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一九八三年,四月份吧,某一天接到東海大學校長室電話,說校長急著見我。

隔了幾天,梅可望校長來臺北,約了在臺北國賓早餐,校長開門見山,直接就說:教育部核准東海成立美術系,暑假開始招生。校長要我接系主任工作,即刻開始籌備創系事宜。

我有點訝異,時間這麼緊,到招生已經不到三個月,離開學也只有不到半年。

我當時住在北投,早上走上山,看法雨寺雲嵐飛瀑,黃昏後在溪澗泡野溪溫泉,坐在大石上聽急湍水聲,看滿天繁星。

我要去做這樣一個顯然會繁雜到讓我送掉半條命的行政工作嗎?

梅先生是辦事的人,個性也急。我說:校長,讓我考慮三天。

他說:好。

早餐沒吃完就匆匆要趕回臺中,臨上車,梅校長握著我的手說:這是臺北以外第一個美術系。

他說:我們這群朋友整天批評臺灣的美術教育,把能創作的人搞成不能創作,現在有機會來實現理想,不該去試試嗎?

他說:老弟,你先替我去接,我病好了就來做。

我還是猶豫,主要是從沒有做過行政,一方面沒有興趣。創系,從無到有,更是可怕。

我回家靜坐,想把楚戈點燃的火熄滅。太多兩難,便為自己卜了一卦。

我不常卜卦,有大煩難,便誠心危坐,求一點清明。

卜出一個「賁」卦,上艮下離,山下有火,六爻間雜。孔子卜過這卦,好像不太高興,弟子說:這卦不壞啊。孔子回答說:白則白,黑則黑,何「賁」也。

我又翻了《船山易傳》,大致知道「賁」是雜卦,龍蛇雜處,三教九流,不會再是聽泉流看雲嵐繁星的純粹個人世界了。

我好像真的相信了楚戈的話,只做兩年,結果是他虛晃一招。我在大肚山上一待十七年,從二十世紀跨到了二十一世紀才下山。

很漫長的一次修行,喜怒哀樂,不太回想。下了山,也就沒有回去過。

有時會想念初到山上在宿舍種的一圍竹子、五株碧桃,後院遮蔭的一排軟枝黃蟬蔥蔥郁郁,兩缸胭脂雪品種的荷花常招來過客停下觀看,還有從中文系方師鐸先生家移植的一棵四十年老含笑,總記得它一樹芬芳,如今是七十樹齡了,不知無恙否?

院子很大,後來就開放給幾位農家出身的學生種玉米、番薯,順便沿門前小徑壓枝培植了兩溜茉莉,濃香馥郁,用鮮花沏茶,氣韻絕佳。

學生有學生的緣分,第一屆學生緣分特殊。當時沒有美術系館,託身在農學院K大樓三樓一個角落。我私募了三十個睡袋,學生常常通宵在那角落畫畫看書,不回宿舍。一九八三年臺灣上映好電影《銀翼殺手》,馬奎斯《百年孤寂》也翻成中文,都變成學生的功課。

我到現在也都偶爾抱歉,是不是給了第一屆學生太多不像「美術」的東西。

他們經過聯考術科篩選,石膏像可以不用看就畫得唯妙唯肖。他們「術」的訓練一點也不欠缺,但是,如同對所有創作者都有的難題,「術」並不構成「美」,「術」是「手」的技巧,「美」卻必須把「術」放掉,回到自身生命的認知。

美術系,「美」、「術」二字,值得玩味。多少人有「術」,油畫的「術」、水墨的「術」,乃至於書法、版畫、篆刻、攝影的「術」;但是,能有幾人從「術」中脫穎而出,有「美」的際遇緣分,有被人認出的自我風格,有自我生命的領悟,不再人云亦云,成為「美」的歷史家族裡的鳳毛麟角。

因此,大度山上,一九八三年,有幸跟有緣創作的人相遇,也知道要過至少三十年,創作才會在一個年輕學生身上看出端倪。

除了專任教職的年輕老師,相信學生會記得一些特立獨行的人品風格。

林之助,臺灣日據時代東洋畫的前輩,已經退休了,我三次登門求教,他終於答應上山,他說:「你登門三次,我教三年。」

林之助教膠彩,卻不侷限於「術」,他帶著學生從各個角度觀察一朵花,他的寫生素描一厚本,往往只是最後一件作品的過程。年輕的老師詹前裕志願擔任起助教工作,每堂課隨林之助學習,建立了臺灣一九四九年之後中斷的東洋畫系統再一次的傳承。第一屆的李貞慧,第六屆的王怡然,後來都在日本進修,接續了膠彩畫的教育,也完成了個人獨特的創作風格。貞慧堅毅有耐力,在紙絹上鍥而不捨地渲染堆疊,像時間斑駁的厚牆,像大度山走過的晨昏樹影迷離

(圖一),王怡然常在慾望繚亂與禪定自律間搖晃,他的膠彩「動物」常讓我看到生命的無明。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圖一:李貞慧(朝時)

二十歲,一晃眼,早期學生多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他們不再是專心於「術」的學生,創作者完成自己獨特的「美」的嚮往也正是時候了。

也許,隔了三十年,跟一些緣分深的學生一起看彼此的作品,才知道美術創作的教育,當年的分數不算數,當年的畢業證書也不算數,「美」是要在三十年後交成績單的。

書法最難,第一屆每有犯錯,教官送來懲罰,我都說情,讓我來罰。替代役就是書法,小過一卷瘦金體「穠芳依翠萼」,大過一卷黃山谷「松風閣」,十七年來沒有學生有懲罰紀錄,倒累積了不少書法。

魯漢平不犯錯,卻常替犯錯者做槍手,他於書法最勤,我常跟他說:寫歐、寫顏、寫趙孟頫,都不會是「創作」。連名字蓋掉,都知道是誰寫的,那才是「書法」吧。

千萬人在寫字,被認出是「弘一」,「悲欣交集」四個字讓人熱淚盈眶,那就是書法吧。(圖二)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圖二:魯漢平(夢中繁華)

一屆學生三十人,三十年後,能留在創作上的屈指可數,歷史這樣大江東去,大浪淘沙,三十年浮沉,剩下四、五人在持續而已。

專職老師如盧明德、林文海之外,許多兼任老師是我一直感謝的,一點點微薄鐘點費,他們遠從臺北來,像劉其偉、席慕蓉、王行恭,他們的課教「水彩」、「油畫」或「設計」,但是,三十年後,學生們一定也知道,他們的人比「課程」更像一種作品。「美」確實不是技術的功課,而是生命的功課吧。

徐玫瑩剛從美國回來,開了「金工」的課,帶學生認識金屬這種材料,黃金、銀、銅、錫,有多少不同的變化可能。第一屆的曾永玲畢業後去奧勒岡深造,回國接替了金工課程,帶出第十屆的董承濂。他們在金屬工藝的美學創作上有開展性的意義,銅的金屬染色(圖三)、鋁的陽極彩繪、磁懸浮的金工裝置,他們從材料出發,卻不斷結合其他表現技法,如同董承濂在金屬裝置裡思考《金剛經》(圖四),把「術」提升到自己生命的觀照。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圖三:曾永玲(秋)用不同溫度創作出紅銅華麗色彩變化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圖四:董承濂(敷座而坐)

東方佛學的思維可能在董承濂的金屬裝置中,也可能是林季鋒內斂細密的佛像白描。師承每週來一次東海的董夢梅,季鋒的白描直追宋代李公麟,他在學生時代勤下功夫,傳承東方美術最優秀的線條傳統。他的作品已成為華人世界信仰的符號,一件「藥師佛」,是佛像,卻也像是把潔淨悲憫的宏願許諾給了現代世界。

(圖五)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圖五:林季鋒 (藍色鸞尾花)

材料的基礎使不同的創作者在做不同的研發,陳偉毅因太太學了漆器工藝,兩人共同創業就很自然走向漆藝。在產業的基礎上,用三十年時間放進生命的思維,讓自己特別靜定含蓄的心性,借著漆的一層層塗染疊壓,完成「美」。他的薑花、香蕉葉,溫潤如玉,帶著島嶼的溼度,在明亮陽光裡搖曳。

蔣勳/1983,大度山——我和學生們一起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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