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里和晃:日本人如何養老

安裡和晃:日本人如何養老

文、採訪 | 羅潔琪

在日本的超市和藥房,常常有一牆的貨架擺著各種紙尿褲和介護用品。自從日本的核心家庭普遍化,絕大部分的老年人不和子孫同住,就算喪偶也是獨居。2016年6月29日,日本總務省發佈的2015年“國勢調查”(人口普查)稱,65歲以上老人佔日本總人口的比例首次超過四分之一,為世界最高水平。

為了應對超級老齡化,日本從2000年開始實施長期介護保險,其資金的一半來自個人繳納的保費,另一半由政府稅收負擔。在養老機構的介護費用,介護保險理賠90%,個人承擔10%。幾乎免費的服務,把很多老人吸引到各類養老機構。

早晨八點多,馬路上開始穿梭著各個養老機構的麵包車。它們駛入所屬的街道,甚至山頂的小巷子,把老人從家門接去養老院。很多老人不能自理,老伴或者養老機構的職員就用輪椅把他們推出來,隨行的布袋子裝著當天需要的物品,就像日本的幼兒去上學。汽車上有升降裝備,細緻的設計能直接把輪椅和老人同時緩緩滑進車廂,固定在專屬的位置。

在白天,介護士幫他們換紙尿褲,解決大小便的難題,還能坐著輪椅進入有特殊裝備的浴室沖澡或者泡澡。養老機構有公共活動間,他們能聊天,喝茶,或者在工作人員引領下做各種健身操。

下午四點多,當孩子們放學回家,這些麵包車又開始在馬路上穿梭,把老人送回家中。介護服務完成了一天的託管。

有的老人選擇留在家中,長期介護保險也可以提供人員定期上門打掃衛生,幫忙做飯,遠程配送食物等。

除了介護保險,老人還有醫療保險和退休年金,系統地構成養老保障。日本的養老政策存在什麼困境?其理念曾如何變遷?中國的人口結構也即將步入老齡化,日本對我們有什麼借鑑意義?

以下是訪談。

安裡和晃:日本人如何養老

安裡和晃教授。來自京都大學官網。

正午:這幾個月,我在日本生活,觀察到這個國家的福利政策有很成熟的設計。請您談一談日本福利政策的歷史變遷,以及相應的理念變化。

安裡和晃:我不瞭解日本福利政策的具體歷史,不過,知道一場關於性別的公開討論帶來了重大的變化。日本一直是男權社會,男主外,女主內,對老人的照顧是兒媳婦的責任。這種被認為理所當然的模式終於遭到了質問,“把養老的責任都推給女性,合理嗎?” 經歷了幾十年的社會討論,各種力量的推動,2000年,長期介護保險政策開始推行,把女人從照顧老人的重擔中解放出來了。這個政策提出明確的使命,就是“照顧老人不是個體的義務,而是國家的義務”。這在當時是正確的。

正午:“在當時正確”,是否意味著這個政策現在已經不夠正確了?

安裡和晃:確實,現在有了很多的反省。第一,主要是財力方面。長期介護保險的資金有一半是人們繳納的保費,另一半來自於稅收。平均來說,一個人每月約繳納8000日元(約人民幣470元)。這樣的保費遠遠不夠,需要財政補充。這麼沉重的負擔,必然帶來憂慮,就是財政上的可持續性。

第三,長期介護政策只考慮到人衰老之後需要照顧,並沒有引導人們去預防疾病,維護健康。在衰老之前,我們就應該採取預防措施,減少老年疾病。所以,長期介護是一方面,預防是另一方面。長期介護保險沒有考慮後者,沒在這方面投放資金。

這些就是長期介護保險遇到的問題和挑戰。

正午:目前,政策調整的效果好嗎?日本的老人迴歸社區的情況怎麼樣?

安裡和晃:2006年左右,日本政府頒佈了《社區全面介護》的文件,可是直到2014年,公眾才對此熟悉。社區早已疏離,我們並不瞭解自己的鄰居。很多地方政府不知道該如何重建社區,讓老人迴歸有社交功能、情感聯繫的社區。

正午:日本的“少子化”以及核心家庭的普遍化,是否改變了傳統的養老模式?

安裡和晃:“少子化”之下的養老當然是負擔。不過,“長子養老”的模式已經被改變了。三代同堂的比例,應該少於10%。老人有年金、醫療保險和長期介護保險,年輕一代再也沒有了贍養父母的觀點。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老人失去了支持,因為國家取代了家庭的角色。例如長期介護保險讓老人有機會去養老機構。以前,這可能被認為是好的選擇。現在,我認為最好是留在家裡,社區裡,由介護士上門照顧。所以,這個政策需要改變。

正午:關於應對超級老齡的社會,您主要有哪些觀點?

安裡和晃:日本傳統是兒媳婦照顧老人,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相關的技術和知識,但是必須去做。患各類癌症或者認知症的老人,需要專業的照顧,才能有好的生活質量。一般的兒媳婦不能提供這樣的照顧。後來,出現了介護士這個職業,從而也帶來了新的理念,就是介護的專業化。國家有義務照顧老人,也有義務提供好的生活質量,在社會中進行介護專業化的培訓。

年輕人有兩個負擔,一個是工作的壓力,另一個是照顧高齡父母的壓力。這兩個需要平衡。日本曾經成功地解決這個難題,因為男人主外,女人主內。那樣的成功,是很久以前的了,現在,這種模式不可行了。日本人口短缺,老齡化嚴重,社會需要女性,健康的高齡者都投入到勞動力市場。勞動者多元化了,社會職場的規則也需要相應改變。女性需要生育,照料孩子,在育齡時可能中斷工作;高齡者也不能像年輕男性一樣去工作。社會職場的規則需要多元化,更加包容,讓大家快樂地工作。可是,如今日本仍然是男性社會,女性的職業培訓,提升空間都非常有限,老人返聘的報酬也低。在京都大學,90%的教授仍然是男性。

正午:我在日本的街頭常常看到70多歲的出租車司機,在養老院也看到70多歲的婦女當介護士,照顧80多歲的老人。很多老人仍然活躍在職場上,日本好像變成了一個Ageless的社會。年齡和福利政策之間,會有什麼聯繫?

安裡和晃:福利政策和勞務市場的關係密切,推遲退休年齡,就可以減少政府養老的財政壓力。這個政策很常見,很多國家都採用。在日本,60歲的人仍然算是年輕。勞務政策希望更多健康的高齡者人回到勞務市場。在京都大學,退休年齡是65歲。眾所周知,日本人喜歡工作。政府讓老人迴歸工作,剛好符合這個民族特性。不過,我必須問,難道我們的生命就是充滿工作嗎?

具體而言,政府規定年金從65歲開始,公司必須考慮退休年齡也是65歲。有些公司會把退休年齡提前到60歲,但是會返聘。返聘的工資會降低很多。

年金的數額,和職業種類,工作地點和年限等相關。一般來說,男性的每月年金是18萬日元,女性是9萬日元。這個社會認為,男性工作時間更長,所以年金要更多。夫婦共同生活的時候,兩份年金可以維持生活,一旦離婚,女性的生活就會容易窘迫。這是不公平的。

正午:我採訪了一些日本的養老機構,他們的床位因為介護士短缺而削減。這種情況下,如何保證養老政策的效果?

安裡和晃:據官方的數據,2025年,我們需要37萬個以上的介護士,2050年,需要 80萬個介護士。目前數量,是遠遠不夠。現在日本開始逐漸接受外國勞工作為介護士了,可是這個市場仍然不夠開放。

正午:日本政府不開放外國介護士的市場,是源於什麼顧慮呢?

安裡和晃:他們認為,外國勞工會導致當地的犯罪率提高,甚至介護質量不能保證。可是,誰說外國人就更容易犯罪?這顯然是沒有邏輯的,很愚蠢的。

我們可以篩選乾淨、專業的外國勞工,所謂乾淨,就是指通過乾淨合法的渠道入境。如果是通過黑道,需要行賄,需要黑蛇頭,他們被重債壓身,當然可能有更高的犯罪率。所謂專業,就是他們應該接受過基本的醫學培訓,不僅僅是高中畢業生。如果這些人能合法來到日本,我認為不用擔心介護的質量。

安裡和晃:日本人如何養老

日本超市常常有一牆的貨架擺著各種紙尿褲和介護用品。由本文作者拍攝。

安裡和晃:日本人如何養老

2015年3月21日,日本東京,老人的手錶和信件。這間公寓中有一位85歲的老人已經死去一個月,屍體一直留在房子中。期間沒有家人回來,直到遺體散發屍臭才被鄰居發現。在老齡化問題日益嚴重的日本,許多空巢老人孤獨死去,無人知曉。空巢老人的遺體被發現後,專業清潔員就會著手處理。日本如今有500萬左右的空巢老人。

安裡和晃:日本人如何養老

日本的老人們在帶領下做體操。

正午:您瞭解中國的福利政策和社會現實,中國很快就要步入老齡化的社會了,可是國內的養老政策、養老設施、養老的理念對此還沒有認真嚴肅的準備。您對於中國的養老問題有什麼建議?

正午:事實上,中國的富人也不能有更多的選擇。私立養老院看上去很奢華,但是不一定能提供專業的服務。

安裡和晃:對,奢華的建築,不一定是好的照顧。這是很重要的一點。看來,中國要和日本,以及其他國家合作。 什麼是好的生活質量?我們必須從老人的角度著想,考慮他們的利益。專業化,在中國很重要。首先要讓年輕人理解,什麼是好的照顧,不一定是好的建築,而是服務的專業化。這樣,當他們考慮父母的養老時,內心就會有標準。

老齡化會影響中國的經濟增長。15年內,中國人口數量就會遞減,人口結構開始老齡化。就算中國完全放開了生育的自由,也未必能影響夫妻生育的態度。很多人也不願意多生孩子,認為是負擔,一個或者兩個孩子就足夠了。所以,放開人口政策也不能改變中國的低生育率了。

正午:我覺得在日本養育孩子的成本比中國低很多。在中國做父母,會很焦慮,因為醫療和教育的費用都很高。日本的幼兒園一個月才約2000元人民幣,孩子的醫療保險也低廉。

安裡和晃:中國的物價怎麼了?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最簡單的東西在中國是那麼昂貴。昨晚,我和一些中國朋友吃飯,我問她為什麼那麼多中國人選擇在日本定居。她說,在日本居住可以讓靈魂得到淨化。我不能理解?難道在中國就不能淨化了嗎?可是在場的中國人都說可以理解。這是很有趣的答案,超出了我的想象。

正午:我認為日本是法治社會,凡事有規則,社會存在信任。在法治社會,權力和權利都有邊界,在生活中就表現為各種道德,這是否就是“淨化”?前幾天,在中國的廣州,一場大雨,街頭積水,會把人電死。在日本,工人施工有規則,有嚴格的守法和執法。在日本,生命的風險有這麼隨機嗎?

安裡和晃:

可能會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中國變得富有,也有越來越多的志願者,這說明理念還是正在往上走。日本的福利經驗不僅僅是為了日本,我們應該互相學習,現在,是合作的歷史時刻,而不是衝突的時刻。

所以,修改日本憲法第9條,要成立軍隊,是非常愚蠢的,沒有意義的。我強烈反對,我們為什麼需要軍隊?是因為中國的崛起嗎?日本作為超級老齡的社會,需要把錢花在社會福利上,而不是假象中的敵人。“二戰”之後,日本的經濟在全球領先,現在是崛起的亞洲,崛起的中國。日本感覺到身份的危機,可是沒有自省,卻把中國當成敵人。這沒有任何積極的意義。

—— 完 ——

本文圖片,除註明外,均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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