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竹石、米顛雲山中走進古代畫家們的內心世界

中國繪畫史中諸多話題,從解衣盤礴的畫史故事到謝赫六法的畫理評判;從文人士大夫的竹石風流到宮廷畫院的皇家富貴;從閻立本及父兄、大小李將軍的家族繪畫現象到沈周、董其昌、鄭板橋的畫家群體活動……清華大學尚剛教授的《煙霞丘壑:中國古代畫家和他們的世界》(北大出版社)所寫的“中國古代的繪事和畫家”,多關注畫家本人與其生活的世界,涉及諸家風采、作品故事、核心畫論、繪事精等,“澎湃新聞·古代藝術”特選刊其中關於東坡竹石與米家雲山的部分。

竹石風流

作為士大夫,蘇軾至大至美,崇高得幾乎無以復加。關於這樣的士子楷模、文苑泰斗,話題永無窮盡,下面揀出的,只是其若干美術活動。

蘇軾(公元1036~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在今四川)人。二十一歲,已中進士,人格魅力、文采風流令他一直是天下關注的焦點人物。他非常忙碌,要做官、要議論、要交遊、要應酬、要賦詩、要撰文。因此,雖少小知畫,“不學而得用筆之理”,但丹青於他,卻多屬消遣。即令如此,他的繪畫題材仍然寬廣,畫墨竹、樹石,也畫山水、人物,甚至還畫草蟲、禽鳥等。除墨竹一種外,蘇東坡的繪畫都沒有師承。他能夠自出新意,獨樹一幟,靠的是天賦、修養、意趣和襟懷。他畫的是文人畫,不是畫師畫。

東坡竹石、米顛雲山中走進古代畫家們的內心世界

元代 趙孟頫《東坡立像》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對墨竹,蘇東坡情有獨鍾。他去訪友,若“候人未至”,便在人家的粉牆上“掃墨竹”,不是畫,而是“掃”,自然是既快捷又靈逸。在蘇東坡的時代,有位畫墨竹的大師,叫文同(公元1018~1079年),字與可,官至湖州(在今浙江)知州,雖死在赴湖州任的路上,但仍世稱“文湖州”。文同很風雅,集詩、詞、書、畫“四絕”於一身,是蘇東坡的從表兄和摯友,蘇東坡的墨竹便師法於他。東坡自稱:“吾為墨竹,盡得與可之法。”但蘇東坡才氣縱橫,豪情充盈,又受不得格範局囿,故所畫又區別於文同。照宋人的說法,就是“運思清拔,其英風勁氣來逼人,使人應接不暇,恐非與可所能拘制也”。東坡本人也以獨出心裁誇耀,其詩曰:“東坡雖是湖州派,竹石風流各一時。”蘇東坡性詼諧、好幽默,朋友也願同他調侃。文同的墨竹聲名太大,持縑到其家中求畫的人踏破了門,文極煩惱,把畫縑投到地上,罵道:“我要用它做襪子。”蘇東坡在徐州(在今江蘇,古稱彭城)當官,文同寫信給他,說:“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於子矣。”這當然是玩笑,但其中也包含著對東坡墨竹的推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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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蘇軾《前赤壁賦》(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枯木怪石也是蘇東坡創作頗勤的題材。他是書道大師,名滿天下,總有人來求字,他酒酣揮毫,寫累了,就畫“枯木拳石”充數。蘇東坡作畫,常在酒後,畫紙則愛貼在牆上。他謫居黃州(今湖北黃陂)時,米芾初次拜謁,他酒勁上來,就讓米芾把觀音紙貼到牆上,揮灑出一幅幽竹樹石酬贈。酒酣則膽氣豪壯,立畫則收縱自如,故蘇東坡筆下的枯木怪石是很遒勁、很灑脫的,要“託物寓興”,抒寫他那滿腹的“不合時宜”。狂傲如米芾,對蘇東坡的樹石也十分傾倒,說:“子瞻作枯木,枝幹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鬱也。”米芾對蘇東坡的畫跡很珍愛,在黃州所得的那幅,被他們共同的朋友王詵借走不還,言下頗為痛心。

東坡竹石、米顛雲山中走進古代畫家們的內心世界

相傳為蘇軾所作的《枯木怪石圖》

山水、人物是蘇東坡繪畫較少的題材,至於草蟲、禽鳥等,更是偶一為之。蘇東坡對山水用力雖少,但自負出奇,中年謫居黃州時,他給人寫信,說:“畫得寒林、竹石,已入神品,草書益奇,詩筆殊減退。”他的“寒林”今已不見,古人也不見評論,雖自出機杼,飄逸不群可以推想,但“已入神品”卻倒未必。蘇東坡詩名極高,天下傳誦,他說這話,令人猶疑。這裡的機關早被宋人點破—他在為自己的書畫揚名。墨竹、樹石是蘇東坡繪畫的主項,對此,他的自伐就更不含糊。還是在黃州,他給人家寫信、寄畫,信上說:“某近者百事廢懶,唯作墨木頗精,奉寄一紙,思我當一展觀也。”興猶未盡,又奉上竹石一幅,在信上補筆:“本只作墨木,餘興未已,更作竹石一紙同往,前者未有此體也。”這類言語竟出自精敏洞達的蘇軾之口,如此豪邁,又如此天真,真是可愛。

蘇東坡於人物創作更少。他畫過彌勒像,雖是“遊戲翰墨”,但仍被時人譽為“筆法奇古,遂妙天下,殆希世之珍,瑞圖之寶”。人物難工,儘管這樣的讚美令人陶醉,但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他清醒極了,再不自矜自伐。他畫人物本已很少,若要表現,也會找來李公麟合作,如《憩寂圖》《淵明濯足圖》等。李公麟是人物畫大師,也是蘇東坡的朋友,他若參與,則人物出自他的筆端,而蘇東坡畫的,仍是自己擅長的竹石之類。

東坡竹石、米顛雲山中走進古代畫家們的內心世界

傳為蘇軾所作的《竹石圖》 中國美術館藏

蘇東坡是朝野矚目的大名人,其手書、畫跡人人寶惜,若售賣,可獲善價。但蘇東坡本人卻不大在意,興來即作,還會以之扶貧濟困。在杭州做官時,有人因欠綾絹錢兩萬遭告,蘇東坡斷案,把那人召來,一問,原來那人是造扇子的,父親剛死,發送花錢,又趕上入春以來,陰雨連連,天氣很涼,扇子賣不出去,方負債遭告。蘇東坡就讓他拿二十面白團夾絹扇來,不一會兒工夫,又是行、草,又是枯木竹石,揮灑完畢。那人剛剛持扇出門,就被聞訊者以千錢一面,搶購一空。結果欠債還清,蘇東坡的官聲也更好了。

蘇東坡作畫快捷,又常在酒後。這樣的畫法當然是“大抵寫意,不求形似”,注重的是神韻、氣象,強調的是獨創、抒發。

到北宋,中國繪畫的題材已然齊備,畫題儘管很多,但蘇東坡把它們歸為兩類:一類如人物、禽獸、建築、器用,這是有“常形”的;另一類如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這是無“常形”而有“常理”的。他認為:“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至於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蘇東坡是大文豪、大哲人,不是職業畫師,自屬“高人逸才”,他選中的題材多為山石、竹木,他要表現“常理”,令並不複雜的題材變化出新,才符合他那縱橫不羈的天性。可是,這裡也帶些英雄欺人的意味。因為,若想曲盡“常形”,必須大費周章,這在畫家絕非易事。而表現“常理”,多少可以率性揮灑,倘欣賞者體悟不出,也未必肯直言,自己是否還屬“高人逸才”,先得掂量一番。若說蘇東坡的消極影響,“常形”“常理”之辨應算一個,後世的文人畫家多有意無意地學習蘇東坡的榜樣,去表現“常理”,這同易於抒發有關,更與結體較單純,便於揮灑相聯繫。至於狂怪悖理、率性塗鴉,那是末流。對此,蘇東坡本人也反對,稱之為“欺世而取名”。

其實,蘇東坡也講形似,如他記錄過黃筌畫飛雀“頸足皆展”的錯誤,還描述了蜀地牧童對戴嵩筆下的鬥牛“掉尾”的指責。他精敏絕人,洞察秋毫,李公麟的《賢己圖》眾人“相與歎賞,以為卓絕”,唯獨蘇東坡瞟了一眼,就指出那俯盆疾呼“六”的賭徒是閩人,因為僅有閩語呼“六”張口。蘇東坡也有工細的作品,如畫蟹可“瑣屑毛介,曲畏芒縷,無不具備”。他甚至下過寫實的功夫,能在路邊民家的雞舍豬圈間,見“叢竹木石”,便“圖其狀,作竹葉,紋縷亦細”。當然,他絕不會以形似損傷意趣,以描摹破壞“常理”。

蘇東坡對繪畫的貢獻並不僅僅侷限於創作,他還有卓越的理論建樹。在古代畫家中,他最推崇王維,評王維特別拈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令此後畫家的創造畫境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也成了後世畫論的重要原則。蘇東坡繪畫思想的核心薈萃在幾句詩裡—“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這幾句詩反覆被人稱引,因為以形寫神,重象外之意,貴天然、反雕琢不僅是他個人的體悟,也概括了中國畫的精神,還左右著中國畫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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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文同《墨竹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東坡是個輝煌的典範,在他以前,士大夫大多對繪畫漠不關心,而他非但題贊品評不斷,還親予創作。這就引出了中國士大夫對繪事的普遍熱情,雖不必人人都做畫家,但知畫也成了士大夫修身養性的妙道。從顧愷之開始,中國的文人畫(蘇東坡稱之為“士人畫”)似涓涓細流,雖不絕如縷,卻沒有浩大的聲勢。到了蘇東坡的時代,風氣一變,文人畫匯成大川,逐漸成為最有影響、最富特色的中國畫流派。扭轉風氣的人物當然還是蘇東坡,是他以墨筆抒懷寄興、融詩書畫於一爐的風格為文人畫樹立起楷模,是他的文采風流和人格魅力凝聚起文同、王詵、李公麟、米芾等一批超凡絕俗的文人畫家。

或許,蘇東坡的美術活動並非無可挑剔,但他仍然太偉大。世間若無蘇東坡,中國繪畫的發展恐怕是另一種景象。

米氏雲山

“米氏雲山”是對米芾、米友仁父子寫意山水畫的稱謂。在中國繪畫史上,米芾的地位很高。其人其事一如他的畫作,林木掩映,煙霧繚繞,真真幻幻、迷迷茫茫,但峰巒畢竟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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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米芾《行書苕溪詩卷》(局部) 1088年? 故宮博物院藏

米芾(公元1051~1107年),初名黻,字元章,號襄陽漫士、海嶽山人等,世居太原(據其姓氏,有專家推測他祖籍中亞,是昭武九姓的苗裔),後遷襄陽(在今湖北)。其五世祖米信是趙宋王朝的開國元勳,其母則與皇家關係親密,故他以恩蔭得官。先在地方上任職,徽宗即位,又到汴京做太常博士、書畫學博士等,死於知淮陽軍(今江蘇邳縣)任上。他曾當過禮部員外郎,因禮部別稱“南宮”,故又被稱為“米南宮”。

雖然不是能吏幹員,但米芾的士大夫卻做到了家。他氣度很好,“風神散朗,姿度環瑋,音吐鴻暢,談辯風生”,還精鑑古物、書畫,賦詩為文“皆自我作故,不蹈襲前人一言”。其書藝特妙,行書尤精,蘇東坡“謂其文清雄絕俗,謂其字超妙入神”。他交了很多名人朋友,“拗相公”王安石對他很推重,大文豪蘇東坡則“恨知之之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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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米友仁 《瀟湘奇觀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米芾是大才子、大名士,這類人物常常慕奇好異,但米芾的奇異卻真可謂集大成、曠古今了。他熱衷奇裝異服,衣冠愛仿效唐代制度,寬袖博帶,招搖過市,引得眾人圍觀,他卻因之得意非常。他喜戴高簷帽,帽簷太高,坐不進轎子,就令拆去轎頂,露帽出行,晁以道說他的怪模樣就像乘囚車遊街的鬼章俘虜,他高興極了。他生性好潔,衣冠、器用不肯讓人動,更不穿別人的衣服,不用別人的東西。身邊常常擺著清水,頻頻洗臉,但不擦拭,人稱“水淫”。當了太常博士,就要去祭祀,但其祭服因反覆洗滌,洗去了花紋,結果遭到貶黜。周穜與他交誼深厚,他向周誇示美硯,周先淨手,他大喜,周卻要逗他,不等清水送到,就用口水試驗發墨效果,他勃然變色,要周把硯帶走。女兒該出嫁了,他選中的是段拂,段拂字無塵,他說:“既拂灰,又去塵,正是我的好女婿。”就把女兒嫁給了段拂。

這似乎是潔癖,不過,在米芾卻屬矯情,是他標榜邀名的手段。人家去拜訪他,剛接下名片,就須洗手,但在衙門裡傳閱公牘,卻從不洗手。有個宗室貴族想試試他潔癖的真假,便大張華宴,而為米獨設一榻,令兵卒為他端菜送酒,讓麗姬美妓去侍奉別人。那些人大吃大喝、杯盤狼藉,十分熱鬧,米芾先硬挺了一陣,卻終於打熬不住,便湊進人堆,去尋歡作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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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米友仁 《瀟湘奇觀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論起瘋癲的本領,高超不過米芾。他寫信寫到套語“芾再拜”,還真的放下筆,整衣拜上兩拜。他愛石頭,家中藏蓄不少,得到一塊硯山,便抱著睡了三天,還請蘇東坡為之作銘。知無為軍(今安徽無為)時,聽說河中有塊很大的怪石,就令人搬入衙門觀賞。石頭運到,他見而大驚,當即命備酒席,自己則整理衣冠,對石揖拜,嘴上還要念叨:“我盼著見到你老兄可有二十年了。”因此,他雖丟官,卻博取了更大的名氣,“米芾拜石”因此而哄傳人口,成了中國繪畫常見的題材。

他還愛硯,寫過一部《硯史》,的確很有心得。他膽子也大,認準了皇帝的風雅病,就敢敲詐。一天,徽宗召他來寫屏風,寫罷,捧著御硯跪下啟奏:“這硯臺已被我用過了,不配讓您再用,請賜我吧。”徽宗大笑,就給了他。謝罷,抱硯便走,歡天喜地,他是以潔癖標榜的,但此刻,袍袖沾染墨漬也全不在乎。這是賣癲,可那潔癖也露了餡兒。

對錢財,米芾並不吝惜,而對酷嗜的法書名畫,卻百計搜求,正當的手段是購買和交換。他藏畫最多,但對書法的摯愛超過繪畫,故常向友人以畫易帖,甚至可以十畫易一帖。他的一些收藏手段很無賴。他善臨拓,又精裝裱,造假作偽足可亂真,借到好字好畫就臨摹,歸還時,常把真跡、贗本一道帶去,讓物主自己挑選,物主往往吃虧上當,選中贗本。他的寶晉齋收藏宏富,但有不少是這種來路。為了搜求,他還會撒潑放刁,以死威脅。他最愛晉人書法,一次在船上,見到人家的晉帖,就提出以畫交換,或者乾脆索要。物主不肯,米芾就大呼小叫要投水,物主怕他真有個好歹,只得應允。這樣的事,他鬧過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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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米友仁 《瀟湘奇觀圖卷》米友仁跋語 故宮博物院藏

當然,米芾又是在賣癲。著書立說時,他譏笑過類似的視物如命的人。他說:“今人收一物與性命俱,大可笑,人生適目之事,看久即厭,時易新玩而適其欲,乃是達者。”理路多清楚,那麼他的投水呢?米芾以精鑑飲譽,著作裡,他反覆誇耀自己的法眼識真,但在其藏品中,依然贗本多多。為此,蘇東坡、黃山谷都曾諷刺過他,楊次翁的諷刺就更妙:楊請米芾吃假河豚,米一看不對,就猶疑不食,楊說:“別懷疑了,這是贗本。”

如果作個比較,米芾於書法致力更多,成就更高。蘇(軾)、黃(庭堅)、米、蔡(京或襄)為宋代的書法“四大家”,其中的米就是他。於畫,他雖從事較晚,但因天分極高,聞見極廣,故也有很高的成就。他的繪畫題材有兩類,一類是人物,一類是山水。他畫的人物有寫真、古今名士,而主要的還是古忠賢像。他曾畫晉唐間忠臣義士像數十幅,掛在齋壁,被許多人臨摹,流傳頗廣。他自稱:“李公麟病右手(時在公元1100年,距米芾去世還有七年)三年,餘始畫。以李嘗師吳生(吳道子),終不能去其氣。餘乃取顧(愷之)高古,不使一筆入吳生。又李筆神采不高,餘為目睛、面文、骨木,自是天性,非師而能,以俟識者。唯作古忠賢像也。”

畫古忠賢像自然有教化、勸戒目的,但他所畫的山水樹石卻純屬文人墨戲,這也是他創作較多、影響很大的題材。米芾“多遊江湖間,每卜居,必擇山水明秀處”,畫的也是他迷戀的南方秀色,畫面“煙雲掩映,樹石不取細意”,是一種不拘成法、勇於創造、融入書韻、崇尚天真、傳達意趣,反對富豔、拋棄格範的寫意山水畫。米芾的畫跡惜已無存,但其子友仁(公元1086~1165年)繼承家法,尚有作品傳世,從其《瀟湘奇觀圖》《雲山得意圖》的寂寥山川、迷濛煙雨中,應當還能體會米芾山水畫的風範。

米芾的山水墨戲“只作三尺橫掛、三尺軸……更不作大圖,無一筆李成、關仝俗氣”。據說,他的揮灑工具很隨意,“不專用筆,或以紙筋,或以蔗滓,或以蓮房(即蓮蓬頭)”,但對畫地有嚴格的選擇,“紙不用膠礬,不肯於絹上作一筆”。創作中,他信筆由心,“不取工細,意似便已”。稗史記述過他的創作狀態,宋徽宗召他來寫字,殿裡張出長寬各二丈許的大絹,皇帝在簾裡看,令別人陪伴他在簾外寫,只見米芾“反系袍袖,跳躍便捷,落筆如雲,龍蛇飛動”。聽說皇帝在看他,就回過頭高聲說:“奇絕,陛下!”儘管他的畫幅不大,“跳躍”不得,但書畫相通,作畫時,他也一定是很亢奮、很激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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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米友仁《雲山得意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米氏雲山”是文人畫的一個典型,伴同文人畫的昌盛,其影響也逐漸擴大,專學的已然不少,涉獵的更難以數計。從尚天然、重韻味的角度看,“米氏雲山”的影響有積極的一面,但後世的輾轉模仿也流弊不小。“米氏雲山”的面貌本來已不豐富,陳陳相因便更顯單調,兼以“米氏雲山”是才人畫、名士派,而才情、逸興卻是絕對學不來的,凡夫俗子畢竟太多,苦學它,難免畫虎不成反類犬,再無風雅可言,摹“放”效“簡”,終入魔道。

說到影響,米芾的畫論不容忽視。他雖才氣縱橫,但性偏執,好大言,黨同伐異,絕不含糊;其言辭之激烈、痛快,乃至尖刻,不讓今日急欲開宗立派的批評大師。這也難怪,那時文人畫大旗方張,不振聾發聵,矯枉過正,成事也難。或許若世無米芾,文人畫也沒有那般聲勢。因此,他持論偏激,對古今畫家頗少許可又情有可原。米芾于山水議論最多,尤其令他心儀的是五代時的南唐畫家董源。他評董畫為“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具體分析是“峰巒出沒,雲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鬱蒼,枝幹勁挺,鹹有生意;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這也恰是“米氏雲山”的淵源。

自五代始,中國的山水畫有了北派、南派之分。北派的領袖是荊浩、關仝、李成、范寬,南派的代表是董源、巨然。顯然由於地貌、氣候和普遍性格的關係,北派的山水偏於雄奇開闊,南派則傾向靈秀空濛。兩派雖各有千秋,但在北宋的前期和中期,山水畫大體是北派的一統天下。及至後期,情況有了變化,董、巨的地位不斷提升,成為後世畫家,特別是文人畫家尤其尊崇的楷模,而北派則漸次式微。扭轉風氣的關鍵人物就是米芾。

東坡竹石、米顛雲山中走進古代畫家們的內心世界

北宋 米芾《蜀素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米芾的志趣不在安邦治國,全在藝事。但他仕途困頓,數遭貶黜,仍令煩鬱不平橫亙於胸,他是痛快人,要宣洩,就把那煩鬱不平化作驚世駭俗的奇異癲狂。若有必要,他也會正色“辯顛”。真顛假顛,親朋好友自然心中有數。黃庭堅就曾代他剖白:“人往往謂之狂生,然觀其詩句合處殊不狂,斯人蓋既不偶於俗,故為此無町畦之行,以驚俗爾。”蘇軾讚賞他,但當他“辯顛”之時,卻要調侃。一日,蘇軾請客,米芾等十多位名士都在,半酣之際,米芾突然起身,對蘇說:“世人都說我顛,請您評定。”東坡多幽默,借出孔夫子的名言回答他:“吾從眾。”引得合座大笑。

公元1107年,米芾的人生大幕落下。據說,他死前仍有一番表演。先將死期告訴屬下,又抬來棺材,設下便座,時時坐臥其間,辦公視事,還“洋洋自若也”。到了日子,留下偈句,說:“來自眾香國,也回那裡去。”按遺命,他被葬到了丹徒(在今江蘇)五州山,那裡是一片江南美景,是他摯愛的真實的“米氏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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