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赤城先生訪談錄:絲桐在左,歲月在右

劉赤城先生訪談錄:絲桐在左,歲月在右

學生張墨原:請劉老談一談王燕卿先生和徐立孫先生。

劉赤城先生:徐立孫先生呢,原來在東南大學(南京高等師範學校)讀書,所以跟王燕卿先生學琴,畢業後就回裡了(故里南通),回來後不久,王燕卿先生也就去世了。

張墨原:對,王燕卿先生是民國十年夏天去世的。

劉赤城先生:王燕卿先生在去世之前,曾參加了上海晨風廬琴會。當時與會者有100多人,在那個時候,就算規模很大的盛會了。到王燕卿彈琴時,有個說法叫“驚倒四座”!那麼,“驚倒四座”是怎麼來的呢?就是王燕卿彈《長門怨》這首曲子。

張墨原:啊?!不是《平沙落雁》嗎?原來是《長門怨》吶?

劉赤城先生:對的,是《長門怨》。琴界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平沙落雁》,一種說是《長門怨》。實際上,《長門怨》是對的。。

張墨原:哎呀,還是在劉老這裡瞭解到了真實的歷史事實。

(札記君注:一九二〇年上海晨風廬琴會之後,刊出一冊《晨風廬琴會記錄》,羅列來賓名單與琴會日程,十分簡單。與會的幾個年輕琴人裡,顧梅羹享年較久,萬年曾說起會中最戲劇性的高潮:那天王燕卿演奏琴曲,還沒彈完,座中的好多琴人已經忍不住側身站起,有的更靠近了傾聽。一曲既罷,琴會的主辦者周夢坡脫口叫好,手拍王燕卿之肩,說:“這次琴會你是頭魁!”此時,在一旁的資歷、聲望、成就都堪稱翹楚的楊時百則面露不悅之色。1920年10月,上海晨風廬組織一次琴會,鄭孝胥、吳昌碩等社會名流參加,王燕卿與弟子徐立孫應邀出席。王燕卿彈奏的《長門怨》、《平沙落雁》驚倒四座,一舉成名。有人說《平沙落雁》彈得好,有人覺得《長門怨》最令人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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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赤城先生:當時去了兩位大師,除了王燕卿,就是楊時百,楊時百彈的是《漁歌》,王燕卿彈的《長門怨》,王燕卿彈到一半 ,大家都不由自主的站起來,坐不住了,圍了過來,探著身去側著耳朵聽他彈琴。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呢?當然,我也沒有聽到過王燕卿彈琴,那個時候也沒有錄音機。但這說明一個問題,就是王燕卿的琴風,不同於其他流派,有他的特色,雅俗共賞,民間的特色比較濃郁,比較新穎。

張墨原:我個人也覺得雅俗共賞,是王燕卿先生風格所在。我很多年前,就聽您彈琴的錄音專輯 ,覺得裡面也包含了雅俗共賞、剛柔並濟、方圓相應等特點,曲風跟別的琴家不太一樣。

劉赤城先生:哦,這個就是流傳,從王燕卿、徐立孫,再流傳到我這裡。也就是這麼一個師承關係在裡面。王燕卿先生呢,是一個大膽的人物,大膽的創新,可以說是離開琴譜而去創新!而當時,他在諸城的時候,並不受歡迎,老一輩的琴家,不喜歡他。這個現象,從幾個方面可以看到,一個是加輪指,類似琵琶的指法,就有人認為,有傷大雅。再一個,他最喜歡演奏的,就是《關山月》。在諸城的時候,有很多人也很喜歡,想學,但在老一輩輿論的壓力之下,也不敢跟他學,後來一直南下那一年,才有改觀。

張墨原:1917年。

劉赤城先生:對,就是康有為舉薦他到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後,《關山月》《秋風詞》《秋夜長》《長門怨》等,才整個傳開起來,隨著他的學生的足跡,流傳香港,後來又到海外, 廣泛的流傳開來。

張墨原:對,包括吳宗漢伉儷這一支。說到吳宗漢先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邵氏拍的幾部電影裡,出現過幾次吳先生彈的曲子。比方說著名的《倩女幽魂》,就有吳先生彈的《玉樓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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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赤城先生:這個,我還不太清楚。

張墨原:可能您沒有關注這個事,後來吳先生伉儷去美國,去香港、臺灣,把《梅庵琴譜》諸曲,也帶到了世界各地。據說香港美國臺灣的琴家,修習《梅庵琴譜》的人,非常多。

劉赤城先生:《梅庵琴譜》能廣泛流傳,也跟吳宗漢先生推廣分不開。

張墨原:對的,前段時間,我還整理了一個小文章,講美國有一個音樂家叫李伯曼,把《梅庵琴譜》翻譯成英文 。

劉赤城先生:嗯,英文版的,我這裡還有一本。《梅庵琴譜》在世界範圍內,影響力最大,流傳最廣。我現在整理了《梅庵琴譜修訂本》,《梅庵琴譜》,先後出版、再版、達11次之多。

張墨原:您的為什麼要出《梅庵琴譜修訂本》?

劉赤城先生:《梅庵琴譜》我研究了很多年,一般的古琴愛好者,照譜彈奏, 只能得到一個框架,一些關於琴曲內涵的東西,還有體現風格的演奏技法等,琴譜是沒有,表現也不出來。

張墨原:也就是您講的“韻腔”,表現不出來嗎?

劉赤城先生:是聲腔。我把很多年研究的一些心得,以及專門表現這種聲腔的的新的技法,加了進去,形成《梅庵琴譜修訂本》。

張墨原:這種聲腔指的是?

劉赤城先生:山東腔嘛,齊魯腔,虞舜遺風、孔孟遺風,都要融合進來。

張墨原:等於是在《梅庵琴譜》的基礎上,您又往前走了一步?

劉赤城先生:也談不到,原譜不存在改變,我用紅字的減字譜,和原譜並列。一目瞭然,看得很清楚。

張墨原:那我們就期待著這本書的面出版面世,太好了!劉老,您確實是融古開今!再一個問題,琴學一直存在古今之辯,古琴的“古” ,和當今的、時下的一些東西,也就是說,古與今的關係,您這裡是如何看待,如何處理的呢?比如說百年前,琴聖王燕卿的琴音,我們已經領領略不到了。更早的人彈琴,我們更無從聽起,只能通過文字描述來窺探一二。

劉赤城先生:眾所周知的是,古琴,是出自古代、從古而來,流傳至今的一門樂器。古,古到什麼程度?最早的東西,我們也聽不到,只能從書本、文字上看一看。古譜,現在依然存在3000多首琴譜留下來。是咱們祖先留給我們一筆非常豐富的文化遺產,這是值得我們後世人驕傲的事。但這些曲譜,不能放在博物館的櫥窗裡面,只是看看而已,要把它變成一個活的東西。要體現出來,要演奏出來所,讓它活在琴家的手上。每年的打譜會,也就是為了把老曲子都彈出來。

張墨原:是的,您打譜的作品有《遁世操》、《羽化登仙》等。

劉赤城先生:還有《廣陵散》,我都打譜並演奏過。而且,我搞的是全本,我不喜歡搞節本,現在搞全本的不多,因為曲子長,觀眾沒耐心聽,所以大多彈節本。我主張老的,還是要逐步並完整的推廣傳播。

學生張麗:這次,我們的音樂會的曲目裡,就有劉老打譜的《遁世操》。

劉赤城先生:

對的,對的。

張墨原:我和廣大琴友也是非常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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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間為劉赤城先生

劉赤城先生:我有這麼一個想法,想告訴大家,學會一首琴曲,並不是太難。但要學好一首琴曲,難度就大!這是因為,古琴曲,不是音的羅列,也不是把旋律彈出來就行。更主要的,是它的內涵!一首曲子的歷史背景。它作者的生平、個性等,都要去嘗試表現。就打譜而言,曲譜沒標節奏節拍,就像一個房間面,桌子床鋪板凳都有,但是亂擺放的。先要把它佈置一下,這個桌子放在什麼地方?這個床放在什麼地方?要合情合理的安排,這就是打譜,要不然按自己的意思來,想怎麼搞就怎麼搞,這是不行的,起碼要搞清這個琴曲的歷史背景,作者的生平、精神訴求等,還有一些做曲的理論多方面的東西,能不能打譜出一首好的曲子,還要經過各位琴家的認可,這都是比較難的。

張麗:所以,打譜一首曲子,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吧?

劉赤城先生:是的。說完打譜,還有個問題,繞不過去的,就是說,有好多人熱衷於創新。當然,創新也是一個途徑,並不是不可以的,因為老早的曲子,最開始也是新曲子,所以創新這條路在必須要走的,還是要創新的。但一定要立足傳統,這就是叫融古開今。在“古”的基礎上,發掘新的東西。我們彈琴的人,是現代的人,不是古代的人。那麼,有人提出來,說古琴最好回到古代,曲子也要回到古代,那麼,現在終歸是現在人彈、現在人聽,這不就衝突了嗎?所以,我認為,古琴雖然是古的,作者也是先賢古人,但我們不能當它是不是博物館櫥窗裡的陳列品,而是要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表現出來, 讓聽的人,感到古人的脈搏還在跳動!

張墨原:我私下認為,所謂的“古”,是“永恆”的含義。比方說,古人所面對過的生老病死 ,養家餬口等問題,現代人依然同樣面對,這些東西,大概是亙古不變的,古琴的“古”,應該體現了這一塊吧,不知道我理解的對不對?

劉赤城先生:是的是的。

張墨原:就像一課樹木,今年的樹葉,跟去年的樹葉,有相同,也有不同。

劉赤城先生:我剛才講的,樂曲是古代的,彈琴的人,是現代的,“古”,我們只是把它展現出來。

張墨原:這就是傳承嘛。

劉赤城先生:對的,這裡面並不矛盾,有些東西有時代性,有些東西沒有時代性。比方說現在的山,在古代還是山。古代的月亮,還是現代的月亮。不矛盾。

張墨原:劉老的這個解釋非常好。

張麗:對,是延續不斷的。

張墨原:劉老,您沉雄清曠、剛柔並濟的琴風,是從王燕卿、徐立孫先生繼承過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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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一為劉赤城先生

劉赤城先生:這個,你看我照片,年輕時是怎樣,那麼為什麼現在老了 ,成了滿臉皺紋這個樣子?人,是在不停的變化的,藝術呢 ,也是一樣的,也在慢慢的成熟,不可能一成不變,而是一直在變!我現在彈的平沙,和早期彈的平沙,拿錄音出來一對比,肯定也不一樣,雖然基本的骨架東西還存在,但對生活的感悟,就會逐漸融合進去。

張麗:也就是說風格在不斷的完善。

張墨原:那您的古琴演奏生涯,也經歷了幾個時期嗎?網上有您的很多琴曲,整個《梅庵琴譜》的,梅花呀流水呀,都能的搜到,對比後確實覺得有差別,我又跟您學琴,能感受到您不同時期風格的一個變化,變化挺大。

張墨原:那時候您的錄音。

劉赤城先生:不理想!早期的錄音也好,舞臺演出也好,沒有一次理想的!每次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緊張!感覺自己往往彈的好的時候不,在舞臺上,也沒有錄音,當然,這是正常的,藝術的缺憾性。

張墨原:你五歲學琴,距今已經80年有了,那麼您學琴的時候,還沒有經歷了文革、改革開放。當時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劉赤城先生:這個說起來很奇怪,也許是一種天性吧,因為我父親彈琴,他會多種樂器,本身也是一個畫家,我家學淵源,對我也有一些影響。從小聽他彈琴,一般都是在夜裡,月亮升上來的時候,琴拿出來彈,我慢慢就喜歡這個琴。不但喜歡,也逐步迷上了。

張墨原:您最開始是怎麼樣,學琴的,直接學曲子嗎?

劉赤城先生: 那時候,還沒有練習曲這個東西,就是我們在音樂學院的時候。也沒有練習曲,就是古琴曲,由淺入深,從小學到大麴子。小曲的就叫練習曲。

張墨原:那你還記得你學的第一首曲子嗎?

劉赤城先生:就是秋風詞,然後,關山月,雖然我是五歲開始學琴。彈這兩首曲子,大概有一年多,只會彈這兩首曲子,其他都不會彈。

有一次我一個師兄,叫朱惜辰,論輩分,他還比我小一輩。但他年齡大,彈琴比我成熟的多,他說,你彈琴彈得很好,不錯,彈曲子太少了。你會彈兩首曲子,就沒了。在他的鼓勵下,我花了一年時間,把《梅庵琴譜》14首,全部摸完了!

張麗:一年時間啊?

劉赤城先生:對。所以八歲的時候登臺演奏《平沙落雁》、《風雷引》。

張麗:一年時間,怎麼把14抽取的學下來的。

劉赤城先生:就是夜以繼日的練琴。

張墨原:我太佩服劉老了。

劉赤城先生:那時候就是喜歡,愛好!把一首曲子彈熟練為止。至於內涵,那時候還無知的很啊。

張麗:看了我們後學之輩,平常用功遠遠不及。

劉赤城先生:

怎麼講,我彈琴寒暑無間嘛。從小到老從小到大,有一個東西一直支撐著我。那就是愛好,搞專業也是沒有想到的。搞了專業還是愛好,喜歡這個東西。

張墨原:是的,聽您這麼一想,我是感慨良多。

劉赤城先生:但一年把12首學完,也是因為前面彈了兩年多的《秋風詞》、《關山月》兩首小曲子打的基礎,基礎很重要!

張墨原:對,劉老在給我們上課時,一直強調這一點。

劉赤城先生:小曲子都是琴曲當中的精品,很好的。

張墨原:對,我也有一個認識,流傳千古的文學作品,往往也是朗朗上口、短小精悍。李白、杜甫的詩,之所以能流傳很久,因為它短小精悍。

張麗:劉老,多大年齡的人開始學琴合適?

劉赤城先生:這個是根據條件因人而異 , 我為什麼五歲彈琴吶, 這也是因為家學淵源,我父親彈琴,我就跟著學,我喜歡耳朵貼在桌子上。特別好聽,比擴音還好聽。就是這樣,逐步逐步入迷走了這條路子。

張墨原:怪不得您對琴曲的處理是那麼的細緻入微的。劉老,接下來,能不能談一下您對收學生有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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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赤城先生:收學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學生找一個好的老師不容易。老師,找一個好的學生不容易。老師收學生,可不是為了學費的問題,主要是傳承問題,能不能傳承下去,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吶,你們要樹立一個“德”的觀念,琴德,剛開始是看不出來這個。逐步逐步就能發現,特別是往往彈得不好的學生,我不太想教的學生,恰恰又是最能活動的。

張墨原:對,王燕卿先生有一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那就是“派逾分則道逾遠,口逾辯而手逾拙”,我明白劉老的意思了。

劉赤城先生:對的。

張麗:劉老, 絃歌,現在的教學裡面提到的很少。

劉赤城先生:絃歌是古琴最早的一種藝術形式。後來提高發展了,啊,從高山流水俞伯牙。可以看出來他最早沒有歌詞。那麼,鍾子期能聽出來。說明用語音來表達內涵。還有一個過程,聲多韻少。哦,魏晉唐代都是聲多韻少。想,廣陵散,就是右手比較發達。左手劃弦曉得處理就少一些。到了宋朝的時候,特別是難受。瀟湘水雲,左手動作,就比較多一些。也就是古琴的歌唱性、器樂性、旋律性都增強了。

(以上內容根據劉老的訪談視頻整理,自慙樗櫟,如有紕漏,具體內容請以劉老視頻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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