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看我遠去,還是在數我歸程?

昨天,父親專程來看我。七十歲的父親,三十五歲的兒子,四目相對,只一字“爸——”喊出口,就羞愧得我話斷語塞。

我前晚出差到了老家縣城,沒法擠出時間回去看望他與母親,只得電話裡說,待以後回去了。

開完會出來,門衛室電話到房間,說有人找。

父親銜著菸斗,坐在門衛室外面,看我走來,隨即磕了菸捲,裝進衣袋,右手提起椅子後面的一個蛇皮口袋,走向我,急切而興奮。

“天一亮,你媽就催我送來,怕遲了,趕不上你。”父親像完成了重要任務一般,臉上堆滿喜悅。我提著沉沉的袋子,看著伸出來的雞頭,忽然覺得,這一生的口福,只有父母才能供養得起。

我媳婦,從不吃飼料雞,爸媽比我還記得清楚。後天是端午節,我不知道,他們廢了幾番周折才買到這隻雞,又花了多少心思要送到我身邊,只為這個節,餐桌上有一道真正帶著家味的菜。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我那個小家,在爸媽的心上進進出出了多少趟,他們一定不會告訴我。

父親是在看我遠去,還是在數我歸程?

好一陣勸說,才把父親請到餐桌上,與我的同事們共進午餐。我以為這樣做,不會讓他覺得我在逃避什麼。可我沒想到,同事們的熱情,讓他侷促不安。他只要了半碗飯,就著湯,匆匆吃完,下了桌,就連我要給他夾點菜,也被他擋住了。

我以為,我當父親了,可以如他從前待我一樣,在陌生人面前,給他添飯,夾菜,他只管吃,我只管照顧他,可他不給我這樣的機會。他離開桌子時,那句“大家慢用”,還在給我撐著燈。他是父親,我還是他的孩子,他還在為我站成山,樹成標。

我的父親,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骨子裡刻著真樸,有著那個時代傳統的思想,也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善良。

因為一定要我,我才有了三個姐姐,也因為一定要我,才讓他一生工作在底層。每每與我說起往昔,他總是說:那些算什麼,有什麼後悔的,你們四姊妹才是我今生最大的獲得。只是啊,苦了你媽。往後,我只負責照管你媽,不管你們了。

可是,我們四姊妹,哪一家有事,他不是走在最前頭呢!讓他別管,他還是那句話:你們懂什麼!

實際上,他照管著我媽,我們,甚至不相干的人。他不時把叫花子帶回家,讓我媽做飯,而且走時,還給錢。母親埋怨,他就搬出他年輕時的一次遭遇,嘮叨一番。那年深夜,他行路中途,無錢無糧,是一家好心人半夜收留了他,讓他住下,還給做了飯吃。那時候,缺吃少穿的,那家人也不寬裕,第二天又烙了餅送他。沒有人會故意乞討,那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一直這樣說,而當我給他談及現在那些以乞討發跡的人時,他搖搖頭,慨嘆到:世道變了。

父親是在看我遠去,還是在數我歸程?

世道是變了。沒有他們那個時代的生活窮困,物質匱乏,卻多了他們陌生的人性與物件,但,他總要我們相信善良,遵循善良。當他拿著智能手機,讓我給他安裝一些軟件時,他仍是念念有詞: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啊,這麼好的社會,這樣好的日子,不要糟蹋了。

我握著他的手,數著他手上的老年斑,好像一顆就是十年。那麼,十年,或二十年之後,我手上的老年斑會不會與父親的一樣?待我的兒子數著我的時候,我還能否數著父親的?

年少不曾握著父親的手細看過,只在他的手心裡長大。

那一年,家鄉修公路。正值雨季,泥濘過膝。放學後,父親來接我們,自行車沒法過,又飄著風,下著雨,只得走路。他給三姐換了水鞋,不由分說地將我扛在肩頸上。把我的書包,三姐的書包挎在胸前,讓我抱一把傘壓在頭上,三姐自己撐一把,一手攥緊我,一手牽著三姐,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兩公里多的泥漿路。有兩次,他像是踩滑了,身子趔趄了一下,我明顯地感到他抓緊了我的手。六歲多的我了,坐在父親的肩上,已經知了愧意。幾次要下來走,都被他呵住。待我從他的肩頭下來時,才看見他的衣褲溼了半身,水鞋上覆滿了泥漿。“幸好三妮會打傘!”看著三姐只是水鞋上沾了泥漿,衣褲沒溼,父親拍了拍三姐的小肩頭,愉快地說。走在乾淨的馬路上,只有我一身乾淨,不帶泥水,不溼衣衫。路人異樣的陽光裡,滿是我引以為豪的父愛!

恍惚間,我還是那個孩童,還在父親的肩上,曬著更暖的太陽,看到更多的風景。父親還是我的山,我可以衝鋒,也可以撤退;父親還是我的翅膀,我可以飛翔,也可以停歇。父親還是我的港灣,是我永遠走不出的家。可是,一轉眼,父親就兩鬢斑白,額上深皺,積歲的風霜,凜冽地輾軋過他整個臉龐。

父親是在看我遠去,還是在數我歸程?

沒與父親說幾句話,就不得不離開老家縣城了。我送他到車站,轉身離開時,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向我揮手。他微笑著,是那麼從容,可我的眼眶突然潮溼了。我打開車門,再次喊了一聲“爸” ,就再也說不出多的話來。那時,忽然想,他如小時候我追他路一樣,追著我走,該多好。

龍應臺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

我呆不在父親處,父親呆不在我處。彼此都沒有追,不是不想,卻成了某種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傷悲。

車開出了,我從後視鏡裡看見父親還站在那裡,看著我的方向,一動不動。

他是在看我遠去,還是在數我歸程?

突然,很想老去了,退出生活的舞臺,只坐在父親身邊整整他的衣領,拍掉他身上的菸灰,不用牽腸掛肚地目送。而我,也不用緊張與父母的銜接處,只有光陰狹窄的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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