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2，61歲的銀希培拿到《不起訴決定書》的那一刻，瞬間感到“壓在心裡近3年的石頭落下來了”。
3年前，他在孫女就讀的昆明市五華區博華學校幫忙制服了偷車賊嚴雷。由於擔心孫女遭報復，他順手將一件外衣罩在嚴雷頭上，致其死亡。
從一個見義勇為者變成“有罪之人”，銀希培在等待中熬白了頭。
“我想過如果真的要坐牢，不如死在監獄裡。”銀希培做過最壞的打算。
得知銀希培免於起訴後，死亡小偷嚴雷的岳母李汝珍和其他親人則感到委屈：“我們相信他是偷了東西，但罪不至死。”
嚴雷死亡後，他的妻子也在幾個月後去世，他們的孩子成了孤兒。嚴雷的岳母並不希望銀希培坐牢，但她希望銀希培和學校能對嚴家賠償50萬，以養活失去雙親的孩子。
學校一方也覺得不公平,他們已減免了嚴雷孩子的學費，沒有責任再賠償。
法律給了見義勇為者一個“公道”，但涉事三方的矛盾仍未化解。
由於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銀希培頭髮全白了。圖/北京時間 程權
偷車賊之死
2015年6月26日下午2點多，58歲的銀希培前往雲南省昆明市五華區博華學校，準備為孫女開家長會。由於學校的家長會安排在放學之後開，因此他和其他家長一同在學校內等待孫女放學。
突然，校門口傳來一陣喧囂。一名男子推著電動車要出門，卻被學校小賣鋪老闆和保安發現車並不是他的。兩人試圖控制住偷車賊，但在一旁圍觀的銀希培看到，保安似乎不太專業，想用繩子去捆對方但手，但小偷卻快要掙脫束縛。
雖然銀希培當時已有58歲，但他曾於1976年至1980年在西藏察隅縣的解放軍部隊服役。在部隊服役期間，他練就了一身擒拿格鬥的本領。
眼看小偷就要掙脫，銀希培快步上前，幫助兩人控制住小偷後，他親手用繩子困住了小偷的雙手。但彼時，他並不知道，這個小偷也是來開家長會的。小偷嚴雷的兒子，當時也正坐在教室內上課。
讓他意外的是，小偷嚴雷在校內被控制後，情緒十分暴躁，並威脅說：“我記得你了，你以後不得好死。”
銀希培擔心嚴雷會對孫女進行報復，於是，他將嚴雷所穿的外衣罩在了嚴雷的頭上，並將外衣的袖子交叉搭在他的肩膀上，以防止衣服被甩脫。
之後，銀希培離開現場等待開家長會，而小偷則交由趕來的校長和老師看守。
可當20分鐘後，昆明市公安局五華分局普吉派出所民警趕到現場時，嚴雷躺在地上沒有了反應。隨後，120醫生確認了嚴雷死亡。
銀希培被警察叫回現場時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現在警察押送犯人都會給犯人戴上一個黑頭套，我們三人當時也沒有打過他，罩在頭上的衣服也沒有打結，人怎麼會死了？”
嚴雷死亡當天，銀希培、學校保安、小賣鋪老闆三人以涉嫌過失致人死亡案被民警帶回派出所接受調查， 6月27日，三人得以取保候審。
2015年9月8日，昆明市五華區公安司法鑑定中心做出的《法醫學實體檢驗鑑定意見書》作出結論：嚴雷因頭部被透氣性差的外衣包裹，造成缺氧環境，誘發其自身潛在的疾病急性發作，導致心源性猝死。
根據調查顯示，死者既往有近十年吸毒史，且屍檢尿中檢出毒品代謝物，有關資料表明長期吸毒者其各器官的機能及耐受性較常人低下。
事發學校，銀希培的孫女和嚴雷的兒子均在該校就讀。圖/北京時間 程權
“犯罪嫌疑人”的煎熬
銀希培內心非常矛盾，他初衷是伸張正義，沒想到，嚴雷卻死了。
更讓人意外的是，嚴雷的妻子徐女士也於當年12月28日死亡，兩人留下的孩子成了孤兒。
嚴雷的岳母李汝珍說，女兒和嚴雷結婚後也沾染了毒品，家庭因此陷入困境，加之嚴雷的死對她打擊非常大，僅僅在幾個月後，女兒也因“心肌缺血”去世。
銀希培認為，自己是見義勇為，但畢竟造成了嚴雷的死亡，因此他也有心對嚴雷的家人進行賠償。
事後，銀希培曾委託律師與嚴雷的家人進行過溝通。
“對方要求我們（涉事3人及學校）賠償50萬，我一共只有3萬存款，實在拿不出那麼多來，最終也沒調解成。”銀希培說。
被取保候審的一年中，照常到學校接送孫女。但2017年11月1日，他收到昆明市五華區人民檢察院傳喚證後，“整個人都站不住了”。
“我想不通，見義勇為怎麼就成了罪人。”
從此，他每次出門必戴上口罩和帽子。接送孫女時，只在校門斜對面的馬路邊等候，不再去學校門口了。
“那段時間，我思想負擔太重，我怕別人對我孫女說爺爺是殺人犯。我在四川老家對同學、戰友給我打電話，問我怎麼不回去？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他們說這件事。”
長期的焦慮讓他的頭髮全部變白，61歲的人看上去就像個70多歲的老人。
因“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近3年的時間裡也一直不能離開昆明。老伴因在四川遂寧照顧89歲的父親，夫妻兩人近三年未曾見面。
一次，孫女回家對他說，有同學問她經常在學校大門對面的那個白頭髮老人是不是她的爺爺？他的孫女不敢承認。
老人聽了心情悲涼，對孫女說：“人間是有正道的，如果爺爺有罪，最後會受到法律的懲罰，沒有罪，也會給爺爺一個公道。”但他內心也在想，如果真的進了監獄，出獄也就70歲了，不如就死了監獄。
接到《不起訴決定書》後，銀希培覺得心裡石頭落了地。圖/北京時間 程權
好在今年3月12日，昆明市五華區人民檢察院作出《不起訴決定書》。該院認定銀希培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但其有自首情節，且“銀希培作為普通公民挺身而出，制止正在發生的違法犯罪行為，屬於見義勇為，應當予以支持和鼓勵”。
嚴雷生前的家。圖/北京時間 程權
失聲的另一方
“今後如果再遇到侵害人民群眾利益的事件時，我還是會挺身而出。”在拿到《不起訴決定書》之後，銀希培認為檢方終於給了他一個公道。
彼時，李汝珍並不知道此事已被媒體廣泛報道，而他們一家則通過律師向昆明市人民檢察院遞交了《不服不起訴決定申訴書》。
“他（嚴雷）為人很好，就是走錯了路”、“我們也不希望他（銀希培）去坐牢，但他們要進行賠償，養活留下來的孤兒。”李汝珍說。
據李汝珍介紹，嚴雷的父母原是嵩明縣楊林鎮轄區內一國有企業的職工，但兩位老人在多年前就已去世。與大多數廠礦子弟“子承父業”進工廠當工人不同，嚴雷並沒有穩定的職業，而是在不同的工地當電工謀生。
2005年李汝真的女兒徐女士經人介紹與嚴雷認識時，他們一家並不知道他有吸毒惡習。但結婚幾年後，她的女兒也染上了毒品，女兒開的洗衣店被迫關閉，夫妻二人也先後被送去強制戒毒。
為了讓孩子有一個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李汝珍帶著嚴雷的兒子小林（化名）來到昆明市五華區博華學校上小學，她在附近城中村開小賣鋪維持生計。
女婿、女兒相繼離世後，李汝珍也無心經營小賣部，離開昆明回到楊林鎮的破產企業宿舍區生活，小林交由在昆明工作的舅舅照管，依舊在五華區博華學校上學，學校也免去小林的學費等相關費用。
但自己的父親是在學校偷竊時被抓獲後死亡的，旁人的議論和歧視，也讓小林無心在學校讀書。
李汝珍介紹，去年，小林離家出走了8天，最後是凌晨4點多，親人在昆明市工人文化宮附近找到李他。小林被找到後，對家人說，自己再也不去學校上學了，因為在學校受到歧視。
“他說有人會吼他，‘你又沒交錢，憑什麼在學校吃飯？’”
小林回家後，僅在學校上了一天學，又再次離家出走。
目前，在非政府組織志願者的建議下，家人同意小林暫時離開學校，由雲南省家馨社區流浪兒童救助中心進行照顧。
李汝珍說，目前僅打算由公益組織照顧半年，待自己身體好一些後，會將小林接回自己身邊。
至今，除博華學校減免了小林對相關學雜費外，李汝珍一家並沒有得到過任何賠償。
此外，嚴雷的遺體至今在何處？是否已經火化？李汝珍一家也並不清楚。
尚未達成的賠償
雲南省家馨社區流浪兒童救助中心理事、雲南萃峰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李世華在得知小林的遭遇後，決定派出律師對嚴雷死亡一案進行法律援助。
李世華認為，銀希培的行為符合過失致人死亡的構成要件，用衣服罩頭系不該有的多餘行為，是在不法侵害並不存在的情況下的侵害行為，應當追究其過失致人死亡的刑事責任。
並認為此案還有多個違法情況。嚴雷的遺體現在何處，如何處理，並無人告知李汝珍一家。但昆明市公安局五華分局普吉派出所工作人員稱，已經告知過家屬嚴雷遺體的下落。
此外，李世華還認為案件偵查嚴重超期，對李汝真一家人來說並不公正。
目前，該所律師已向昆明市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並準備進行刑事自訴和民事訴訟，爭取經濟賠償。
如今，案件中涉事的另外兩人均已離開學校。面對李汝珍一家人的訴求和指責，博華學校李校長也感到非常無奈。他表示，三人在控制住嚴雷後，並沒有打過嚴雷。自己知道後馬上就打電話報警，並在路邊等候警察的到來，自己是和警察一同進入學校的。
李校長認為，嚴雷的死亡，是其長期吸毒導致身體各器官機能衰退所致的。對於此事，學校工作人員的行為並無不當。
事件發生後，學校就已經減免了小林在學校就讀的學費、生活費和文具等費用。對於李汝珍所說的學校有人會吼小林：“你又沒交錢，憑什麼在學校吃飯？”一事，李校長表示並不存在這樣的情況。
事發後，嚴雷的家屬兩次以跳樓的方式威脅學校，帶人砸壞學校物品，脅迫學校答應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影響了學校的教學秩序，學校早已不堪其擾。
對於家屬要求賠償50萬元的問題，學校主張，“一切通過司法途徑進行解決”。
事發時，銀希培58歲，在昆明做裝修工作。他本打算在60歲之前，用自己的3萬元存款購買農村居民養老保險，以解決後半生的養老問題。
但嚴雷意外死亡後，一切都化為泡影，這3萬元他準備留下進行賠償，如今他也錯過繳納農村居民養老保險的最後期限。
“唉，現在過了60歲，買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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