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什麼叫做驢行客

從對驢子態度的轉變這一點看, 我這人是有點人云亦云的。 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有些悲哀,但是我沒有辦法,只得接受自己對自己的不屑。

我過去很是有點看不起驢子的, 它沒有馬跑得快, 沒有牛有力量, 且矮小, 常年在磨房 勞作, 連春花秋月都很少親密接觸, 肯定是沒有見過什麼大世面的啦。 而且我們罵傻子是 “蠢驢” ,罵壞和尚是“禿驢” ,降驢的地位和豬一個等級。再大一點,讀到了《黔之驢》 ,覺得 那驢真是可憐可笑的那種。要知道這 《黔之驢》 可是在教科書上讀的,那時候我們只有教科 書可讀, 而且我們堅信教科書上說的都是一句頂一萬句的真理。 這麼一來, 驢子在一代人心 目中就給作了個關於它的性情、能力、智慧都很低下的若干問題的結論。

可是不久我就讀到了陸游的詩:“衣上征塵雜酒痕 , 遠遊無處不銷魂 , 此身合是詩人未 ? 細 雨騎驢入劍門。 ”當時不明白放翁何以要騎那麼個東東,還陶醉似的發問:“看我騎著驢子, 像不像個詩人啊?” 我到處請教打聽,才被告知說,那驢子是詩人的坐騎呢,過去詩人都騎 驢子的。

要命的是, 我也想做個詩人。少年時代我可以把什麼都丟在一邊, 只想個做詩人。 也參加過幾次高考, 語文還行,數學則每每曳尾於塗中。有一年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的數學竟 然和語文的分數相同。 也不知道改卷的老師是把我語文搞少了還是把我數學搞多了, 反正謝 天謝地,那一年我考上了,雖然是個中專,但那時候中專大學差別不大,出來後都一樣有鐵 飯碗。一詩友來信詢問情況,有“夢裡曾是驢行客”句,我亦做打油以復:“想騎驢子還有 我,二人騎驢訪王勃。白跟老兄身後走,語數得分一樣多。 ”他一看,想既然數學和語文一 樣多,那肯定是考上了,可以一起騎驢訪王勃了。當時我們沒細想,王勃是不能訪的,王勃 先生早在 2000多年前就溺死在交趾國的海邊了。我們少年無知,再去訪他,無疑是蠢驢入 海無消息呢。

也就是那時候, 我對驢子的看法有了改變, 也開始留心觀察起驢子來了。 那時候已經不 大容易看到磨坊了,我去尋驢子,都是在城郊的田頭地角。說來也怪,再看驢子,發現它個 頭雖小,卻充滿了靈性;走得不快,卻安步當車,彷彿有一種詩的韻律在。我和它一下子有 了親切感。 我常常和它拉關係, 不過我拉關係也沒別的辦法, 就是學現在跑官的那樣行賄而 已。我知道它也不要別的,就每次都扯幾把青草送到它的嘴邊。它欣然領受的時候,一般都 抬起頭, 看我一眼, 我覺得它的眼眸很清亮, 它的眼神很有深度。 甚至它的氣味也很有特色, 不像牛那麼平淡,沒有馬那樣刺鼻, 是一種異質性的來自遠古的芬芳。 我當時天天做詩,和 驢子在一起的時候, 就很溫暖地想到過去那些騎驢子的詩人們。 賈島是在驢背上推敲詩句結 識韓愈的。李賀在驢身上掛個錦囊,一有靈感就記下了放進去。李白留下“騎驢過華陰”的 佳話。杜甫也曾“騎驢三十載 , 旅食京華春” 。蘇東坡問他弟弟:“往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 困蹇驢嘶。 ”還有那個說自己的詩思在灞橋上風雪中驢背上的鄭綮。唉,我這個滿腔詩情的 憂鬱青年,在一頭尋常的農家驢子面前,想起那些唐宋詩人,真的是思緒萬千。哲人萎矣, 他們騎過的驢子卻生生不息, 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不知這頭驢子看我的時候, 是不是有一種 如夢相似的感覺?它的血液裡, 是不是還殘留著詩歌的精神和氣韻?是不是願意接納我, 讓 我和它一起結伴追慕先賢,重走唐宋路?

他們為什麼叫做驢行客

可是, 詩歌真的養不活詩人, 何況那是一個特定的時代。 八十年代一過, 理想隨即幻滅, 撲面而來的經濟大潮驚濤拍岸,席捲一切,詩人沒有了生存的土壤。那時候有人說:“餓死 詩人! ”那口氣多麼殘酷。我其實有一份工作,我不需要靠詩歌的稿費度日,要是那樣,早 就餓死了。儘管我有工資,不會餓死,我卻因為做詩,與這個社會鬧了很多意見。我有時不服輸,硬是以一種戰鬥者的姿態,要面對荒原抗爭,但是我進入的是所謂的“無物之陣” , 多麼的茫然失措, 多麼的軟弱無力。 我感到被社會拋棄了。 其實我是多麼不願意做這種畸零 人一般的詩人啊。於是我走進生活,耽於世俗的享樂,笙歌宴飲,尋歡作樂,隨波逐流。多 少年過去了, 我經歷了那麼多的失落和苦痛, 那麼多的迷茫和徘徊, 看到了那麼多的掠奪與 汙染, 那麼多的貪婪與突然積攢的鉅額財富。 我於是再一次逃出生活的陷阱, 再一次走進詩 歌的殿堂。 可是我發現, 我的詩思也沒有了。 我想, 我詩歌的靈感無緣丟在風雪中的驢背上, 是失落在滾滾紅塵中了。生活和詩,我揀盡寒枝不肯棲,最後是無枝可棲。

我再沒有去尋驢子了,只是在骯髒嘈雜的街市上,經常看到幾頭驢,它們全部在拉煤。 它們滿身煤屑和灰塵,兩眼渾濁,充滿了哀怨和悲苦,臀部還掛一個編織袋,裝著它們的糞 便。我覺得這真是一種凌辱,真是斯文掃地。如果唐宋的詩人們看了,真的要臨風揮淚、長 歌當哭了吧。 還有一次, 我走著走著, 偶一抬頭, 看到一幅大標語:“天上龍肉, 地上驢肉! ” 我竟像那些少年作家一般,感到了心靈深處的 “尖銳的疼痛” 。驢啊,而今沒人騎你做詩了, 就把你殺了吃了去! 還好意思把你比作龍肉! 其實哪有什麼龍肉, 人們臆想出來的龍, 那麼 醜陋, 那麼猙獰,怎麼能和你相提並論?你一身都是典故,一身都是文化, 一身都是詩人的 靈慧和風雅呢。

後來,就出現了很多自稱驢子的人。像不約而同似的,在深山,在曠野,在沙漠,在溪 水邊,他們揹著帳篷和睡袋,開始步行。他們把登山,溯溪和遠足,全部叫做驢行。他們之 間則互稱驢友。 他們艱苦卓絕, 義無反顧,絕塵而去。他們為什麼要自稱驢子?冥冥中我覺 得, 他們就是那些驢子變的, 它們從現實的屈辱裡憤怒地脫身而出, 要去追尋李白和杜甫的 足跡, 要去和自然山水融為一體, 因為它們本來就是自然的精靈, 是要像自然那樣真實而不 是偽飾虛假地生存的。他們蓬頭垢面,傷痕累累,氣喘吁吁。他們和驢子一起淪落了。 但是我又覺得, 它們的淪落,其實是一次悲憤的抗爭,一次壯美的突圍,一次詩性的復 活。而今,我也跟著驢行隊伍驢行天下去了,我揹著行囊,踏遍青山綠水,滿身的汗漬與塵 土。但是我以激越的情懷,沉穩的腳步遠走風塵, 我的腳下也像有一隻靈性的驢。 我的驢行 途中充滿了詩情,尋訪著文化。過去王粲好驢鳴,而今我在漫漫長途上,也經常長嘯如驢。 朋友說我在鬼哭狼嚎。我往往回報一聲更淒厲更決絕的長嘯。本來嘛, “馬嘶如笑,驢鳴如 哭” ,我驢行的時候,一方面體驗到了生命的壯美,又時時刻刻感受到了心中的悲苦,頗有 點長歌當哭的滋味。 晚清的哭庵說人生具三副淚, , 第一要哭的就是 “天下大事不可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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