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瓦

瓦,素樸的瓦,安靜的瓦,遠離世俗的瓦,隨遇而安的瓦,是日見老邁垂暮了。但老了並不總是遭人嫌的,我對於瓦的感覺亦是。像明媚陽光下曬著太陽的百歲老人,他們慈眉善目活菩薩一般令人感到親切。

每去鄉村,第一眼瞧的大都是瓦屋,然後環顧四周看有沒有一溝清水,一兩棵百年古樹,或者一兩頭水牛與一兩個荷犁男人。要是沒有,我倒是想一個人坐在田埂上,攤開一張素紙畫上心頭的欠缺,這樣也就不枉又一次親近土地與鄉村了。鄉村的元素在心底發酵、醞釀與生髮,喚起我最親切、最美好、最心之所繫夢之所縈的鄉情。鄉村親我懂我,正如瓦在山水間靜謐成古樸之風。有時不免生出憂鬱感:這樣的畫面怕是早已生疏,快要別離了。

漸行漸遠的瓦

瓦把一生都交給了人和房子,像三從四德的女子。房子是土巴牆的,它安貧;是金碧輝煌的宮廷,它安然。房子是怎樣形狀,它就是個啥形狀,或歪七斜八,或端莊雄偉,這些都改變不了它承天接地、遮風擋雨、營構溫馨家室的本性。瓦是多麼慈和啊,排列成人字形的屋脊,盤龍的屋垛,吉祥鳥的屋角,怎麼著都不會張牙舞爪,都能給人一種熨帖。屋場裡的靜謐或偶爾高一聲低一聲的俚語,在瓦的庇護下,更加深了時光慢慢、日子長長的味道。每一條東流水與西流水,都會很好地配合老屋傾訴鄉村的厚重。

漸行漸遠的瓦

瓦是大地使者,以仰望的姿態承接上天的眷顧。南方雨量充沛,尤其是春秋兩季,最是雨打瓦屋如弄琴,催醒了大地上每一個蓬勃的生命。瓦片上的雨聲絲絲綿綿,夢一般帶給人幻想,陶醉了一樣鋪開了新景象,花就凌寒開了,葉也就濃重起來,被風薰染得色彩繽紛。

漸行漸遠的瓦

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屋簷滴水點點不移”,聽不明白卻總是痴痴地看石板上留下的滴水痕跡,想探究水為何這麼不厭疲倦地做著毫無意義的事。中年後才領悟到瓦從容的傾訴裡,有著亙古的人生寓意,只是這哲人般的舉動鮮有人真正重視過。我們更多的時候脫離了瓦的影響,變成了泛流,變成了漫湧的洪水,漫無目的地亂撞。

我瓦下的日子,蟻一般不堪一提,又常常忍不住要懷想。也許人生註定要有那些貧瘠,那些簡陋與閉塞,才可豐富得足以令人追記。幾片薄瓦,蓋住了白天的繁重與喧鬧,蓋住了那些從夢中驚醒的惶恐與惆悵,青澀的時光一分一秒在風吹瓦屋木窗的嗚咽中,慢慢鍍色,形成自然而然的抵禦。日子就這麼翻過了一頁,卻又不知下一頁要如何去翻動。碎與不碎,遮不遮風,擋不擋雨,誰也說不定。我們過的就是瓦一樣純粹、脆弱、安分、不變的日子,從來沒想過會離開泥屋,離開大山,離開牛羊雞犬耕織的田地。在縣城住了幾十年,每天看到高樓,看到粗硬的鋼筋水泥結構,心也磨起了繭,不知不覺間就戀起瓦屋,哪怕它是埋在心中的傷疤,也要毫無羞澀地展示。因為,它是最人之初的具象。

漸行漸遠的瓦

瓦是有安撫魂靈作用的。農人活著上有片瓦,是種安慰,死去了,有瓦相伴也是不錯的。其實,老人大都有了瓦的性情,把死當成瓦脫胎於泥土,用另一種形式存在。一絲魂兒悠著,說去未去,似已撒手人寰,就有人用三片瓦慎重其事地給躺在木板上的老者枕於腦後。農村裡都把喪事熱鬧著辦。吹吹打打,唱唱嘆嘆,這才是一種完全,瓦全,是對將遠逝者最貼切的慰藉。一個人在土地上生活了那麼久,即將回歸土地,泥瓦便是最好的祭奠,最好的通行證。倘若有一兩件燒製品如水壺之類伴之,在那頭也不寂寞孤單了。至今,我仍然痴想:那些去了天國的祖人,因為其勤儉善良,總會有一絲靈魂纏在老屋的上空,以便後人追思。就像那瓦,在現代人生活中沒多大用處了,但它仍然是一種傳統,一份情結,對人的靈魂總會有清洗過濾的益處。我想我這是在對抗某種遺忘,對瓦,我們該永遠懷一份誠摯的念想。

(選自《散文百家》,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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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語文報·高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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