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否,我亦飄零今無恙

君知否,我亦飄零今無恙

作者 | 白拂

如若命中註定,此生非得邂逅一段情緣。

南國煙柳畫橋,如絲細雨亙古未變,那風光卻不只落在小城雨巷,十里荷塘,更是斂於美人眼底、袖間,最是那一低眸的繾綣。

初見雲英,是在炎熱無比的夏日,羅隱覺著,她是天邊出岫的白雲,林間悽清的光照,簾後一曲悠悠古琴,高山流水響徹,就像在侯著知音,且侯了許久、許久。

這姑娘,傾國絕色,袖舞流雲。

羅隱閉著眼,手裡酒杯一晃、一晃,轉眼間,這鐘陵的風、月、人,皆醉了。

雲英姑娘,是鍾陵歌舞伎,上京趕考的羅隱也不過是路過此地,尋尋樂子。情緣便這麼不經意,金風玉露相逢間,勝卻人間無數。

羅隱,字昭諫,未曾趕考,詩名就已傳遍天下,卻偏偏屢試不中,這次,也不知是趕考第幾回了,前途未卜間,心頭總有些塊壘,烈酒亦難平。

建功立業、封妻廕子,終歸是這群文人,心頭的夢。

千載以後,夜色明燈,多少士子刺骨懸梁,徹夜讀著羅隱的《讒書》,然後欣喜若狂,多少稚子孩童,街頭巷陌,依然在傳誦著他的名句“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只是千載之前,無人知曉,他江湖落魄,求不得一紙任書,求不得哪怕七品,芝麻一官。

所幸千載之前,有一雙手握住了他的手,纖纖,柔若無骨卻又無比堅定。中華這麼大,世人這麼多,卻唯有云英一人,懂他,懂晚唐的末世,懂生民的流離,懂他的詩文,懂他的才華,懂他經世報國的夢。

這些年,北地潘鎮擁兵,戰亂不斷,許多人逃難南國。做歌舞伎的雲英便遇到過一些亂離中的歌女,她們的歌聲,像極了哀泣的長安,和著舊時曲,聲聲迂迴聲聲低。後來的江上,煙雲過矣,琴曲歸一,卻總是回頭望,北國故里。雲英想,羅隱這樣的高才若及第做官,又有著經國豪情,當是英雄。

美人,總是愛極英雄的。

羅隱於雲英,是風月裡的一場夢。他抱過她,吻過她,也曾效了襄王神女,錦被紅浪,雲雨無期。

可羅隱有他的夢,就像是捉摸不定的風,盤旋迂迴,卻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雲英有時私想,他是及第好,還是不及第好呢?那些及第的達官貴人,娶妻皆是名門望族,應不會有人再眷戀……一個歌舞伎。

不久後,羅隱便離開了。鍾陵只是他人生極小的渡口,他還有那麼多的遠方待行,離開也便離開了。

雲英送他離開,天際有些風,吹得樹木婆娑,沙沙的一陣一陣,又恍惚有鳥聲鳴啾啾。雲英送他離開,雲英也曾送過很多人離開,她就像這樹,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其實,她這樣的女子,還談什麼愛情呢?

綺麗小曲裡,唱了那麼多你儂我儂,那裡的女子,淺笑倩兮,美目盼兮,綽約風姿,如雲如霧。而那只是審美,不是愛情。

那唱過的千萬場風月,依然沒有一出唱給她聽。

擦身而過後,你有你的故事,我依然重複著我的人生,這一生這樣短,沒有人想要回眸。

那年少不更事,也曾想過,或許世上每一個女子,都是上天遺落的珍寶,終會等到有情的人兒撿起,珍藏懷中。只是後來才明白,沙礫裡還埋藏著那麼多金沙,而千淘萬漉,終究太辛苦,湮沒了,也便湮沒了。雲英想,這世上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待她不同,她會還他一段絕世的情。只是很多年過去,見慣了俗世,看罷了人情,眼冷了,心冷了,也便認了。

有時候,精誠所至,亦難免一場空。

羅隱他,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羅隱他,的確沒什麼不同。屈子懷沙,賈生沉淪,昭君遠嫁,懷才不遇的那麼多,千古之中,又豈止他羅隱一人!

聽說,他詩名冠天下,聽說宰相鄭畋家的小姐,到了待嫁年齡,卻對庸俗士子白眼相向,整日一卷詩書,“諷誦不已”,看的便只是那羅隱的詩。只是待那小姐見過他後,一場春夢就碎了,碎的無影無蹤。鄭家小姐原想,能寫出那樣酣暢詩文的男人,當是翩翩公子,貌若潘安、宋玉,然而一見,羅隱非但不漂亮,甚至是醜。於是乎,“鄭女垂簾而窺之,自是絕不詠其詩”。

可是在遙遠的鐘陵,有人還在等他啊。

聽說,他才高八斗,世人傳他是“地仙”,是“真龍天子”。是玉皇大帝怕他當了皇帝,會搗亂乾坤,便派天兵天將換他仙骨。當時他咬緊牙關,渾身的仙骨都被換掉了,只有牙床骨沒來得及換去,雖做不成皇帝,卻留下了一張“聖賢嘴”,以詩文名世。聽說,十年了,他仍是白衣,屢試不第,聽說他常出沒於秦樓楚館,又淪落了哪段天涯,酒步還踉蹌。

可是鍾陵,有人還在等他啊。

後來,羅隱回了一趟鍾陵,亦只是路過而已。十年後,想起,便去那裡尋了一回雲英。

而今,他們都老了。那年,尚是青春,楚楚動人的姑娘,如今已成風姿綽約的美婦,卻依然一張琴,一支舞,彈著舊時曲,迎故人。這日,她又為他跳了一場舞,依然身姿綽約,飄飄如仙,就像漢宮飛燕,起舞掌中。她還在那裡,依然美麗,依然流離,也依然沒有嫁人。

這一生這樣短,時光一換,就好似回到了十年前,那日,他輕捻小杯,一晃一晃,閉目間,風、月、人,皆醉了。

羅隱喝了一杯酒,羅隱想,我們的命運,怎的就那麼相像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於是,羅隱作了一首小詩贈她: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有些傷感,傷感之後,便像那年一樣,羅隱揮揮手,走了。

雲英依然站在那年的小渡口送他,雲英喃喃說,“其實鍾陵很好,煙柳畫橋,其實白衣也很好,自在逍遙。”

換來羅隱極爽朗的一聲笑。

他的身影,遠了,再遠了,後來就凝成了一個黑點,遠遠的,粘在了天邊,看不見了。

雲英呆呆站在小渡口,柳枝迎風拂面,從烈日當頭到夕陽落山,她依然站在那裡,恨淚落遲這一剎。

後來,羅隱去了錢鏐那兒,送上叔父羅紹威的引薦書信,然後做官,開始做錢塘縣令、鎮海軍節度掌書記、節度判官等,最後做到給事中。

不大不小的官,餬口而已,也說不上如意或不如意,也不知他的匡扶社稷的夢,實現了與否。總之,唐朝三百年氣象已盡,文壇、政壇一片悽清荒涼,力挽狂瀾一說,終究是虛妄。

後來,他們之間還有過不多不少的通信,道幾聲不痛不癢的關心,慢慢的,也就越來越稀疏,終至於無了。

沒有人知道,那個名喚雲英的姑娘,最後是去了哪裡,關於他們重逢與否,相守與否,亦無人再問起了。

若相逢,或也只是不深不淺幾句寒暄:

數年不見,亂世流離,過得可還好?

罷了,都罷了。君知否,我亦飄零今無恙。

唯留那麼一首瑰麗的詩,歷史的長河裡飄搖了千年,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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