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舊將已盡,新將未信,此後江東再也沒有大都督了

陸遜|舊將已盡,新將未信,此後江東再也沒有大都督了

二月的春寒料峭裡,西陵一片山水仍是如此寧靜平和,就像那個曾經守護這裡的人一樣,帶著吳儂的軟語,謙遜而溫和。那時候,彌留之際的陸遜倚窗看去,驀地又想起建業城那一山梅花,不知是否已是芳菲之色,開到盡時。

很快,眼前便只剩下火光殘星,點燃了那一領白鼯裘的衣角。這領帝王親授的白鼯裘曾跟隨在他昔日裡的榮光和驕傲裡,如今卻成了莫大的諷刺。火光漸漸熄滅,衣袍化作灰燼,而那些身立萬人之前,並轡笑看江山的歲月,似乎也已經過去了很久。

到底是多久遠的往事呢?

只記得那時候的西陵還叫夷陵,那時候的他還名陸議,字伯言。建安九年,建業城早梅初開,他第一次踏進侯府。年少的孫權端坐堂前,眉目輕斂,停下筆問他的名姓。

眼前這尚顯稚氣的少年,在兄長亡故之後的風口浪尖執掌了江東,下令招延俊秀,聘求名士,而21歲的陸議正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了他的面前。

世家出身的陸議是溫文爾雅的一介書生,卻有著指點沙場的志向。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一見如故,忘卻了君臣之分,多少次對坐而談,漫聊徹夜,從兵法簡牘談到治國安天下。

那時候,窗外的梅花簌簌落下,歲月漫長的彷彿看不到盡頭。

後來,他去到各縣歷仕,雖是世家子弟,胸中卻自有韜略,雖為人謙遜平和,為官卻剛正不阿。不僅親督農桑、同百姓共御天災,還虛設伏兵一舉平定了山越亂賊,使得所向皆服,贊他既有太平之時的治世之才,亦有戰亂之時的調兵遣將之能。

陸議果然沒有讓孫權失望,欣喜之餘,孫權將自己的侄女嫁與他為妻。那一日江南的梅花開得正好,春水初融,草長鶯飛,將門之女相配青年才俊。從此兩家結為秦晉之好,從此立下誓約,承諾此身榮辱與共、死生同命。

一次次運籌帷幄,讓陸議的將帥之才得以施展,謙遜而溫和的性子,也讓他在朝中聲望漸高。後來,陸議受命成了江東最後一任大都督,迎來了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場夷陵之戰。

山至此而陵,水至此而夷。那時劉備揮師伐吳,將大軍駐紮在夷陵堅守不出。如此數月,等到蜀軍不耐酷暑,在樹林中紮營之時,陸議知道他一直在等的時機到來了。而後,是說書人一段火燒連營七百里的傳奇。十九年前周瑜的一場大火,點燃了三江水,奠定了橫絕江岸的三分天下;十九年後陸議的這場大火,挽東吳於狂瀾,讓江東轉危為安。

夷陵之戰,陸議一戰成名,世人都道江東風流俊賞,先有周公瑾,後有陸伯言。從此運籌帷幄、披堅執銳,書簡翰墨與戟頭寒霜長伴,只願有朝一日,江東猛虎得以天下君臨。

隨著孫權對他越來越信任,陸議在江東的聲望也越來越顯著。繁華鼎盛之時,應是那一年破敵於石亭。已經稱帝的孫權大喜過望,解下御金校帶親手為他繫上,待到酒酣對舞,君臣相歡之後,還將身上的白鼯子裘賞賜給他。與子同袍的信任和扶持,仿若幾十年如白駒過隙,二人仍是那一年初見時梅花樹下的少年。

那之後,陸議更名為陸遜。有人說是為了避諱,有人說是告誡自己為人要謙遜,也有人說,“遜”字的古義又同“孫”,當年榮辱與共、死生同命的誓言,至此圓滿一半。不忘少年初衷,不忘明主知遇之恩,一心一意,守護孫家江山,踏平山川萬千。

都道江東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伯符、如公瑾、如仲謀。

如今,是陸伯言。

四十載春秋,也曾御蓋同覆,也曾執鞭相握,建業城的早梅花開花落四十個年頭,梅花樹下相視而笑的少年從弱冠到白頭。

他心思依然如舊,可那個人不是當年與自己漫聊徹夜的少年。暮年的帝王變得多疑而固執,他犯了所有權力者都難以避免的錯誤,寵信佞臣,心生猜忌。三分天下的局勢漸漸穩定,陸遜離開了軍帳,被拜為丞相。朝中已是奸臣當道,舊人漸遠,眼看著這一切的他,長嘆之餘,忍不住潸然淚下。

這些年陸議南征北戰得來的聲名,原來不是榮光,而是忌憚,曾經才子佳人,吳主親賜的姻緣,也成了猜忌的藉口。這一池深潭,依舊平靜,殊不知潭中早已暗潮洶湧。直到陸遜捲入太子和魯王的奪嫡之爭,終於打破了潭水的沉默和平靜。

憂國之心讓他屢次上疏陳述嫡庶之分,甚至想要去建業親自勸說固執的君王。那一日長叩於殿前,額頭的鮮血染紅了玉階。可他忘卻了,金鑾殿上的人,已是可以隨意決定生死的帝王了。

陸遜的執著終於惹怒了他,先是不許他還都,將他的外甥親信盡數流放,而後數次派人前去責罵他,二十道罪書字字驚心,讓一顆忠義的心千瘡百孔。王座之上的人,曾給他一身榮光,如今卻悉數奪回。曾經有多少信任,現在便有多少怨懟。他親手成就了陸遜,也親手毀了陸遜。

信任是多麼脆弱的東西。他為吳國拼盡了一生心血,卻不敵君王一道猜忌的目光。年少時以為歲月很長,足夠他施展一身才學、匡時濟俗,後來得遇明主,欲以知交相待,忠義盡付。可最終,功高震主,他還是輸給了自己。

再命人取來那一領白鼯裘,扔入炭火中盡數焚盡。火光無情,點染了庭院裡飄零的殘梅。心如枯槁之際,或許,還是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泯滅的。少年時的承諾和情懷,幾時記得,幾時忘卻?

只可惜,病榻之上的陸遜,終是沒有等來他的主公。

赤烏八年的二月,建業城早梅初開,一片芳菲之色,梅花樹下的孫權掩上了書卷。遠在西陵的陸遜想著都城那一山梅花,覺得有些倦怠,緩緩闔上了雙眼。

陸遜葬在了吳地,那是他來時的地方。故事從這裡開始,最後也緘默著長眠於此。

他的長子早亡,次子陸抗葬父之後,還都謝恩。建業城裡,心情複雜的孫權又一次取出簡牘,那上面刻著的是他人狀告陸遜的二十道罪狀,他問詰陸抗,想要安慰自己,他沒有做錯,陸遜有罪,罪該亡。可那少年逐條對答,為父辯白,沒有一絲慌亂,不卑不亢的模樣,分明就是弱冠之年的陸伯言。

再後來,遲暮之年的君王流下淚來,囑咐陸抗將那些問詰的罪狀一把火燒去,再不與旁人知曉。他還是錯信了旁人,親手將他逼上絕路。

燃起的火光裡,他彷彿又看到那個營帳之中點燈夜讀的身影,那個千軍陣前白袍玄甲的少年將軍,那個在朝堂上和他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吳國丞相,最後,是纏綿病榻、憂憤而亡的陸伯言。

聽說那個人死後家無餘財,聽說那個人燒去了那一領白鼯裘。他總是如此一本正經,從不曾學會妥協和讓步。回憶又來到侯府初見的那一眼,孫權在梅樹下久久佇立,夕陽將蒼老的影子拖得很長。彷彿他漫長的生命中,已將那個21歲的少年遺忘了很久,又彷彿,他從未離去。

那之後,舊將已盡,新將未信,江東再也沒有大都督了。

直到過去很久,後世有個詞人寫道:不見蔣陵清秋夢,猶待蘇吳復歸簫。

一千八百年漫長的歲月,風化了石碑上的篆刻,長眠蔣陵的帝王,共這一山梅花,彷彿還在等候一個遲來的歸客。

慕兮,95後作者,大學在讀。一枚往來於徐州和南京的漢服同袍,願執筆寫情懷,願每個故事都被喜歡。微博@慕兮啊慕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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