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也許是我讀陳翔詩歌的第一印象。耐心,當代社會的核心詞彙,也許,應該把它引入詩歌寫作的核心區域,成為詩歌抒寫的要義。與快節奏和物化的現實生活相比,寫詩是另一種生活。即便詩的節奏如暴風驟雨,仍要人能看到你在慢慢寫。耐心,帶著詩歌寫作的源頭性品質,所以,對於出生於1994年的陳翔而言,其不急不躁甚為可貴。
正是因為耐心的敘述,對客觀事物的冷靜觀察,使得陳翔的詩歌有了沉思的特質。沉思,使得陳翔的詩歌能夠發現此物與彼物之間的聯繫,在更廣闊的空間和時間尺度上進行抒寫。也正是耐心的抒寫,使得這些詩獲得了一種安靜的力量,並進而擁有了一種哲學意味。他的詩有形而上的思離,更多是接地氣的個體經驗:從生活的某個細節入手,由個體經驗發散開去,由物及人,即他在描寫它物的同時,總是試圖和人發生關係,且試圖弄清楚人在其中所處的位置。最終像黑格爾指出的那樣,一切為了人。從這一點來說,我認為陳翔的詩歌寫作對於物化社會而言是“有用”的。人,是陳翔詩歌最終的落腳點。
——推薦人:胡弦(《揚子江》詩刊主編)
詩人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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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翔,1994年生,江西南城人,畢業於武漢大學新聞系,現居北京。曾獲光華詩歌獎(2016)、櫻花詩賽獎(2015)。詩作少量發表,散見於《詩刊》、《星星》和《中國詩歌》等。
陳翔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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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柴可夫斯基
左手和右手之間,隔著音樂;
我們交出心,任樂手們彈奏。
他們對待樂器的方式,好像
情人的身體:雕刻這金色的
感官,使她們完整並且綻放。
音樂是一層層樓梯,領我們
通往另一重現實。彷彿畫中
那些飛翔的男女,感到死亡
可以如此輕盈。隨絃樂上升
心墜入遼闊,靈魂楔緊靈魂。
聽見與聽不見之間的,是美;
巴別塔毀滅,人類還有音樂。
當音符從雲端跌落,如骰子
擲入心室,肉體接近不存在,
共振成,這樂章裡一抹色彩。
戀人的心,只為另一顆佔有;
繆斯奉獻回聲,從來不保留。
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這些
我全部贊成,並且更贊成美。
如果美有刑罰,何妨再多些。
雨中曲
聲音熄滅。舞臺上倖存的燈光
讓我們所在的場所變得親密。
琴絃來自海深處,預感中的雨水
終於降落到我們身上,骨頭
顫動著醒來,來到了此刻:
音樂會在春天的雨中奏響——
笛、提琴、簧管、小號、定音鼓
這些數學的形狀,這些金色的耳朵
在樂師們手中,被撥弄、製造出
清潔的旋律,和雨一起充盈這溫室。
像湖泊擁有同一片天空,我們
擁有同一片屋頂,在音樂的房間
每個人做自己的夢,連血液
也感受到起伏,空氣是自由的
我們心上的穹頂輕輕旋轉。
雨落在房間裡。似曾相識的雨
千百年前,也曾落在與你我相似的
陌生人眼裡。那時還沒有音樂會
他從哪裡聽見了這奇蹟的歌?
他像領受聖餐那樣領受它。
在歷史和無常面前,我們同樣是
被雨濺起的塵埃,承受匆匆的
痛苦與愛,輕易隕滅的生活。
而雨水並不懂得這些。它像時間
沒有記憶,只是一次,又一次地
發生著。短暫的空白過後
雨和旋律重新進入我們。耳畔的
寂靜水珠一樣滑落,帶來
潮溼的香味,回憶和鹽:
音樂有一副自己的感官和心。
雨繼續下,在沒有盡頭的世界
在沒有出口的夜,在我們體內
黑暗和光交替,像鋼琴上的
黑鍵和白鍵,像一片雲和它的陰影
靈魂並排坐在陰影下,用耳朵觸摸音樂。
真實的光線最後降臨,把
全部雨水收回它透明的傘內。
現在,雨離開了這裡,真切得
像一場死亡。我們將被留在原地
如同大海退去,那些被留在岸上的貝殼。
在動物園觀賞鳥
十,二十,三十隻
這麼多的鳥,同時擁擠
在玻璃房內一棵假樹上
二月的陽光
從鐵絲網眼裡滲入
血一樣:黏稠、單薄
我們站在玻璃外
看鳥在假樹枝上靜立
在被絞住的天空下飛來飛去
在凹陷的內部
四壁的山水包圍著它們
像獵犬包圍著獵物
當綠色的飼養員打開門
走到這些生命的後面,把
黑色的玉米插進灰樹枝
如此重複了三次
她肢體的擺動,熟練、優美
像做著一套無聲的廣播體操
從一棵樹到另一棵,鳥啄食著
這些不可能長在樹上的果實
僅僅出於活下去的習慣
它們吃、它們睡、它們飛
日復一日,從一個位置抵達
另一個,精確地度過了一生
隔著玻璃,世界被分成了兩塊
房間:一間更大,一間更小
鳥生活在我們的對面
(自由是危險的。尤其
當我們的食物來自別人
這時,對天空的追逐意味著死)
鳥,看著我們——
站在大廳中央,我們
的內部在凹陷……
生命的熱情原來毫無必要
我們同樣從一根樹枝
躍向另一根。
未遂的雨
出來的時候,雨已經
停了;地面的水漬
表明它來過。這些湖
鋪展它們的空與冷,大不過
一片玻璃。我們走在玻璃和反影
中間,風搖動葉片,雨點
落下,破碎的聲音
像瓷器。某種強烈渴望的東西
拒絕了我們;吸引,又推開
正如一塊急轉的磁鐵:
一次未遂的雨。
磁場仍在。我們移動
在空曠裡,在時間裡
進入樹和天空的界面,分開水汽和雲
就像分開春天海岸的流沙。
沒有什麼被破壞,也沒有什麼完整;
一些事物正從我們身上掉落,
而我們還不瞭解那些名字。
雨重新開始。像針咬破了大氣;
眼前的一切,街道和身體
將越來越潮溼。我們繼續
走,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停。
水泡
比身體其他部分更白、更危險:
隆起的小山脈,橢圓形,
漂浮在掌心的洋流上。
這些立體、離散的點,
多給它們一些光,
就變成遊移變幻的冰山
在巴掌大的地圖上
在掌紋裁定的海陸間
湧現,確立新座標。
我摩擦著它們,從曲線的
運動中尋找切點。陽光下,
我的手掌和一片葉子沒有區別。
當載滿水的岩石凸起,
透明,圓頂,接連著,
像一個又一個標點。
很難忍住不去破壞,
儘管它們的痛也是你的痛。
用手指做成鑷子,鷹爪般
緊緊握住這些球體,
把毛細血管從地表
剝離,叼到半空
又重重墜落:
一小片癟了氣的紅色
滯留在水面。
(刊發於《揚子江詩刊》 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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