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國家級貧困縣裡的毒品攻防戰

2017年4月,湖北英山縣城中心,道路逼仄。“90後”緝毒警員老何駕駛著警隊的偵查車,在城區“掃街”。

緩慢的車速讓他有些不安。在與一輛“奧迪”會車的瞬間,他一眼認出了對方駕駛員就是有多年吸毒史的“癮君子”葉某。

油膩的頭髮,臉上的暗瘡,疲憊的眼神:對方特徵明顯的樣貌讓老何斷定:“他又復吸了。”

隨後的驗尿結果證實了他的猜測。

葉某隻是經由老何和隊友之手查處的若干吸毒人員之一。短短6年之間,這座只有40萬人口的縣城內,老何和他的隊友們共排查出超過500多名吸毒人員(含外地在英山涉毒人員),另外挖出100餘人參與毒品相關的犯罪。

成立7年,老何所在的英山縣公安局禁毒大隊,共破獲販毒案件百餘起,兩起部督販毒案 、一起省督販毒案,基本肅清本地涉毒案件。2017年5月,英山縣公安局禁毒大隊被公安部表彰為全國公安優秀基層單位。

功勳背後,不爭的事實是我國毒品犯罪從沿海、邊境及經濟發達城市向內地、二三線城市及鄉鎮蔓延。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數據顯示,僅2017年,經由湖北地區各級法院宣判的涉毒品類案件就有9000餘件,數量僅次於廣東、廣西、雲南、四川。2017年的全國禁毒形勢報告中,數據顯示農民群體已經成為我國吸毒人員的第二大來源。

毒品已經不再是經濟發達地區特有的“惡瘤”,在湖北廣袤的貧困山區,正上演著一場有關毒品的“暗戰”。

追捕28個月

英山縣隸屬於湖北省黃岡市,位於鄂豫皖交界,總面積1449平方公里,轄3鄉8鎮,309個行政村。歷史上,劉鄧大軍挺近大別山時期,曾在大別山南麓駐紮。

由於處於丘陵地帶,英山轄區內密佈深山。連亙的山區雖然自然條件優渥,但一直以小農經濟為主。2016年,英山全年全縣全體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3772元,比上年增長8.3%,但依舊連續多年位列國家級貧困縣名單,至今未能“脫帽”。

貧窮,是這個縣城多年以來的主要標籤。

2009年,連接湖北省會城市武漢與英山的滬鄂高速建成通車。這條交通動脈隨即將英山與周邊城市進行串聯。隨即,英山勞動力人口開始經由武漢中轉集散至全國。其中,在寧波,曾有三萬“英山妹”同時進入服裝廠開動“縫紉機”,她們是當地服裝業的主要勞動力來源。

人口與外界的交往更加頻繁,勞動力又將迅速聚集的財富帶回山城。時代激變的山城內,毒品犯罪開始趁虛而入。

老何告訴界面新聞, 2010年前後,由於與外界的交通更加便利,一些迅速致富的老闆將毒品帶回這座小縣城。彼時,剛剛脫貧的居民時興賭博,毒品經由大大小小的賭場與遊戲廳進行擴散。不斷壯大的吸毒人群催生販毒市場的急速膨脹。

在英山縣城雞鳴路的一處遊戲廳內,當時還是無業盲流的葉某經人唆使,第一次嘗試吸食冰毒來為徹夜賭博後的渾噩“提提神”。他在落網後告訴警方,在此後的一兩年內,這股風氣已經瀰漫至他身邊的熟人。

葉某手中的毒品從何而來?

2014年8月14日夜間,英山警方開展大清查行動。緝毒民警在溫泉城區英豪娛樂會所抓獲了幾名聚眾吸毒者,當場繳獲毒品麻果2.6克。通過審訊,吸毒人員交待,毒品是從黃州人金某某手中購得的。

英山警方告訴界面新聞,和英山的閉塞相比,黃岡市黃州區倚靠長江,四通八達的水系讓當地人更早的接觸更廣闊的世界,也包括毒品。吸食人員從黃州賣家手中購買毒品,然後通過出租車司機運輸至縣城內,已經是當地毒品市場的主要運作形式。

對於警方而言,金某某的名字並不陌生。金某某兩年前曾向英山送過毒品,屬於重點關注對象。而就在警方對金某某展開布控,試圖在交易中對其人贓並獲的時候,金某某並未像預測的那樣頻繁與黃岡吸毒人員交易。

在金某某沉寂期間,警方發現,黃岡市黃州區、英山、浠水、羅田、麻城等縣市區的毒品價格一路高漲,特別是英山吸毒者購買的麻果從每顆80元一路上漲到120元。警方判斷,有更大的幕後“黑手”在囤積居奇。

也就是經由他之手,武漢市場上的毒品販售至黃州的二級經銷商手中,又在此化整為零販運至英山等縣城。

武漢的毒品又是從何而來?警方開始拉長戰線。

2015年12月,蟄伏長達半年之久的“毒蛇”郭總再次出洞。警方發現,他在半年時間內從雲南臨滄、江西吉安等地頻繁購買毒品,並在武漢、黃石、隨州、咸寧等地之間販賣。

從雲南到武漢,再由武漢分銷至湖北境內各城市。郭某的行蹤展示出了一條清晰的毒品販運路線。

在全面掌握的該販毒網絡之後,英山警方經湖北省廳上報公安部,該販毒團伙案件被公安部確立為“2016-416”部督毒品目標案件。

「深度」国家级贫困县里的毒品攻防战

2016年7月24日晚間22點,專案民警將郭某林及女友抓獲。隨後又在武漢多地同時收網,共抓獲郭某林販毒團伙骨幹4人,涉毒人員2人,扣押涉案車輛3臺,繳獲共計毒品24.173千克。

這是黃岡建市以來繳獲的單次販毒數量最高的一次。案件偵破前後歷時28個月。

深山裡的製毒工廠

原本用來致富脫貧的高速路成為毒品流散的“黑金通道”。貧困山區裡的毒品犯罪在暴利的驅使下,走向更危險的層面---製毒。

鄂皖兩省三縣市交界的一個寧靜山村,一排破舊的平房隱藏在竹林窪地內,此處三面環山,僅有一條土路可以進入。位於此處的羅田縣和英山縣一樣,密佈山區,地廣人稀,地形十分複雜。

2017年10月,黃岡警方接到線索稱,有人在製毒。通過近一個月的偵查,警方鎖定製毒工廠的位置為麻城市與羅田縣交界的大崎鎮。

此時,已經進入隆冬時節,黃岡遭遇罕見的低溫冰雪天氣。為了不打草驚蛇,警方趁著夜色化妝成當地農民秘密在當地進行排查,前後蹲守了23個晚上。通過窗口依稀看到的瓶瓶罐罐,警方判斷,眼前的這處平房是一處特大的製毒窩點無疑。

對方選址於此,正是利用山區作為天然屏障:一來可疑遠離市區,掩人耳目;二來製毒產生的刺激性氣味也不容易引起旁人注意。僅有的入口處,製毒工廠還安插有“暗哨”,方便監視有無可疑來人。

2018年1月29日23時許,黃岡市公安局、廣東惠州市公安局組織麻城、蘄春、惠東三地警方,同時在湖北羅田、蘄春,廣東惠東、河源三地開展抓捕行動,對涉嫌參與制造毒品的犯罪嫌疑人同時收網。

在距離製毒窩點2、3公里的山坡上,麻城警方連續拔掉正在放哨的“釘子”胡某(男,39歲,廣東省惠東縣人)、何某(男,46歲,廣東省惠東縣人),胡某同時也是負責製毒現場指揮、後勤保障的首要成員,何某同時是製毒技師,從兩人隨身的物品中,查獲了近14萬元現金。在製毒窩點,警方現場抓獲了涉嫌參與制造毒品的犯罪嫌疑人陳某(男,36歲,廣東省惠東縣人)、雷某、雷某書、方某、夏某等5人,現場查獲大量氯胺酮(俗稱K粉)成品、半成品,製造毒品工具、原料,扣押涉案車輛4輛。與此同時,廣東警方在惠州市惠東縣抓獲涉嫌參與制造毒品的犯罪嫌疑人何某、胡某、黃某、曾某、胡某等6人。蘄春警方抓獲涉嫌參與制造毒品的犯罪嫌疑人程某、張某、張某某等3人。

警方透露,製毒窩點內堆滿了100多個大大小小的鋁製、塑料容器,容器內墨汁狀液體和醬色膏狀固體不斷散發出強烈的刺鼻氣味,停留片刻就會讓人感到雙眼流淚、呼吸不暢……,窩點內還有大量化學制劑,液化氣灶、液化氣瓶、洗衣機等製毒物品。

在屋內,民警還發現了氯胺酮(俗稱K粉)成品531.96千克,固液混合物748.2千克,液態579.2千克。據辦案民警介紹,此次查獲的製毒數量是黃岡市公安機關歷年來破案之最,據估算這些毒品成品如果流入市場,市值將超過1.2億元。

一條橫跨近1300公里的製毒販毒犯罪鏈條在家被警方摧毀。這是近年來,黃岡警方在轄區內端掉的第三處製毒工廠。

“他真的戒了”

從吸毒、運毒再到製造毒品,短短數年之間,在鄂東這一處經濟欠發達地區,與毒品相關的完整產業鏈初具形態。這一現狀讓身處緝毒一線的老何及隊友們震驚不已。

“隨著新型合成類毒品的製毒門檻降低,甲基苯丙胺(即冰毒、麻果)的市場佔有量迅速擴大。供應量的加大導致了毒品的廉價化。”他說,“在他查處的吸毒人員中,不少人的身份均是油漆工、貨車司機等勞動密集型產業從業人員。這類人在都市中打工迅速致富,隨後在賭博場所沾染惡習從此家破人亡的案例比比皆是。”

其次,隨著交通等基礎設施的完善,頻繁的人員流動也給毒品流入增加便利。

為打擊增加難度,2017年,老何所在的緝毒大隊聯合其他警力,開展專項打擊行動,曾在10天時間內,排查數15名涉毒犯罪嫌疑人。

在我國,毒品向經濟欠發達地區轉移,向中低收入者群體侵蝕,已是事實。

老何告訴界面新聞,在縣城裡與毒品犯罪作戰,從來不是以一場戰鬥的勝利而宣告結束,而是一場長期的拉鋸站。

於他而言,日常工作也不盡是一心紮在大案、要案的案卷中。這個只有9人的緝毒警隊在排查涉毒線索的同時,還需要在街面、賓館、娛樂場所展開不定期的“飛行檢查”,壓縮吸毒者的空間。”沒有吸毒的,販毒的自然也少了。

與毒品的暗戰中,家庭依舊是老何和同事們心中的痛處。“我在廣東蹲守嫌疑人,但我卻只能告訴家人我在武漢;而我告訴家人在武漢的時候,實際上我已經在羅田蹲守了5天4夜”。警隊的行蹤和任務,對於最親密的人,她們也要諱如莫深。

在連續兩次被查出涉毒之後,葉某為了爭取寬大處理,向警方供述了購買毒品的相關線索,並協助警方成功抓獲9名涉毒嫌疑人。此後的檢查中,老何再次逮到了葉某。

“那次尿檢沒有查出來問題,快到30歲了,看來他是真的戒了。“老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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