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見人 |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上個禮拜,郎平拿下金牌的時候我曾經想寫一篇,但終於還是沒寫,可能是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談論一位已經上升到政治高度的人物吧。

但確實是一場難忘的比賽。

2016年,中國經濟進入失速時代,創投融資一片哀鴻。很多去年的獨角獸,恨不得今年就成了小烏雞。聽說,很多VC因為拿不到母基金的錢,已經開始做FA掙錢了。

上半年,最火熱的話題是雷洋案件。歷時半年,冤屈或正義仍未明朗。

及至夏天,奧運賽果不彰,未如預期。數位教練員在賽前險些被雙規的消息,開始在社交媒體上流傳。

最後,猶如一記歡快的禮花,中國人的夏日激情竟然被一樁明星出軌捉姦事件佔據。

由人自己來決定自己想說什麼,仍然比由宣傳部門來決定要好得多。

這種氛圍下,一次女排決賽,讓大家集體穿越回了1984。人們想說的,和宣傳部門希望大家說的,難得的實現了高度一致。失落的時代精神又一次得到強調,它是積極的、拼搏的、向上的,它既是熟悉的,又是新鮮的,還是當下急需的。重提女排精神,讓人瞬間重返1980年代,那個短暫的自我解放和自由流動的初民時代。

見人 |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郎平是當年時代精神的表表者。1984年,她和中國女排一起拿到洛杉磯奧運會金牌。那是中國人十年動亂之後在國際公眾舞臺上的第一次公開亮相,有不言而喻的政治意義。因為這枚含金量極重的金牌,郎平也成了一代女性精神的化身。

仔細梳理一下就會發現,1980年代的女性偶像還有另外兩位:張海迪和劉曉慶。在郎平拿金牌的前一年,高位截癱的張海迪寫書、翻譯英文小說,被共青團中央樹為全國模範。也是在郎平拿金牌的前一年,劉曉慶婚變,到處流傳她和導演的婚外戀情,為了辯誣,她開始在《文匯報》發表自傳《我的路》。

見人 |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這三位女性都曾經是自強不息的象徵,分別代表了人和世界的關係、人和體制的關係、人和自己的關係。如果今天有人能夠把郎平、張海迪、劉曉慶這三位女人攢在一起搞個論壇,那將多麼有趣。

三個人裡頭,郎平是唯一一個從未遭遇公眾信任危機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至今仍在主流舞臺的人。張海迪曾因為時代語境的變化而被質疑,捲入騙局爭議。劉曉慶曾經因為經濟問題身陷牢獄之災。唯有郎平,即便她在2008年帶著美國女排回國打奧運,也沒人真說過她什麼。這可能跟當時還沒有微博有關係,但想想當年的小山智麗,郎平得到相對平靜理性地對待,不得不說是公眾認知上的巨大進步——一個人可以不代表任何其他東西,只代表她自己。

見人 |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另外,郎平的確是個情商非常高的人,她思慮周全,不輕易得罪人。我看她賽後帶著隊員上央視,接受張斌的採訪。主持人挺壞的,最後拼命問她,是不是要讓自己的隊員做閉幕式旗手。郎平連連搖頭否認,說,我們充分尊重其他項目的運動員,人家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

郎平會照顧別人的感受。這就是說,她不是一根筋,她在做決策的時候,不會只憑一己好惡,而是權衡各方面的因素,既實現自己的目標,又巧妙避開雷區。這在盤根錯節、舉國體制的中國體育界,算是一樣相當重要的本領。

有專門跑體育口的朋友告訴我,當年2004年雅典奧運之後,陳忠和功成身退,重回福建,關於中國女排由誰來接手,一度是個極富爭議、極其棘手的事情。當然有人提到郎平的名字,但是浮皮潦草。當時郎平身在海外,單身,要執教俱樂部賺錢,又要照顧年幼的女兒,國內各種人也爭得厲害,選帥大會搞了又搞,人選走馬燈一樣換,她也犯不著趟這個渾水。一直到好幾年之後,中國女排經歷了一系列嘗試,進入歷史最低谷,連亞錦賽都打得一塌糊塗,袁偉民才找到弟子郎平,請她出山。

見人 |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郎平臨危受命,也是抄底入場,反而比蔡斌高點進入有更大的彈性和空間。說白了,中國女排連亞錦賽都可以輸給泰國,也沒辦法變得更糟了。

這時候,郎平當年的隊友已經無一在球場第一線。女排姑娘們已經是不同級別的體育官員,掌管各種名額和預算,承擔各種責任。說句實在的,在中國的舉國體制中掌握關鍵權力,是一件非富即貴的事情。辛苦是辛苦,但早已不是球場上用比分說話的遊戲規則。

這時候的郎平,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個著名的段子是,當年她剛剛退役的時候,有集訓地領導讓她去陪同參加活動,就為了拿到上級撥款。有女排英雄出席,最後撥款自然到位,但是這筆錢最後卻用得不明不白,郎平無辜受牽連,還寫了檢討書。這次事件,也直接促使郎平拒絕了退役後的體制內安排,出國留學。

算起來,郎平應該是跟陳沖差不多時間出去的。那個時代出國的人,肉體上吃過多少苦頭,精神上受過多少震撼教育,自不必提。我記得一個細節,陳沖寫過一篇回憶文章,說她當時在美國,一邊讀書,一邊洗盤子,還離了婚,有天凌晨,她昏沉沉回家,街燈暗黃,一瞬間,她竟然在自家巷子口看見了一隻孔雀。

這個細節,簡直和雷蒙德·卡佛小說裡的白馬有一拼。孔雀可能是幻覺,但是從集體主義語境進入個體自由語境的那種惶恐、無所適從和荒誕感,卻是真實的。

人生往往是這樣——荒誕感是存在和成長的開始。這個階段,郎平學英文、打工、讀書、執教,她習得了許多本領,這些本領,如果留在中國的體育管理機構做一位官員,永遠學不會。可以說,決定出國,這是郎平的精神性事件。從此,她離開了所謂的“桃花源”,身在一個沒有體制照拂的環境裡,獨自面對“曠野”,也因此不得不與時俱進,保持學習的激情和能力。

孫隆基先生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裡曾經提到,東方文化的一個經典意象是“桃花源”,期待人能夠在一個沒有干擾的完美環境裡得到庇護,而西方文化裡這個相對應的意象則完全相反——它推崇“曠野”,認為一個人無需被庇護,唯有在獨自面對曠野時展現的勇氣和智慧才是最寶貴的。

“桃花源”和“曠野”,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模型。最終,幾十年過去,郎平和劉曉慶從桃花源出走,走向了曠野——當然,郎平是個更加溫和的叛逆者,卻也因此走得更遠,更徹底。張海迪卻留在了桃花源裡,安然終老。

世界變了。在這幾十年裡,三個女人都已經不似當年,女子排球技術也已經風雲流變。郎平的個頭放在今天,作為一個主攻手已經算矮了。更不要說,最新的攔網技術對於手勢、手指的變化都有更加精細化的要求。在技術和管理精細化的潮流下,她作為教練員閱讀比賽、排兵佈陣的能力,也面臨更加嚴酷的考驗。

郎平自己說過,這次剛接手中國女排的時候,發現隊伍素質實在差到沒法想象的地步,所以,幾乎每次帶隊重大比賽,自己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反覆看錄像,反覆琢磨自己手裡那麼幾張牌,要把她們用到極致。

創業過的人都知道,如果團隊不太給力,創始人就要自己撩袖子下地幹活,補齊短板。不過,這樣長期下去會有弊病,就是CEO成了老虎,帶著一群羊打仗,創始人累個半死,團隊得不到成長,最後還是三三兩兩離開這個最苦最累最操心的人。這時候,CEO簡直委屈死了,覺得自己是魯迅說的那種人,“獨自肩住黑暗的閘門”。

我記得英國的財經雜誌曾經請弗格森講他怎麼管理一群超大牌球員,其實也應該有創業平臺請郎平,講講她是怎麼帶出一支草根隊伍,同時還跟各種上層利益關係進行平衡和博弈。這不是隻有熱愛就能辦到,再加上學習也不行,再加親歷親為還不夠,還需要極大的智慧。

這個智慧是什麼呢?很值得深入請教郎平,她也應該把這個有價值的命題梳理出來,惠及他人。說到底,無論創業還是打球,都不是一個人可以辦到的事,很多東西是相通的。

她說,比賽能拿下是每個人的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所以不必提。

看起來,郎平似乎具備了所有成功必備的素質:天賦、勤奮、熱情、機遇、謙遜,她一樣不缺。但是,這仍然不是我今天談論郎平最想說的話。

郎平最大的價值在哪裡?

郎平的不可多得在於,她既沒有被體制化,又仍在主流的最核心。或者說,她能夠做到身在主流的最核心,但卻不被體制化,仍然保持創造力和某種進退的自由。想一想,中國改革開放38年,又有幾人可以做到?一個人具有如此廣闊的光譜和如此豐富的象限,以至於既是自我奮鬥的典範,又能被塑造為集體精神的翹楚,實在難能可貴。

見人 | 郎平、張海迪、劉曉慶和她們的時代

最後,我想說,當我們萬眾一心又開始懷念女排精神的時候,郎平說了,光憑精神是拿不了冠軍的。這話說得非常有水準,非常有智慧,也非常自由。可以想見,這話在輿論官員看來甚至是不太乖巧的。

確實,當我們懷念女排精神的1984的時候,還應該記得,那一波的時代精神還有另外一面。除了向上的、拼搏的,它還是開放的、探索的——甚至是充滿懷疑的開放和探索——例如“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例如“人生的路是不是越走越窄”的討論。一個大時代,曾經在這種深刻又理性的懷疑中走向未來。但是如今,單講“真理的標準問題”吧,這個標準既更加多元了,也諸事更加不可說了。

若沒有偉大的理性和開放性,所謂的懷念,就是單向度的懷念,所謂的郎平,也是一個單薄寡淡的郎平。

*合作請發郵件至:[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