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生而為阿根廷人,對不起

梅西,生而为阿根廷人,对不起

2000年9月,年僅13歲,身高只有140公分的梅西,離開阿根廷,踏上了去西班牙的旅程,前途未卜。

他的母隊放棄了這個恐患“侏儒症”的少年,儘管他才華橫溢,但阿根廷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有天賦的球員。

無論是技術,還是氣質,他幾乎就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西班牙球員,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丁點阿根廷球員的色彩:他冷靜內斂不狂放浪蕩,他顧家自律不吸毒酗酒,他謙讓禮加不打架傲慢。

但是他畢竟生於阿根廷。在阿根廷有一句諺語:“足球就是阿根廷。”

阿根廷,20世紀初,還是能與美國媲美的世界強國,到21世紀初,已經陷入滯脹的泥坑不能自拔,衰落近百年。只有將足球控制在腳下,阿根廷人彷彿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阿根廷足球從誕生起就與政治密不可分。

可馬拉多納之後,阿根廷足球同他們國家一樣,沉淪、不斷沉淪。梅西的橫空出世,給了阿根廷人和阿根廷足球一個寄託。還未成年的他就急匆匆被推上前臺,並送上神壇。

他原本就想安靜地做一個佛系球王,他的同胞非要他做馬拉多納第二。可他到底是人,不是神。當他穿上藍白間條衫的那一刻起,悲劇的命運就不可逆轉。

1

除了足球,世人對阿根廷所知甚少。就算是阿根廷足球,除了傳奇的馬拉多納和“慌得一比”的梅西,偽球迷也是語焉不詳。

阿根廷國土面積277.7萬平方公里,約相當於美國的三分之一,但人口只有不到4500萬,人均可耕地面積是美國的2倍,白銀、銅礦、森林等物產豐富,還有奔流不息的拉普拉塔河及優良的港口。

可以說,阿根廷拿了一手好牌,還不是一般好,是大好:兩個王、四個二。就是這麼一手好牌,被阿根廷人給打得稀爛。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歐洲就在流傳,地球的遠方有“黃金國”和“白銀國”,冒險家們坐不住了。

1532年,西班牙人皮薩羅帶領隨從,跑到南美,用火器征服了古秘魯的印加(Inca)帝國。輝煌一時的印加帝國就此覆滅。殖民者對印第安人殺燒搶掠奸,印第安人受不了,就編造了一個謊言,說繼續往南,有一個富得流油的“白銀帝國”。

西班牙人馬不停蹄地趕去,果真看到帶銀飾物的印地安人,便把那片地兒稱為白銀之國(Argentina,阿根廷,拉丁語,意為“白銀”),把沿海的寬闊大河稱為拉普拉塔河(RIO DE LA PLATA,西班牙語,意為“白銀之河”),還建了一個據點,命名為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西班牙語,意為“好空氣”)。

遺憾的是,西班牙人當時還不會挖礦,地下的白銀看不見,而帶銀飾物的印地安人實在太少,不經搶。放眼望去,東西南北都是大草原。印第安人的抗擊,特別是天花的流行,使得西班牙人沒多久就狼狽撤退,但留下了牛羊馬。

當半個世紀後,西班牙人再次抵達時,當年留下的牛羊馬已經繁殖的滿草原都是,西班牙人高興壞了,定居於此。

殖民者們都是刀口舔血的浪蕩子,一旦落腳,就要做不可描述之事,於是強迫也好,勾引也好,和印第安女人就在潘帕斯草原上滾來滾去,然後拍屁股走人。

這些印第安女人生下的孩子就是最初的高喬: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兒。

高喬的身份很尷尬,不被父系的白人所接納,還被母系的有色人種視為恥辱。他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幸虧阿根廷的草原足夠遼闊,他們就自我放逐,自生自滅。

高喬騎烈馬、披篷秋、烤牛肉、喝馬黛茶,再有一把樂器,就心滿意足。他們歧視文明,沉迷戲耍,嗜血好鬥,崇拜英雄,就這樣,高喬文化形成了,這也是阿根廷文化最初的源頭。

成書於19世紀的《馬丁·菲耶羅》,是一部長篇史詩,高喬以英雄的身份在文學作品中出現了。讀懂該書,就讀懂了阿根廷。

當工業文明的曙光照臨後,存世三百多年的高喬退出歷史舞臺,他們的後裔或是農民,或是工人,或是小商販,或是黑幫分子,或是政客,但更多的是足球運動員。

2

1776年,美國爆發獨立革命。隨後幾十年,拉美和南美獨立運動風起雲湧。

1816年,阿根廷獨立,大約動盪50年後,政權得以穩定,開始實行現代化的經濟自由政策,歐洲移民紛至沓來,阿根廷成功轉型為一個現代商業國家。

從1870年到1912年,移民潮和死亡率的降低使阿根廷的人口翻5倍;國民識字率從22%激增至65%;鐵路里程從503公里陡增加到3.1萬公里;小麥年出口從10萬噸增至250萬噸;海上冷凍船的應用促使牛肉年出口從2.5萬噸增至36.5萬噸;還實現了男性公民的普選權。

20世紀初,阿根廷成為世界第七大經濟體,人均收入比肩德國,布宜諾斯艾利斯被稱為“南美巴黎”。那時,說一個人是土豪,都這麼說,“你可真是一個阿根廷人。”

對於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去阿根廷還是去加利福尼亞,真是艱難的決擇。

阿根廷足球差不多興起於同一時期,首季阿根廷業餘聯賽於1891年誕生,隨後兩年,即1893年,阿根廷足總成立。

孕育阿根廷足球的溫床,就是各大城市中被稱為Barrios的社區。1910年,僅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就有超過300個大小不一的足球俱樂部。

1912年,由英國移民和中上階層為主的52家足球俱樂部成立了“阿根廷足球協會”,而152家工人階級貧民俱樂部則聯合成立了“阿根廷足球聯盟”。前者強調身體對抗、戰術紀律,而後者更注重即興發揮,熱衷於炫技表演。

馬丁內斯·埃斯特拉達在《潘帕斯草原上的X光》中說:“(跑馬)賽道和足球場代表兩個政治團體,前者代表著冒險、動盪、傲慢、中央集權和君主制,後者象徵著體力勞動、充滿激情的鬥爭、混亂和民主。”

打破歐洲白人對足球運動的壟斷,與政治裹挾一起,阿根廷獨有的足球文化應運而生

1930年,第一屆世界盃在烏拉圭舉辦,最終阿根廷和烏拉圭會師決賽。

決賽那天,四萬餘名攜帶槍支的阿根廷球迷橫渡大河,前往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就跟諾曼地登陸一般,烏拉圭政府嚇尿了,怕出意外,派軍隊出場,在球迷入場時沒收槍支。

最終烏拉圭4:2戰勝阿根廷奪冠。憤怒的阿根廷球迷回國後,就砸了烏拉圭大使館,兩國民間和媒體互相攻擊謾罵,兩國足協還斷交了。

阿根廷軍方以恢復秩序為由,發動了阿根廷歷史上第一次軍事政變,推翻了民選的自由主義政權,阿根廷從此陷入軍政府與民選政府交替的亂局,政策搖擺,商業繁榮不再。

一場足球比賽,改變了阿根廷的政治版圖。

3

軍政府上臺後,籠罩歐美的第一次經濟危機也波及阿根廷,民粹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抬頭。自由貿易被拋棄,政府徵收高關稅,限制農產品出口,大規模建立配套齊全但效率低下的國企。

阿根廷還廢除金本位,實施信用貨幣本位,然而,由於政治上的極度不穩定,貨幣成為各方勢力角逐的犧牲品,通貨膨脹從此與阿根廷如影隨形,直到今天。

外表俊美,善於迎合狂熱民眾的貝隆成了國家偶像,當選為總統。

貝隆在其第二任夫人伊娃的協助下,提出“政治主權、經濟獨立、社會正義”的口號,贏得廣泛支持,1946年和1951年兩次當選總統。

伊娃就是著名的貝隆夫人,每逢阿根廷輸球,滿屏的“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即為她的同名電影主題曲。

伊娃於1952年去世。貝隆又娶了第三個老婆,並在1973年再度當選總統,第三任貝隆夫人擔任副總統,在貝隆去世後,她擔任總統。

貝隆的政策核心就是討好民粹,增加勞工福利,用關稅壁壘保護民族工業,並且對外賴賬,宣佈外債作廢。1955年,右翼軍人發動政變,貝隆被捕,後被驅逐去外國。

接下來,軍政府和民選政府走馬燈似的更迭,但阿根廷一直走不出這個困境:高關稅、高腐敗、高福利、高通脹。

1975年,阿根廷實施金融改革,放棄傳統的固定匯率制度,實行所謂“爬行釘住”匯率制度,結果銀行信貸量猛增,通貨膨脹率直線上漲,貨幣加速貶值。軍閥魏地拉發動政變,推翻貝隆夫人(第三任)政府,此後阿根廷進入長期7年的軍政府執政時期。

軍政府在全國範圍內任意逮捕和處決反對者,為了粉絲太平,魏地拉需要一場勝利來讓國際社會見證它的繁榮,足球就是最好的工具。

儘管財政吃緊,魏地拉還是掏出巨資改造球場,承辦了1978年的世界盃。那是阿根廷第一次奪得世界盃冠軍,那也是與政治醜聞相伴的一屆世界盃。

小組賽最後一場,阿根廷對陣表現搶眼的秘魯隊。在剛結束的另一場小組賽中,巴西先以3:1拿下波蘭。從理論上說,阿根廷只有戰勝秘魯,並取得淨勝4球以上的大勝,才能力壓老對手巴西晉級。

比賽才踢了一半,秘魯就以0:2落後,正當球迷以為秘魯的頭號球星貝拉斯克斯將在下半場帶領球隊反擊時,他卻被“詭異地”替換下場。

數年後接受採訪時,貝拉斯克斯坦言:“當時秘魯人被告知,必須要輸掉這場比賽”。

秘魯隊隊長埃克托·庫比塔斯也被換下,他表示:“有些事情發生了……我們的球隊開始換人。我在下半場開始僅僅10分鐘後就被替換掉——我們當時正兩球落後,完全沒有理由把我撤換啊!我是這支球隊重要的一員。這麼做,其他人會怎麼想?”

有傳言稱,魏地拉軍政府和秘魯達成了秘密協議:保證秘魯輸掉比賽後,將給予球員和秘魯物質補償,還會將一批秘魯政治犯帶到阿根廷,確保他們“從人間蒸發”。

決賽是阿根廷對陣荷蘭。

陰影籠罩整個賽場,阿根廷球員戰戰兢兢,荷蘭球員更是顧慮重重,早在前來阿根廷參賽前,荷蘭國內就有激烈地討論,參加本屆世界盃是否意味著對於魏地拉軍政權的公開支持,當時荷蘭頭號球星克魯伊夫甚至主動退出了國家隊大名單。

“比賽場面太激烈了,那軍隊的感覺……”荷蘭球員約翰·雷普賽後說,“太沉重了,就跟在沸水裡一樣。”

毫無疑問,阿根廷人戰勝荷蘭人,如願以償捧杯。

魏地拉軍政府的目的達到了,阿根廷人不再那麼關心政治,經濟萎靡也不打緊,他們還有足球。

“在這個受全球經濟不公秩序,特別是美國資本與政治話語霸權最強烈的地區,足球場成了逃離貧窮、迫害與程式化勞動的最後避難所。”維克·杜克在《拉美體育——過去與當代》一書中這樣說,“在將足球上升至群眾情感紐帶、社會動員手段乃至文化意識符號方面,阿根廷與巴西堪稱拉美國家中的翹楚。”

4

在這樣的氛圍下,馬拉多納成為阿根廷第一位全球性足球英雄。

1982年世界盃,阿根廷衛冕失敗。與此同時,馬島戰爭中,英國戰勝阿根廷。彼時的阿根廷,國力衰弱,人心不齊,政府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

馬拉多納應運而生。他和他的球隊在1986年的墨西哥世界盃捲土重來。

也許是天意,阿根廷在1/4決賽中和英格蘭狹路相逢,這已不僅僅是一次足球比賽,是馬島戰爭的延續。比賽中,馬拉多納上演了著名的“上帝之手”,把英格蘭人送回老家。

馬拉多納後來在同名電影中說,這場比賽就好像“一場戰爭”。他把那個手球描述為“在英格蘭人的口袋裡偷錢包”。

阿根廷順利殺入決賽,第二次捧杯,他們終於洗刷了魏地拉軍政府和馬島戰爭的雙重陰影。馬拉多納成了民族英雄。

《南美足球——全民狂熱》的作者託尼·梅森說,“一個出身下層,粗鄙、任性、沉溺於藥物而不能自拔的足球巨人,與資源豐饒卻在經歷政治與經濟動盪陣痛,對自身前途感到迷茫的拉美國家現狀卻非常契合。”

阿根廷球迷固執地相信,馬拉多納在1994年世界盃上的藥檢醜聞是一樁陰謀。

阿根廷體育評論員費爾南多·內姆布羅撰寫過一本《無辜》,這本書說,驅逐馬拉多納的始作俑者是美國中情局,是為了“阻止向美國走私可卡因的最主要國家贏得世界盃”,而且能“打擊拉美足球,打擊阿根廷的民族自信,打擊古巴”。

但實際上,從1980年到1992年,阿根廷又兩次對外債務違約,在西方世界眼中早變成了一個賴賬和不守信用的政府。

根據世界貨幣基金組織的數據顯示:1981-1990年,阿根廷年平均通貨膨脹率高於750%,到1990年底,阿根廷實際GDP比1981年還低了6%!

足球成了阿根廷政府的遮羞布,足球成了阿根廷民眾的迷幻劑。

5

當馬拉多納舉起大力神杯後的一年,梅西在距離布宜諾斯艾利斯半天車程的羅薩里奧市出生。5歲時,他就被阿根廷足球名宿發掘,得以進入家鄉俱樂部。

南美球星,無論是巴西的貝利及大小羅,還是阿根廷的馬拉多納,都是來自貧民窟的“野孩子”,從小踢著空罐頭和塞滿紙的襪子,把木樁和自家的狗想象成防守球員。

梅西不一樣,並非出自貧民窟。

羅薩里奧市裡是切·格瓦拉的出生地,也是1812年阿根廷國旗第一次升起的地方。這裡孕育著阿根廷最美的姑娘,陽光燦爛,氣候溫暖。梅西在此度過了13年時光,這裡是他所謂的故鄉。

梅西家的老房子還在原處,那是一座位於下層中產階級住宅區的建築物。出乎外界的意料,在家鄉,他並不怎麼受歡迎,理由是“梅西的足球生涯是在歐洲發展起來的。”

阿根廷人對俱樂部的忠誠超過了對國家隊的擁護。老一套的忠誠揮之不去,而新的忠誠則需要英雄主義。

這種英雄主義恰恰正是梅西所不能給予的。

馬拉多納退役後,阿根廷足壇湧現出N多“馬拉多納接班人”,有些是馬拉多納“欽定”的,更多是媒體和民眾強加的,梅西是最新的一個。

小時候的梅西挑食。他最喜歡吃的永遠是一種鋪上面包屑、塗上蕃茄醬和奶酪的厚牛肉片。他母親一週會有幾天為他做這個,其他時間他就很少吃飯。

羅薩里奧青年隊教練卡洛斯·馬可尼發現,梅西還愛吃一種巧克力曲奇,他們約好了:進一個球給一塊曲奇。問題是,梅西通常都是每場進四五個球,於是可尼不得不增加難度。

梅西腳下帶球的時候,是場上最好的球員,但比其他所有人都矮一大截。為了激勵他,馬可尼采取新的獎勵辦法:梅西每進一個頭球,就給兩塊曲奇。

之後那場比賽,梅西帶球盤過了對方整支球隊,包括守門員,然後在門線前停下來,用腳把球勾到空中再用頭頂進空門。梅西望向看臺上的馬可尼,微笑著舉起了兩個手指。

從技術角度來說,梅西最強的武器是他能將球牢牢地粘著在左腳上,還可以從靜止的瞬間提到最高速。

當梅西17歲時,在巴薩青少年隊已如同神一般的存在。西班牙想歸化梅西,徵招他加入西班牙國家青年隊。時任阿根廷U20主帥的烏戈-託卡利,趕緊聯繫阿根廷足協主席格隆多納。

看完梅西比賽的全部錄像後,格隆多納想盡一切辦法,要搶在西班牙之前,讓梅西代表阿根廷出場,“我們要馬上行動起來,組織一場能讓FIFA承認的比賽!”

2004年6月29日,阿根廷U20對陣巴拉圭U20青年隊,17歲的梅西,毫不猶豫的接受阿根廷召喚,首次代表阿根廷國家青年級隊出戰。對阿根廷來說,這場比賽的結果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梅西為阿根廷出場,並打進精彩進球。

從此,梅西屬於阿根廷。如果他當年選擇西班牙,早已坐擁世界盃和歐洲盃冠軍。但梅西表示不後悔:“我熱愛阿根廷,只有阿根廷球衣的顏色能帶給我感染力,我想讓阿根廷人開心。”

他熱愛阿根廷,可他的同胞們只愛英雄;他想讓阿根廷人開心,可他自己一點也不開心。

內心深處,他還是那個想用進球來換曲奇餅的小男孩。他就像小男孩一樣踢球:即興、自由,對自己的能力充分自信。

首平冰島,再負克羅地亞,無論阿根廷是否能出線,梅西註定都是罪人,而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世界盃,更有可能徹底退出阿根廷國家隊。

弱不禁風的他,13歲時遠渡重洋,成名後拒絕了更強大的西班牙國家隊,選擇了阿根廷——他出生的地方,卻又發現,這裡無法再成為他的家。

生在阿根廷,這是梅西的“原罪”,也是他的宿命。

參考文獻:

1.《拉美文化璀璨之謎》,龍芳等

2.《南美牛仔:高卓人的習俗風采》(青橄欖文化系列),張玫珊

3.《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4.馬拉多納紀錄片

5.《體育畫報》及《紐約時報》關於梅西的相關報道

6.《足球就是阿根廷》,三聯生活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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