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观大海皆非水，除去梁园总是村。
1990年暑假，受东莞开发之风的诱惑，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来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商丘。拟从这里出发南下。
先前曾听有人说，商丘人就是中国的犹太人——坐商行贾，分布于祖国各处。
小时候爱随母亲看戏。记得有一出戏叫做《马踏归德府》的，就是发生在商丘（商丘古称归德府）。单是那戏名就一下子俘虏了我——那铿锵有声的五个字的背后，该有着怎样的痛快和豪迈啊！岂不比“残忍”的“马踏飞燕”要英雄得多、豪气得多、荣光得多？
一下汽车，我不由一惊愕——商丘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市井飘零，市容臃肿。怎么能成这个样子——三百里梁园莫非早成了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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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
千年前的梁园，那是何等的气象万千——
西汉初年，汉文帝封其子梁孝王刘武于睢阳，建立梁国。刘武遂在睢阳东南平台一带大兴土木，建造了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三百里梁园。
春秋时期，晋国的大音乐家师旷曾在这里伴着遮天蔽日的蝴蝶和台下翻江倒海的洪水鼓吹奏乐。
梁孝王喜吟诗、好吹弹、耽游乐，为此，他专门修复了“吹台”。并以“吹台”为轴心，大兴土木，“筑东苑，方三百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平台三十里”。修建成一座“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珍禽异兽，靡不毕至”的豪华园林——菟园（又称梁园）。
“三百里梁园”遂成为名满天下只有汉景帝的上林苑可与之媲美的大型王室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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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世纪●殷商》记载：“......殷有三亳......谷熟为南亳，即汤所都也；蒙为北亳，……汤所盟也；偃师为西亳，汤所徙也......”
北亳即古蒙县，今蒙墙寺。这里，滔滔东去的黄河水挽着千年前的暮鼓晨钟见证了一个呱呱落地的、叫做庄周的婴儿那如蛹化蝶的嘹亮的啼哭声……
哭声直上干云霄，尘埃不见咸阳桥。
后来的我，曾不止一次为梁孝王叫苦、啼哭——他的悲哀在于，生不逢时地恰好处在文景之治的两棵参天大树的夹缝中。有道是大树底下难长草。糟糕的是，梁孝王本身就是一棵不小的树！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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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过去了，这块土地上叠压和堆积的灾难与诅咒、谴责与掣肘、愚昧与落后、贫瘠与丑陋……都随着春秋战国间那金沙水拍云崖暖样的韵致秀丽的一渠汴水缓缓拍打推划着这里的文明堤岸、渐行渐远了……
无独有偶，有增无损。
除北中国的河南商丘有个梁园之外，好像南中国的广东佛山也有个梁园。
佛山梁园是佛山梁氏宅园的总称。它与顺德清晖园、番禺余荫山房及东莞可园并称为清代广东四大名园。是岭南园林的代表作。
梁园秋竹古时烟，城外风悲欲暮天。万乘旌旗何处在，平台宾客有谁怜。
遥想公元744年，好酒的李白从西长安来到这东梁园。他思想的反差肯定不在我之下。只不过他那反差要比我这反差愉悦得多，也惊喜得多。要不他不会留下“一朝去京都，十载客梁园”的乐不思蜀的千古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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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透过历史的烟云，我仿佛看到风姿英迈的李白正与杜甫、高适等同代诗人在清凉台开怀畅饮。难怪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称：“天下文学之盛，当时盖未有如梁者也。”
198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美国哈佛大学皮博迪博物馆陪合组成的考古队，在张长寿、张光直先生的带领下，从商丘城南的老南关地下十二米处找到了西周宋国都城（据测量，当年的宋国古都，大于现今的古城三倍，城内遍布行商坐贾，贩夫走卒）的遗址……
1992年，张光直先生从美国六十年代的航摄照片上发现，位于商丘古城及其西南部的方向，地下迭压着几座古城的遗址。此后的1994年，在终于找到了先商遗址之后考古队在豫东平原的一层层黄河冲积的沙土之下找到了从上至下叠压的宋代应天府、隋唐时代的宋州城、汉代的睢阳城和西周宋国都城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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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江湖之上而心居庙堂之下的明代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在《大司马节寰袁公（袁可立）家庙记》里用文字描画了一幅文臣武将向往的歌舞升平的盛世图：“冠归农，剑买牛。繙图史，凿田畴。睢阳世世如金瓯。”……
现在还没怎么开发的袁可立家庙里，曾有我于尺幅万里上运筹帷幄的中军大帐。其时的我，每于主编报刊的案牍劳累之余，常在月下推窗东望。遥想当年的睢阳都是谁、何时、怎样开发成的一局局、世世如金瓯的升平景象呢？
伦敦开通地铁那年，石达开大渡河兵败。这一年，陕西初起回乱。当时，延安各县还住着上一批迁来的居民。几年后，他们在冷兵器下生死不明，永无下落。而现在，前不久，新华社发图报道陕西横山现留守二人耕五百亩土地的孤单画面……
中国式的开发，怎么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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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英国，至今，只要没被德国人炸毁的，他们都没拆。乡村也都在。没人去搞什么开发。人们可以安逸地坐在千年以前先人坐过的地方欣赏千年以来不变的田园风光。在那里，城乡差别是消失了，但非消灭。传统文化是相看两不厌地长入现代文明的。
而在我们这里，激进的发展方式都表现在了一个“拆”字上。推土机暴力地摧毁着传统，一览众山小地“开发”着传统文化生存的乡村聚落。无限财富的膨胀中，我们缺少了西方文明那种宗教精神的指引，也丢失了东方传统礼义廉耻的祖训。
我们正失去对知识积累、行为观念、精神价值……的文化传承，盲人摸象地以为财富增长等同于文明复兴、经济腾飞就是民族崛起，结果是，我们高台跳水样跌下文明的高岸，一头雾水似的沉入财富的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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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商丘古城北门内，有中国古典名剧——《桃花扇》主人公、明末四大才子之一的侯方域建的壮悔堂，是其壮年著书的地方。
清初诗文大家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曾被清代戏剧家孔尚任编成名剧《桃花扇》——
明朝灭亡后，三十五岁的侯方城回到归德故里。回想起自己遭遇坎坷，事业所成，悔很不已。遂建壮悔堂，致力于学问、诗文。三十七岁时，因悲愤国事和思念香君，一病归阴……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还用我惯常的人、地两相比观，梁园，我该用李香君作比你、陪你相伴喽！
但能否，睢阳世世如金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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