘭芳小兩歲,玉芙八歲學戲,系從名教師賈麗川學老生,後改青衣,並拜梅蘭芳為師。他做梅蘭芳的配角,臉上無戲,我也曾看過他的青衣戲如《綵樓配》之類,平凡之至。但是他與梅蘭芳是形影不離的,可算得「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從表面看來,他是梅蘭芳最親近的人物了。

 瀾按:姚玉芙文質彬彬,面貌清秀,鼻稍塌,身材與梅蘭芳相等。他賦性靜默,訥訥寡言,外表推誠不飾,無造次辯論之才,然潛識內敏,大概他的個性是外愚內敏之一類型,所以叫他對外,決不會開罪任何人。他的書法系學梅蘭芳的,可以亂真,於是,姚玉芙就成為梅蘭芳代筆之人了。談到梅蘭芳代筆之人,許姬傳是天字第一號記室之才,目下他正在續編梅蘭芳的遺著《舞臺生活四十年》。許君又擅編劇,梅氏晚年最得意的一出《生死恨》,就是由齊如山、許姬傳二人共同編制的。

薛觀瀾:淪陷時期在上海馬斯南路晤梅記

《斷橋》梅蘭芳飾白素貞 姚玉芙飾青兒

 現在我要回述民國三十二年我在上海馬斯南路梅家與梅蘭芳、姚玉芙會談的一次經過:按民國三十二年是上海淪陷於日寇之時,也是大眾逃難避寇之日,梅蘭芳剛從香港來到上海,卜居於馬斯南路小洋房內,這原是程頌雲(潛)的物業。當時梅氏命其所居曰「梅華詩屋」,所有陳設極其普通,此與北京無量大人衚衕的「綴玉軒」大不相同了。迨至民國四十八年,梅蘭芳便把上海「梅華詩屋」的陳設搬到北平護國寺街,改名曰「梅花詩屋」,現在的梅家仍住在護國寺街。

梅姚未開口卻先發笑

 梅蘭芳一生曾經三至香港,第一次是民國十年,這是他的全盛時期,他在省港兩地演出,大受歡迎。第二次是民國廿七年,就是公曆一九三八年春天,梅氏在利舞臺演唱,曾與金少山合演《霸王別姬》,但售滿堂之日並不多,此因廣東人不諳京劇之故也!抑可怪者,最紅的一個人是武旦朱桂芳,此因廣東人喜歡武戲,而武旦的出手尤能引人人勝之故;然而梅劇團在美國演出,最紅的一個人也是武旦朱桂芳,這非梅蘭芳始料所及的。那次梅氏因淞滬抗日軍事不能回去,就在香港半山幹德道住下,一住四年,每日除繪畫之外,又習英文,打羽毛球,看電影,後來,日本人圍攻香港十八天,凡我僑胞都吃盡苦頭,梅氏仍在香港,當時他的經濟狀況拮据極了。直至一九四二年他始留須明志,回到上海。他第三次到香港,只是路過而已,這是一九五六年他從大陸出發,第三次到日本去演唱。

薛觀瀾:淪陷時期在上海馬斯南路晤梅記

《西施》之佾舞 梅蘭芳飾西施 朱桂芳飾旋波

 我那次在上海去拜訪他,是特地從無錫趕到上海馬斯南路梅宅的,我進了「梅華詩屋」,只見梅家靜得很,誠如齊如山先生所說:「梅家的秩序一向井井有條,你聽不見孩子聲音的。」梅蘭芳出來見我時,姚玉芙跟在後面,玉芙坐在稍遠處,坐定之後,梅蘭芳和姚玉芙忽而相對輾然一笑,我覺得甚詫異,便問道:「二位笑的是什麼?」梅氏仍笑容可掬地答道:「我們戲班裡無人不知薛二爺和王少卿長得一模一樣,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言下拊掌不已。

 我對梅氏的稱呼,有時叫他「畹華」,有時則稱「梅先生」,我也打哈哈而言道:「我們並不是初次見面,不過久別乍逢,開心極了,你說王少卿像我,還有人說我像你梅蘭芳呢。前年我到日本去遊覽,最著名的井筒樓有一藝妓名百合子,她一口咬定我是梅SAN,不容分辯,她就陪我去看戲,吃司蓋阿蓋(注:日式火鍋),這是實事。我這才明白你在日本的名氣比在中國大得多呢。」言畢大家付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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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在滬寓所作畫(1943年)

兩撇稀稀落落的短髭

 談到正經事,我先問:「太太好否?」 (此指福芝芳女士)。

 蘭芳回答說:「多謝!她已出去打麻雀牌了。」

 我繼續對蘭芳說:「我這次特來拜訪你。為的是蘇州、常州一帶的水災災情奇重,我們正在籌備一臺義務戲,我和張一鵬先生想請你到無錫去唱一出義務戲,張一鵬先生你也認識的。」

 蘭芳驚呼地答道:「哎呀!您要早來兩天就好了,我的配角剛乘津浦路車回北平去了。」

 此時姚玉芙在旁接口道:「沒有配角還不要緊,場面也走了,這就無法可想了。」

 我回答說:「好極了。」

 蘭芳興奮地接著說:「咱們可以預定,讓李萬春唱《林沖夜奔》,金素琴唱《十三妹》,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

 於是,賑災義務戲之事,立刻得到了圓滿解決。而李萬春和金素琴卻因此而更竄紅了。

 談話至此,我才看出來梅氏上唇蓄了兩撇稀稀落落的短髭,我問蘭芳:「你幾時留了這兩撇摩斯打希(注:moustache,意為小鬍子)。是不是學你的好朋友飛來伯(注:即美國演員範朋克)?」

 姚玉芙代他回答道:「不是的,這是在香港怕日本人逼迫他唱戲來著,梅先生寧肯捱餓,也不願意與漢奸們合作的。」

薛觀瀾:淪陷時期在上海馬斯南路晤梅記

「蓄鬚明志」之梅蘭芳

 瀾按:姚玉芙這次與我談話,系以吳語對白,蘭芳與我交談,則彼此都說北京話,當時我哈哈大笑道:「這可沒有用的,梅先生這幾根短鬍子,只要一分鐘就能刮乾淨了,最好要留五綹長鬚。」

 蘭芳說:「蓄這幾根就很不容易,因為平時我在看書之時,就習慣的愛把鬍子一根一根地連根拔掉哩。」

 我說:「我也有這個習慣的。」

(《我親見的梅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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