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墜落,驚飛花萬朵

一滴淚墜落,驚飛花萬朵

貴如油的春雨拂過,天光乍晴時滾圓的水珠兒晶瑩剔透,於翠葉肩上小心翼翼地攀爬,一腳踩空來不及握住,葉的邊緣還未沾溼,觸地的它就四濺開來,像碎了一地的珍珠。

碧綠的葉,更加嶄新了。有道是:一雷驚蟄始,微雨眾卉新。

似乎美人兒落淚時亦是如此,一滴清水於眼睛裡逐漸聚攏,又在某一剎那驀地決堤,來不及抓住睫毛,便墜在地上、手上,抑或是碎在誰的心上。

那模樣很美,就像初秋枝頭,尚未凝乾的露水,就像雨打清河,逸入水面的明月珠,就像白居易《長恨歌》裡楊貴妃,相思淚落時的面容。“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柔柔弱弱的樣子,頗惹人憐惜。

赤瑕宮神瑛侍者,昔年曾以甘霖滋潤三生石畔的那株絳珠草,絳珠仙子歷凡時便化作弱柳扶風的黛玉,荷著小鋤葬花,用盡一生眼淚與他相陪,所以紅樓裡,才多了那份旖旎。

古來女子多纖弱,似乎總是極愛哭的,因而賈寶玉時常言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這淚,是情感沸騰後的宣洩,是對往昔的深情擁抱,對未來的虔誠嚮往。落淚的緣由有許多種,有的因悲傷而落,有的因感動而落,有的因歡喜而落,有的因悔恨而落,還有……因心中的無法言說而落。蘇東坡夜來幽夢,與離世十載的髮妻夢中再會時,萬般心事如潮暗湧,那樣的想念太厚重,彷彿一說出口就輕薄,終究無法言說: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愛過的人重逢時大抵都如此,陌生的情境,熟悉的面容。曾那樣近的距離讓彼此以為能夠在他懷抱裡放肆地痛哭一場,卻不想此去經年,流逝的歲月讓雙方失去了任性的勇氣,儘管有些事歷久彌新,還在心頭浮沉。可人哪,就算擦肩後回望的頭會垂,淚會墜,方才凝視的一剎也只是淡淡一笑,“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南宋的姜夔對此事就看得極為透徹,一生都忘不了“合肥情事”的他,晚年終於在《鷓鴣天》中留了一句: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於燭火燃盡的悽清冷夜,呵氣暖手,後又慢慢合上了那捲書。徜徉一回詩江詞海,覺著那些娟秀的婉約小詞,內容大都脫不出一個“情”字,與“情”這一字相對的思念呼之欲出時,難免就有些獨倚高樓的孤寂。厚重的悲傷襲來時,歐陽修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范仲淹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晏幾道說: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李白說: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

可有時候流多了的淚,似乎便顯得不那麼珍貴,不知為何,那些“執手相看淚眼”的繾綣觸動,於心頭留下的印痕從清晰到淺淡,由心悸到淡然,約莫,是在婉約宋詞裡見多了吧。

物,終究以稀為貴。

便忽然記起男子落淚的場景來。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總想這一句“傷心處”該是怎樣難以言說?不常落淚的人最後落了淚,該是怎樣驚心動魄,能夠直擊人心頭的柔軟。

聞說晉朝劉琨臨終時,寫過一首《重贈廬諶》,中有兩句“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那段往事於今朝憶起,都還讓人不勝唏噓。也曾少年意氣,聞雞起舞,也曾征戰沙場,出鎮幷州,最後的結局,不過是戎馬沙場敵灰滅, 一朝身敗於反間。那時身陷囹圄的他眼角恍惚有些溼,卻終是笑了出來:我這雙手,少年時提槍,不想竟在爾虞我詐的鉤心鬥角中,成了繞指的柔絲,待人宰割,也就……就這樣吧。年少的夢碎在紛紜亂世中,精誠所至,卻終於一場空。他的一生,流星般璀璨而短暫,又在一滴淚中溘然結束。無關畏懼,只是傷感,抑或還有無奈。

不是一腔熱血就能一戰功成,不是一份孤勇就能一夫當關,這世上從來都沒有所謂的神話。許多年後,那些墜下的淚依然在我心口停留,越來越清晰。有人曾隕鐵嘯劍震怒山河,風霜血雨裡亦不曾退縮;有人乘颯風跨白馬,天上人間叱吒,可心頭有且總有些柔軟的角落,一碰起來就疼。

羈旅天涯的遊子,蕭瑟寒風裡捧碗熱騰騰的故鄉粥,不由得就潸然淚下。李中說“旅次經寒食,思鄉淚溼巾。音書天外斷,桃李雨中春”,白居易說“共看明月慶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漢樂府言“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仁人志士在偏安一隅的王朝裡,西北望長安,蕭瑟的風吹得眼角有些澀,心內有些空。杜甫說: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岑參說:故國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他們人生中飄然而逝的那滴淚,無疑就是百鍊鋼中的繞指柔。這世上,總有一份深沉的情,潛於心,藏於塵。似陳年老酒,於平凡年月裡融成平淡,卻在不經意開封時驀然決堤。

南北朝的庾信,出身極好,少負才名,十五歲入宮為太子蕭統伴讀,十九歲任抄撰博士。少時的他,每日同友人舉杯豪飲,唱答應和,歲月便這般悄悄遠走了。那時他的詩文多是些闌珊景緻,如這種“日落含山氣,雲歸帶雨餘”。宮體氣息尤為濃厚,輕蕩流豔,如《舞媚娘》中的“少年唯有歡樂,飲酒那得留殘”。盡用一些柔媚無比的語句潤色宏業,歌盡繁華。

晚年狼煙四起,他被扣留異國,少年風流不再,無國亦無家,變節出仕的他,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自責中,詩文自此後浸透了哀傷,聲聲期盼,哀哀呼喚,故里家國。

那年他收到故友的王琳的一封信、在郢城練兵,志在為雪國恥的故友王琳,在那封信裡登高望遠,指畫河山,一番慷慨陳詞,訴說著收復失地,指日可待!行屍走肉般苟活的老庾信,一張佈滿皺紋的臉上,忽然間老淚縱橫。

多少前塵舊事,旌旗更迭,伴著這晚躍動的燭光,在那昏黃眸子裡,須臾明滅;多少年少疏狂,花間對酒,在這場彌不平的亂世烽火中,淡了遠了,隨風而散;多少沉默,多少隱忍,多少顛沛流離,倉皇浮沉,盡在這頁書信中,輕飄飄一展。於是他起發挽袖鋪紙研墨,揮就絕世的詩篇《寄王琳書》:“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是啊,行將就木的他哭了。

中心事,多傷感。

九重寶塔,君臨天下,不知垂垂老矣的則天皇帝,回念曾諾白頭、子孫環繞的往昔,是否眼前水色還似霧裡看花?大戰過後,疾風未歇,疲憊人影,荒將野兵,行至末路的楚霸王,回首來時長路,是否眼裡亦有淚光氤氳?

一滴淚,不經意間流露,便是這樣直擊人心,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們的人生曾怎樣的波瀾壯闊過,現已無法想象,所以更加沉醉於這種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美麗之中,挖掘那些絢麗的往昔,驀然回首,然後黯然淚下。

一滴淚墜落,驚飛花萬朵。

摘自:《錦色》2016.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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