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的銀元

抽屜裡有兩枚銀元,也就是人們俗稱的餉元或袁大頭,那是幾年前春節時父親給我們的。這兩枚銀元說起來也有年頭了,是從我的曾祖父手裡傳下來的,到我們姐弟這裡已是第四輩人了。當然,到我們手裡時,一人也只有兩枚了。

曾祖父的銀元

在父親給我們之前,我並沒有見過真正的銀元,倒是常常在影視劇中看到。一錠錠用紅紙包裹著,掰開紅紙,咣啷啷明晃晃滾了一桌子。必然還有一人用手指捏起一枚,對著銀元吹口氣,再放在耳朵邊上聽聽,以辯真偽。實際上父親給我們的銀元,外觀上看起來並不好看,甚至可以說鏽跡斑斑,我試著用手指捏著銀元,吹了口氣,放在耳朵邊上,果然聽到了很細微的噝噝的聲音。父親說:雖說這東西現在也不值多少錢,可是個念想,你們看到這銀元,就會記得你們的老爺(稱呼曾祖父的方言)。


從小我就聽很多老人講述過曾祖父,人們說的最多的是他三次走西口的壯舉,還說曾祖父攢了很多的銀元,在鬧土匪的時候,他用小推車裝了銀元往躲藏的窨井裡一車車的倒。小時候,村裡來了賣吃食的,總會有鄰居長輩和我們開玩笑說拿你老爺的餉元來換。回家問母親,母親說:哪裡有什麼餉元,人瞎傳呢!曾祖父最初就是以一個並不清晰的故事人物的形象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年少時並沒有想到要了解曾祖父這個人,除了常聽到別人提起他,他像家族裡其他隔了幾代的長輩一樣,我沒有太多太深的感情上的牽繫。如今當我想要詳細的瞭解曾祖父時,那些講故事的老人大多也已經故去,包括我的爺爺也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而曾祖父去世時我的父親也只有七八歲,我只能從曾祖父去世時的年紀推測出他大概出生於一八九零年左右。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情景我也只是從一些文學作品或者祖輩的講述中瞭解了一點點。曾祖父應該和《白鹿原》中的主人公白嘉軒是一個時代,作為同時代的陝西關中人,白嘉軒的家裡就比較富有,而曾祖父家裡的情況卻要差很多了。

曾祖父的銀元


曾祖父排行老二,他上面有一個長兄,底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他們尚未成年父親就去世了,而他的長兄還沒成家又被土匪打死了。對於這個早早就死了的長兄還有一個說法,說是因為家裡窮,他自己跑出去當了土匪,結果被人打死了。裹著小腳的寡母帶著一群孩子,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我們都知道清朝到了末年,一個國家尚且過成了那副落魄光景,老百姓的日子就更艱難了。於是曾祖父便成了那個積貧積弱的大家庭裡的頂樑柱。那時候光景好的人家,兒子通常結婚很早,我曾聽說一位親戚家的長輩,十二歲家裡就給娶了親。我的爺爺是長子,從我爺爺出生的時間推算,曾祖父應該結婚很晚。

他好不容易才成家了,可是後面還有三個弟弟,於是就有了曾祖父一生三次走西口為弟弟們娶親的故事。前些年有一部電視劇《走西口》,講述的是山西人走西口的故事。我也從網上查看了一些關於走西口的資料,山西和陝北人所說的口外,一般是去內蒙古,而關中人所走的口外則是新疆,那可是要比走內蒙古路途更為遙遠,也更為艱辛。據老年人講,那時只有實在活不下去的人才去口外,而能在口外掙錢回來的人不但要能吃苦,還要有勇有謀,膽識過人。因為是徒步,通常要走幾個月才能到達新疆。遙遠而艱辛的路途,惡劣的氣候,時常還會碰到兵匪流寇。很多人就永遠的倒在了走西口的路上,去口外討生活幾乎可以說是九死一生。


我沒有去過新疆,大西北我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僅僅是青海,我只在柴達木盆地的邊沿走了走,那種茫茫戈壁裡的荒涼感覺讓人只想要回家去,趕快回家去。在那種環境裡,你立刻就體會到了岑參寫下“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的心情。所以我無法想像曾祖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揹著破爛不堪的鋪蓋卷,一步一步孤獨的行走在那茫茫戈壁裡,那得靠多麼頑強的毅力才能走到目的地。到了新疆,靠著給人幹苦力,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攢錢,直到攢夠能給一個弟弟娶親的錢時,他才回家。回家時就好多了,可以買一匹馬騎著,一個多月就可以到家。安頓完一個弟弟,把馬留給家裡,他又徒步走去新疆,下苦力,攢錢,錢攢夠了回家再給另一個弟弟接著娶親……直到給三個弟弟都成了家。

在曾祖父走西口的歲月裡,關中遭遇了歷史上最悲慘的大旱災,即民國十八年年饉。據統計整個陝西前後死亡六百多萬人,佔全省總人數過半。爺爺曾給我講起過他的嬸子帶著他逃難討飯的經歷,說常常在路邊上就能看到餓死了的人。我的曾祖母就是在那時去世的,曾祖母是一個性格軟弱的小腳女人,在曾祖父去口外的那些年裡,一點事情沒做好,就被婆婆和沒裹腳的小姑子打,終於積勞成疾抑鬱而終。那是在年饉期間那個大家庭裡唯一死去的一個人,我想大概也是連病帶餓才死的吧!

曾祖父在口外源源不斷的把賺的錢捎回家,成年後的幾個兄弟在家裡勤勞操持,買田置產,那個大家庭的日子逐漸開始蒸蒸日上。後來兄弟們分家之後,曾祖父和已經癱瘓的母親還有三個尚未成年的兒女一起生活,一直伺候母親到去世。而他自己後半輩子卻再沒續絃另娶。據說那時候曾祖父的日子已經算是莊戶人家裡比較殷實的了,買了二三十畝地,家裡三進三出的大房子,按說續娶一個老婆不算太難,可是他卻孤身終老。我常常想,會不會是曾祖父覺得自己半輩子都是為了那個大家庭,卻獨獨虧欠了曾祖母和自己的兒女,所以後半生才不曾續娶。他內心的苦楚和歉疚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所有的重擔一肩挑起,前半生為了兄弟姊妹,後半生給了母親和子女,卻從不為自己活過。

我們家有一門親戚,老家話稱作朋親,即由朋友結為的親戚。結的這門親戚,也是老年人口裡的一段佳話。六七十年前,幾十裡外的葛家爺爺祖輩種菜,有一年寒冬臘月賣菜到了我們村,天色漸晚,菜還沒有賣完。那時葛家爺爺正當壯年,一般出了遠門,夜裡找個大車房或者磨坊湊合一夜,直到把菜賣完。那天也是一樣,天將黑時葛家爺爺找我曾祖父討碗開水,於是攀談了起來。曾祖父因為自己當年走西口,深知出遠門人的不易,於是給葛家爺爺盛來飯食,晚上又讓他住在自己家裡,第二天葛家爺爺走時又囑咐他以後要是賣菜到了我們這裡,就來自己家住。葛家爺爺也是感恩之人,臨走硬是送了曾祖父很多菜。過完年之後,又提著禮物專門來給曾祖父拜年。


於是一來二去,一老一少竟成了忘年交。後來土改,家裡的田地被分了,用不了太多的牲口,而那時葛家爺爺家裡沒有牲口,曾祖父便把自己圈裡的一匹馬送給了葛家爺爺。能把一匹馬送朋友,該是一個多麼大方的老人,可是我聽到的另外一些描述,又讓人覺得他是一個無比節儉的老人。有野菜吃的季節,絕不會買菜吃;走在路上,一節破繩頭他也會撿起來;提著筐子,筐子裡是野菜,碰到一堆牛糞,他會把菜往一邊推推,也要把那堆牛糞裝進筐子;而碰到討飯的,家人不想給施捨時,要知道那個年代討飯的太多了,他卻從不拒絕,總說都是可憐人,一個饃饃或許就救人一命呢。他的節儉只是對自己而已。

一九六零年,父親正上中學,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奶奶餓得全身浮腫。就在那時,葛家爺爺趕著馬車送來了兩口袋糧食,這份恩情又被爺爺奶奶記了一輩子。重情重義的兩家人就這樣交往了七十多年,最近幾年,父親和葛家大伯年歲都大了,互相勸著讓彼此別跑了,走動才少了。在曾祖父和葛家爺爺兩位長輩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的那份可貴的仁義之情。

曾祖父是一九五三年去世的,據說是在一個春日的午後,午睡中安詳的去世了,老人們都說那是曾祖父一輩子積下的福分。家裡有一幀曾祖父母親的照片,他為自己的母親照了一張照片,卻沒有為自己留下一張照片。我問過父親也問過年紀較大的本家爺爺,曾祖父是個什麼模樣,他們告訴我,某一個長輩的眼睛又或者誰的相貌的某一部分像曾祖父,但是我始終拼湊不出曾祖父的模樣,他們誰的模樣都不會是我心中的曾祖父。曾祖父並沒有留下人們傳說中的那麼多的銀元,他辛辛苦苦攢錢一畝一畝買下的田地土改時就被分了,他蓋起來的三進三出的大瓦房,劃階級成分時卻給我爺爺奶奶帶來了很多的煩惱,不得已拆除了一部分,才勉強躋身光榮的貧下中農隊伍。

而我手裡摩挲著的這兩枚銀元,這是今天我們能看到的曾祖父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它們也曾經無數次被曾祖父的手摸過,從這兩枚銀元上我彷彿感受到了六十多年前那個老人手裡的溫度。他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這兩枚鏽跡斑斑的銀元,更是我們血脈裡的仁義,善良,寬厚,勤儉。他的墳墓早已找不到,只能指出一個大概方位,那裡現在是別人家的蘋果園,更不會有一塊墓碑了。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曾祖父的名字,在家鄉人心裡,若孫輩叫出祖輩的名字,是一件很不恭敬的行為。可是,在我心裡,這個我不知道名字的曾祖父就是一座高大的需要仰視的豐碑。更何況,君子何許鐫頑石,路旁行人口似碑!

曾祖父的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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