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1
今天聊聊金庸小說的第三個傾向：倒追。
金老爺子很偏心，他筆下的男主和女主，在愛情方面的待遇有著天差地別。
十五部小說中，絕大多數男主都被優秀女性倒追過。就算長得人畜無害甚至對不起觀眾，也會有各種豔遇源源不斷地送上。
倒追男主的女性，大部分都很招人喜歡，如楊過的粉絲團，張無忌的備胎群。就連憨憨傻傻的郭靖，也有華箏、程遙迦那樣高水準的後援部隊，愛耍流氓的韋小寶，也有雙兒、曾柔、建寧公主把他當成白馬王子來仰視。
而女主呢，別說優秀男性了，連個靠譜的追求者都不容易碰到。
女主們的追求者本來就少，還都不是什麼好人：痴迷黃蓉的歐陽克，侵犯小龍女的尹志平，暗戀霍青桐的顧金標，騙娶戚芳的萬圭，跟阿珂談婚論嫁的鄭克塽，為周芷若不惜淪為敗類的宋青書……
除了對男主死心塌地，她們沒有更好的歸宿。
同樣是倒追男主，眾女的命運又截然不同。
第一種情況：主動表白後，獲得真誠熱烈的回報，愛有所值。
小龍女最初對楊過說要做他妻子時，楊過茫然失措，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後來才反應過來，把她視為一生至愛來呵護。阿朱以柔情融化蕭峰的硬漢心，成為他終生無可替代的愛妻。
第二種情況：無論如何努力，也得不到那個不愛自己的人。
程靈素如此蘭心慧質，把胡斐照顧得無微不至，卻不敵袁紫衣輕輕一笑。阿紫無數次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命都搭進去了，可蕭峰從未對她動過心。何紅藥苦苦追尋夏雪宜，對方卻只是利用她，對她沒有絲毫愛意。
第三種情況：好不容易追到手，卻不能成為他的最愛和唯一。
喀絲麗唱著歌跳著舞當眾向陳家洛示愛，陳家洛半推半就從了她，卻把她放在事業之後，甚至願以她的犧牲來換取事業的成功。袁承志攜溫青青遠走海外，長相廝守，不過是因為他重義輕情，才割捨了對阿九的愛戀。
這第三種情況，喜中有憂，笑中帶淚，或許更讓人惆悵。
2任盈盈→令狐沖
洛陽綠竹巷裡，令狐沖向任盈盈吐槽自己被甩的鬱悶，一代白富美便把持不住了。
她是魔教聖姑，地位高，能力強，魅力大，還可以拼爹開掛，地球都圍著她轉，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一般的異性，她是看不上眼的。
而令狐沖那種陽剛的正、另類的邪、感天動地的痴，正是她從小到大沒見過的類型。
任盈盈對令狐沖，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和包容。
她同情他對小師妹的情傷，理解他對華山派的眷戀。她一路苦追，無怨無悔地付出，揹著重傷的令狐沖去少林寺求救，甘願以十年自由換取他的健康。
令狐沖是個性情中人，既然與小師妹已經覆水難收，而任盈盈又如此情深義重，也就順其自然接受了這份情義。
任盈盈為愛被困少林寺，江湖中已是人盡皆知。女孩子家臉皮薄，為了給足她面子，令狐沖糾集魔道眾人，招搖過市，高調地衝向少室山，要去救回任盈盈。
“突然之間，四下裡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最後一句堪稱神來之筆。此時此刻，他正率眾去救他未來的妻子，雙方架勢已經擺開，戰鬥一觸即發，數千豪傑不知將有多少血灑此處。誰都想不到，令狐沖心裡竟會閃過這樣一點虛幻的念頭，如此飄渺，如此溫柔。
對於任盈盈的深意厚意，令狐沖願意傾盡全力回報。然而漫天飛雪喚起了壓在心底的思念，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依然會想起那個已經遠去的人兒，自然而然，甜蜜而苦澀。
所謂情網，無非就是一個纏繞心頭的強烈卻無力的惦念，是一個不敢去想卻控制不住時時浮現的身影，留不下，可又離不開。
當令狐衝已將任盈盈視為終身愛侶時，忽然聽到小師妹的婚訊，他的反應是：
“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嶽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
想哭就哭，不去掩飾內心的感情，這對令狐沖來說是一種坦蕩。可是活在前任陰影中的任盈盈，恐怕只能苦笑了。
令狐沖很清楚，自己確實挺對不住任盈盈。
“令狐沖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
在令狐沖面前，任盈盈始終展現著穩重、大氣、寬容的形象。只是人非草木，亦非聖賢，在令狐沖牽著她的手為嶽靈珊赴湯蹈火時，她也會不動聲色地轉過頭，背過身，心裡暗暗地嘆口氣。
如此而已。
3趙敏→張無忌
趙敏與張無忌相識很晚，她出場時，張無忌身邊已有了三位紅顏知己。
她是蒙古郡主，張無忌的死對頭，一招連環計幾乎殺盡武林各大門派精英，打得張無忌咬牙切齒，無計可施。
官二代與富二代身份沒能加持她的愛情，反而造成了大矛盾。雙方陣營都極力反對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沒有一個人祝福她。
偏偏張無忌又是個極其隨和的人。趙敏、周芷若、小昭，殷離，每一個都願意嫁給他，每一個他都喜歡，來者不拒。
一個男人隨和到人儘可妻的地步，反而更難追。
趙敏倒追的策略十分高明。張無忌急需黑玉斷續膏來救師叔的性命，趙敏便以它為胡蘿蔔，引誘張無忌答應替自己做三件事。
這三件事，在兩人關係發展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第一件事，觀屠龍刀。
為了滿足這個要求，張無忌不得不帶著趙敏出海去找義父謝遜，還因此享受了一番四女同舟的幸福。
這期間，張無忌得以近距離深入瞭解趙敏，被她的個人魅力所吸引，天平漸漸向她傾斜，沒人看見時還會跟她打情罵俏。
第二件事，不許張無忌與周芷若成親。
張無忌以為殺人奪刀的事是趙敏乾的，從靈蛇島歸來後首次遇見她，便左右開弓甩出四記耳光。
誰能忍受這種羞辱？更何況自己還是被冤枉的。
可趙敏不但忍了，還擺出一副你打我就是喜歡我的表情。
“趙敏撫著紅腫炙熱的面頰，怔怔的瞧著他，過了一會，眼光中漸漸露出憐愛的神色，長長的嘆了口氣。”
張無忌要跟周芷若拜堂成親，範遙勸趙敏放棄，趙敏卻說：“我偏要勉強。”
關鍵時刻，她要張無忌答應不跟周芷若結婚，強行挽救瀕死的愛情。
她深知，一旦他倆成為事實夫妻，即使將來自己有機會洗刷冤情，也很難奪回張無忌了。所以，即使被周芷若的九陰白骨爪重傷，她還是咬著牙爬起來衝出門，讓張無忌一路跟來。整個搶親過程險象環生，哪怕她有一點點猶豫，就會功虧一簣。
然而這個勝利果實，吃起來並不那麼爽口。
想要跟隨張無忌，必須捨棄郡主身份，跟自己的家庭、國家和民族決裂。
趙敏與父親訣別的場景，寫得相當動人：
“（汝陽王）不由得長嘆一聲，淚水潸潸而下，嗚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趙敏點了點頭，不敢再向父親多望一眼。汝陽王轉身緩緩走下山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他突然回過身來，說道：‘敏敏，你的傷勢不礙麼？身上帶得有錢麼？’趙敏含淚點了點頭。汝陽王對左右道：‘把我的兩匹馬牽給郡主。’”
在追求張無忌的過程中，趙敏步步為營，寸土必爭，幾乎耗盡了心力，捨棄了一切。
但她覺得很值。“你心中捨不得我，我甚麼都夠了。管他甚麼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
像趙敏這種追法，還有什麼人追不到？
第三件事，畫眉。
這是一件看起來so easy的小事，卻能四兩撥千斤，把想要復出的張無忌輕輕拉了回來，繼續跟趙敏過逍遙快樂、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
至此，趙敏的倒追行動終於大功告成。
幸好這是小說，張無忌又是個老實重諾的男子，假如把這種追法複製到現實生活中，該有多大的風險！
4李沅芷→餘魚同
世間最心酸的，便是你愛上一個人，他與你近在咫尺，朝夕相對，卻偏偏不愛你。
李沅芷出身顯貴，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的女兒，性格古靈精怪，敢愛敢恨。
甘涼道上，細雨之中，第一次見到餘師哥，那個吹著金笛的少年書生擋住了大隊人馬的去路。他英俊儒雅，談笑間輕鬆禦敵，這等瀟灑可喜的神情，李沅芷事後時時想起，一陣陣臉紅，一陣陣嘆息。
他是朝廷的重犯，李沅芷卻敢拿全家性命做賭注，冒險把重傷的心上人救回提督府。
餘魚同卻將她視若無物。他留在提督府養傷，是為了找機會營救四哥文泰來，一旦目的達到，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心有不甘的李沅芷，偷偷潛入紅花會，找到餘魚同的住處，向他剖白心意。
“（餘魚同）嘆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李沅芷哭道：‘你這麼突然一走，就算了嗎？’餘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幾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後，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餘魚同的回覆卻是：“你的恩德，只好來生圖報了。”
他承認自己另有所愛，又向她展示被大火燒燬的容貌。雙重打擊之下，李沅芷還是不肯放棄。她一路追隨紅花會，找機會給餘魚同送去一張紙條。
“餘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醜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好一個“眉頭一皺”。
李沅芷追餘魚同追了大半部書，可餘魚同一直保持高冷，連個好臉色也捨不得給。李沅芷簡直對他毫無辦法，心想：“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劍抹了脖子。”
後來兩人隨紅花會群雄深入大漠，追殺第一反派張召重。在高人的指點下，李沅芷終於找到了俘獲心上人的辦法。
她知道餘魚同急於為師父報仇，便利用信息不對稱的優勢，以張召重的藏身之處為誘餌，逼得餘魚同答應娶她。
訂婚當天，餘魚同全無溫存之態、纏綿之意，直接給李沅芷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求她指點一條明路。
李沅芷帶大家找到張召重，自己也付出了慘重代價，被張召重一掌擊中，差一點死在異鄉。
“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忽問：‘你是誰？’餘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點血色，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餘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啊。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淚來，叫道：‘你心裡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
李沅芷身上有趙敏的影子。不同的是，趙敏的愛情在自己掌控之中，李沅芷卻是從頭至尾飽受委屈，她的幸福完全握在傲嬌的餘魚同手裡。雖然最終感化了頑石，得償所願，終究不那麼讓人欣慰。
5
一部小說寫成什麼樣子，不但取決於作者的寫作水平，也與其身份、觀念和性格有關。
金庸是個思維比較傳統的男作家，他筆下男主角的愛情，或多或少是他本人理想的投射：
我負責行俠仗義，憂國憂民，你負責愛我照顧我。
金庸曾說過：“女性好，我崇拜女性。我天生與賈寶玉相通，見過壞男人比較多，卻只見女性好。”
但是女性好不好，跟地位高不高，不是一碼事。
學者嚴家炎評價：“金庸小說積澱著千百年來以男子為中心，女性處於依附地位的文化心理意識，雖然作者自己也許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
傳媒人梁文道也說：“在現代讀者，尤其是一些受過高深教育的讀者眼光中，金庸多少是有點歧視女性的。”
說“歧視”可能有點嚴重，但金庸樂此不疲地描寫“眾女倒追男”的故事，幾乎成了他書中一個普遍現象，還是能說明一點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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