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店:消失的大沙丘

蔡店:消失的大沙丘

文 | 曉雪(長軒嶺)

最近時常想起你。日裡夜裡,睡裡夢裡,不經意間就閃出你的影子。喜歡用腳步丈量世界,漸行漸遠間,你愈來愈頻繁地出現在腦海裡,從淡忘到記起,從模糊到明晰。

也許從來都不需要想起,卻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早已融於血液刻入骨髓,隨歲月流逝而沉澱,歷久彌新。這種情愫,不是相思,而是思鄉。

陂北那個“北極村”,是個寧靜美麗的山村。坐西面東,西面一圈青山象一道天然屏障庇護著山村。門前一畈稻田,稻香十里。村南一條清澈小河繞村而過,歡快的奔向遠方。

每每看著太陽從遠處的雞公山(大頂山)升起,總會有“日出東南隅,照我李氏屋”的溫馨,待到西山的夕陽給山村鍍上一層金色,又有“日落西山紅霞飛”的畫意。

村北二三里處,矗立著一個大沙丘。沙丘長三百多米,高百餘米,東西走向。整座沙丘都是黃燦燦的細沙,在陽光下宛如一座金山。

蔡店:消失的大沙丘

蔡店長崗村

沙丘南邊是坡地,即將成熟的麥浪起伏於遠遠近近的山坡,恰似一條舞動的金色長練。北面肥田沃土,青翠的秧苗鋪陳到天際,如同一張綠色的巨型地毯舒展開來。

高高矗立的沙丘在南麥北稻間顯得突兀,如同分界嶺,分隔著田裡的黑泥和地裡的黃土,讓人懷疑那一丘沙彷彿天降(近年走遍黃陂東西南北,發現這樣的沙丘貌似僅此一處)。

沙丘南坡平緩,坡底與山地相接處是大片沙灘,沙粒略粗。過年時村裡的婆婆媽媽們常常直接鏟了沙回去,用米篩濾去雜物,洗淨曬乾,炒紅薯片或荷葉泡或凍米,直把黃沙炒得油光發亮。沙炒的荷葉泡、薯片金黃香脆,不糊不焦,軟硬適中。

沙中有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小小的白色貝殼和螺絲殼,那些無疑是女孩子的愛物。我們常在沙中尋寶:找光滑適中的小鵝卵石撿籽,稍大而平滑的石塊用來跳房子,小貝殼自然是輸贏的籌碼囉。

常常偷了奶奶納鞋底的粗棉線把小螺殼串起來,當手鏈項鍊,那一串串白色中點綴黑灰色花紋、小巧玲瓏的螺殼鏈別緻可愛,裝扮著青澀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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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玩的是夏天暴雨後。沙灘被山上、坡上、堰裡衝下來的雨水彙集成季節性河流,淺淺的河水中蹦跳著大大小小的魚兒,隨便用箢箕一撮就是半箢箕魚。光著腳丫蹚水捉魚,打水仗,那是夏天最尋常的遊戲。

經過山水沖洗後的沙地會冒出一層細細的黑黑的沙金,我們便舍魚淘金。利用坑窪裡的水築壩,一箢箕沙細細的衝淘到最後,往往會在底部留下薄薄一層黑沙。“我淘到金子啦”的呼喊聲便會此起彼伏響徹雨季的天空。

捉到的魚成了美味的咽飯菜,只是忘了淘的金沙去往了何方。

沙丘北坡陡峭,坡度較高。坡底是一畈肥沃的稻田。綠油油的秧苗像綠色的波浪隨風湧向遠方。沙丘靠近稻田邊有一眼清泉,泉眼汩汩冒出清冽甘甜的泉水。

農人用石頭和田泥做了簡易的水凼,這凼泉就是插秧割稻解渴消暑的玉液瓊漿。我們砍柴扯豬草瘋累了渴了,往往直奔水凼用手捧起泉水,直到喝飽。“晶晶亮,透心涼”當是泉水最好的解說詞了。

蔡店:消失的大沙丘

沙坡底下長著幾棵高大的桐子樹和柳樹,枝繁葉茂。我們常常把捆柴的粗繩掛在樹杈上,打個結,做成簡易鞦韆。大家一個個排隊輪流坐上繩子,其他小夥伴分兩邊把繩子斜斜拉開,突然鬆手,鞦韆就高高蕩上半空。

白雲在藍天輕飄,鳥兒從頭頂掠過,長髮在風中凌亂,人在鞦韆上尖叫,那飛翔的感覺無比暢快。偶爾繩子斷了人從鞦韆上跌落下來,厚厚的細軟的沙地如同母親溫暖的懷抱,有驚無險,更添幾分興奮和刺激。

有時也會爬上柳樹旁逸斜出的枝幹,邊晃動枝條邊故意驚叫著,在一顛一簸中拖著長調唱著童謠:

閃——閃——

閃孝感——

孝感的婆娘好大的膽……

許是離孝感近吧,“孝感”是童謠中頻率較高的一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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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桐子花開了。滿樹繁花似白蝶棲落在綠葉叢中,花瓣上淡紅色脈紋,使素潔的花朵平添一分豔麗。我們在樹枝上邊晃邊唱:

桐子樹,開白花(兒)

婆婆死了我當家(兒)

早上一碗油油飯(兒)

哈軸(晚上)一碗仔雞湯(兒)

欠死嗯滴個好七伢(兒)……

雖然不懂“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後翻身當家作主的揚眉吐氣,但那岔吃岔喝的痛快彷彿感同身受。在缺油少糧的年代,能一日三餐吃香噴噴的油油飯,喝鮮美的雞湯,是何等幸福的事啊!唱著想著,口水流了三千尺……

桐子樹是除油籽樹外的另外一種能換錢的樹種。秋風漸起,樹葉如同黃蝴蝶滿天飛舞,那青青的如雞蛋般大小的桐子開始變灰黑,就是打桐子的時候了。

豐收的季節,小夥伴們拿著竹竿打桐子,不時有桐子從樹上掉下,砸在腦袋上生生的痛,隨手揉揉,咧嘴一笑,撿了桐子繼續打,這情景讓人想起一幅對聯:

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樂

妹兒摘莓兒,莓兒小,妹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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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是慷慨的,田埂地坡上紅紅的樹莓秧泡染紅了小手小嘴,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是童年最甜美的記憶。

打下的桐子經過一段時間堆積,桐殼腐爛後剝出桐子仁賣到供銷社,換回火柴、鹽外,還能買些筆、本和扎辮子的紅頭繩呢。

大沙丘最開心的遊戲是玩沙。北坡百丈高的斜坡無疑是最好的滑沙場。小夥伴們在坡頂上一字排開,一聲令下,齊唰唰順坡往沙丘底下滑,誰最先滑到底誰是勝利者,可以贏到砍的柴把子或扯的豬草,或多一次盪鞦韆的機會。

往往前面的人還沒有滑下去,後面的人就搶著往下滑,最後撞到一起,滾成一團,連忙手腳並用爬上沙坡重新開始滑,有時搞毛了,我揚起一捧沙撒在你身上,你抓起一把沙丟在我頭上,最後索性來一場人沙大戰。

風起沙飛,一個個的玩成了沙人。半天的沙戰,帶著戰敗的狼狽卻彼此嬉笑著,頂著一頭沙,摟著滑破了露出屁股蛋的褲子,揹著柴提著豬草,黑汗氣水的回家,免不了被大人一頓胖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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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把臉上的灰沙衝成一道道的印子,小臉哭成小花貓,卻總不長記性,下次依然在大沙丘那裡玩得不亦樂乎。

“你是風兒我是沙……”十幾歲的我如同一粒沙子被吹到異鄉後,大沙丘漸漸淡出我的世界。三十多年的奔波勞碌,我幾乎忘了你——大沙丘,我兒時的樂園。

某一年回老家,突然想起大沙丘。憑記憶在村北的曠野尋找,卻哪裡還有半點大沙丘的影子?只見一畈麥苗青青。同行的妹妹說:沙丘的沙都變成混凝土澆築了水泥路面,做了樓房。

大沙丘消失了。雖感嘆童年的歡樂無跡可尋,但看到沙丘變麥田,失望之餘稍感安慰。

又過十餘年,再返家鄉,忍不住走向沙丘所在地,卻見荒草連天。大沙丘,連同金色的麥浪,青青的稻田,一起消失在萋萋荒草中。曾經的良田被雜樹野草肆意侵佔,整個田野變成一片荒原。

村裡雖然高樓林立,卻人去樓空,只有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作最後的守望,顯得格外荒涼蕭索。小河干涸成了臭水溝,曾經桃花盛開的池塘漂浮著垃圾,散發著惡臭。曾經秀美如畫的山村,我美麗的家園,彷彿隨著大沙丘一起消失了。

蔡店:消失的大沙丘

站在荒草叢生的曠野,我不禁有點恍惚:大沙丘真的存在過麼?那兒時的樂園,莫非只是我的臆念或夢境?

當記憶的閘門打開,大沙丘的歡樂時光如萬花筒一樣一幕幕呈現,那個穿著紅格子布衫,甩著兩根扎著紅頭繩的長長的麻花辮的小女孩,手舉映朵花,蹦蹦跳跳,唱著童謠,從油菜花海里,從滾滾稻浪中,從青青麥地間跑來……從時光深處跑來。

那脆脆的童音,那無憂無慮的笑聲似乎還在無邊的曠野迴盪……那黑泥和黃土之間魔化般的大沙丘,彷彿是蒼天賜給山裡孩子的一方樂土,一個神奇的遊樂場。讓我們貧窮的童年充滿色彩和無盡的快樂。

大沙丘,我的童年樂園,我的根啊!三十多年風霜雪雨,你怎麼就如同夢幻一般消失不見,無跡可尋呢?

若干年後,也許消失的不僅僅是大沙丘,還有那千頃稻浪,還有那美麗家園?

蔡店:消失的大沙丘

關於作者 曉雪,中學高級教師。武漢市詩詞楹聯學會會員,黃陂詩詞楹聯學會理事。發表過多篇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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