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情

白髮劍者繼續行走江湖,藏於暗中為慕少艾、談無慾提供助力之際,身為本尊的素還真則落下小山一樣的道經不管,轉而翻起了醫書,忙碌並清閒著,救人醫人兩不誤。他畢竟是當世少有的神醫,結合慕少艾的藏書,不過半個月便想出了接合練長生聲帶的方法,無非是割開喉腔,將斷裂的聲帶彌合後以金針之術促使其再生。

這個方法聽來頗為可怖,素還真向練無瑕提起時,不是沒有擔心過她會因為懼怕而拒絕。不料練無瑕不過略想了想便輕輕點頭,隔了會兒卻又搖了搖頭,目光躊躇:“舊年的傷口可以再生,那……舊日斷掉的肢體是否也可以重新生長?”

素還真略一想,便知她指的是她的師妹宮紫玄:“若能妥善保存斷肢,或是尋找到體質相合的肢體,再續不難。但要想憑空長出新的肢體,需得用虎狼之藥激發身體潛能,不僅會透支生命,新生肢體日常行動無差,功體重修,難矣。”

練無瑕的目光黯然了下去,素還真的話與龍宿的推斷別無二致。紫玄斷臂的藥石罔救,過往曾一次又一次的帶給她無言的失望,待到聽見自己所傾心的男子亦做如此斷言,心底更覺黯然。她低頭斂眉,靜靜的轉回了先前的話題:“素還真,到時還請用藥讓我昏睡。”

“這是自然,施藥之後練道長即會入睡,什麼疼痛都不會感覺……”素還真話說到一半,對上練無瑕清澈而脈然的目光,便再也說不出。他忽然曉悟,練無瑕怕的根本不是割喉的可怖與疼痛,而是在靠近他時那股抑制不住的柔情叢生,那會讓她痛苦,更會令他為難。

而在脫去了橫流澎湃的七情控制之後,練長生的本性,從來都是不願令他人因自己而為難的。

素還真無言可對。

練無瑕的聲帶因斷裂太久早已萎縮,加上割喉手術對身體損害不小,足足養了十來天才拆下繃帶。奇妙的是,幼時那道致命之傷所留下的疤痕,千年間任憑她引氣溫養,靈藥敷抹,也無法除去,此番拆了繃帶後,肌膚居然癒合如初。練無瑕注視著鏡中自己光潔無痕的脖頸,總覺得隱約看到了某種意味上的終結,還有開始。

直到素還真讓她試著發聲,她才挪目看向素還真,遲疑著嘗試開口,雙唇幾度開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劣者醫術不精。”素還真嘆息道,聲息間有幾分愧意,亦有幾分惋惜。

“不怪你……我只是需要時間去習慣。”她浮起淺笑,“失聲千餘年,我已忘記該怎麼發聲說話了。”那笑容極清美,如晶瑩的雪光,又如姝麗的梅色,似是為失聲千年而哀傷,又似是為重新獲得發聲的能力而開心,又似是為素還真對自己的關心而歡喜。

這笑容背後究竟是何意味,饒是智慧如素還真,也分不清、辨不明瞭。

半個月後,練無瑕終於成功的說出了有記識以來的第一句話。

彼時她正站在崖下的一塊石壁前,抬頭望著上空翻湧往來的雲霞,夕陽餘暉灑在她身上,似是為紫色的人影鑲上了一層輝燦的光暈,韶麗無倫。感覺到身後素還真的注視,她回頭向他淺淺一笑,但見神光幽湛,似泊然將化歸於天地,又似美得於世間全無相干。

她指著上空的雲海道:“素還真,你看。”

聲音是極清秀的,尾音卻帶著點天生的震顫,在其他女子身上是軟糯是妖媚,在她卻只是一派冰雪世界中落梅繽紛的清豔無瑕。

她說,素還真,你看。

素還真收斂心神,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見雲濤滾滾,從天際處的一方山嶺上空攘攘而過,如奔馬,如山林,如浩海,不過倏忽間,已露出晴空如碧。俄而光線為之一黯,原來那雲海正洶洶湧至頭頂上方的天空,前一刻尚光耀無匹的太陽亦不敵其盛勢而退居其後。如此逸景,令他不覺微生讚歎之意。

練無瑕凝目於雲,心神一剎沿著光陰回溯至久遠之前。昔日母親登萍山之巔,觀雲數載而徹悟絕情仙道,彼時母親所俯見之雲,與今日她練長生陷迷谷仰望所見之雲,不知區別幾何?相通幾何?

縱有際遇萬殊,那雲總在變與不變之間。此,即是大道之一線。

她如是想著,不覺清聲吟哦道:“野鶴孤雲閒活計,清風明月道生涯。千山磊落收雲氣,四海光明耀日華[丘處機《述懷》]。”吟誦之聲清要悠長,果真如素還真曾經想象的一般,帶著淡淡清妙蘊藉的韻味。

“素還真,原來峴匿迷谷向上看到的雲海,與萍山上向下望到的雲濤,沒有什麼不同。”練無瑕側頭看向素還真,灩紫的髮絲被風吹拂,掩住了小半張臉,髮絲的間隙卻分明露出了淡若微雲的笑容,“今日練長生方悟出母親所言‘無情之道’的深意。”

龍吟之聲錚然鳴響,卻是她飛身掠動至半空,拔浮萍劍出鞘,劍身舞動如白練寒雪,待劍光收斂,高高的山壁上已多了七行字。

“情若不情,不情即情。”

“仙道至情,太上忘情。”

“問:彼何所似也?”

“曰鏡裡花,”

“曰水間漚,”

“曰冰上火,”

“曰夢中身。”

旋身長劍還鞘,徐徐落地之際紫衣若舞若翩,練無瑕默默注視著石壁上自己所題下的字,忽然明瞭了一件事:“原來,母親是在那一夜參悟了‘無情之道’。”

“練道長指的是?”素還真奇道。

練無瑕卻不再說話,目光渺遠,卻是想到了數百年前的那個夜風凜冽的夜晚,練峨眉站在萍山之巔,俯瞰著下方的雲海滔滔,半面的容顏娟麗而透著發自內心的孤絕與寂寞。那時,練峨眉問了她一個問題:“無瑕,你跟隨我修煉六百年,明白何為無情之道嗎?”

原來如此。

直到此時此刻,她方才意識到,母親竟然是曾經愛過藺師叔的,或許母親明白,或許她從未發覺自己的心,或許這份情意已經靜靜流淌了很久,又或許只是一剎那的心動神搖……總之,母親確實是愛過的。

只是在下一刻,頓悟之後的道心湛湛如日月並生於空,煌煌耗光之下群星無明。曾經默然無言的情意便如幽夜的曇花,倏然枯萎。

“素還真,或許,過些時間我會回萍山一趟。”練無瑕輕聲道,不知是說給素還真,還是說給自己聽,“我會告訴母親,當年的問題,我已有了答案。”

她也想告訴母親,她認識了一名叫做素還真的男子,他是自己的破誓之人,雖沒有藺無雙師叔那樣優秀,也不似狂龍阿舅那般有個性,更不願接受自己的情意……但自己,從沒有後悔被他破了天人之誓。

這句話,大約就算一直到生命終結,也不會改變。

“萍山道威,劣者亦是心嚮往之,可惜無緣得見。”素還真嘆道。異度魔界近來氣焰稍斂,除叫嚷著向聖域索要魔心外再無大的動作,但以過往所顯露的實力判斷,魔界內部實是強將如雲,如今的暫隱必有圖謀。他有預感,當日魔界的魔殿主是因萍山練峨眉而遺失魔心,日後定然要練峨眉再度出手,方可了結這樁綿延千年的道魔公案——要怎樣才能請這位高人落地入凡呢?

練無瑕側頭向他微笑:“母親素性嫉惡如仇,若是苦境當真在異度魔火之下生靈塗炭,不用他人相請,母親自會讓萍山落地。但因為一個人,只要局面尚在控制之中,便不是萍山落地的時候。”

嫉惡如仇,卻又在局面無法收拾之前不願出山,如此的矛盾大有內情,素還真當下道:“素某願聞其詳。”

“我有一舅舅,是母親的親生胞弟。他的性情……”練無瑕躊躇了一下,“與世間絕大多數人,並非同路。”

龍生九子,種種各別,萍山練峨眉有一頑劣不堪的弟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能令練無瑕這等性情溫軟之人也覺得性情乖張的人,又會是怎一個乖戾了得?素還真虛心請教:“敢問令舅名諱?”

“狂龍一聲笑。”練無瑕道。

這回素還真當真吃了一驚:“罪惡坑之主狂龍一聲笑竟是萍山練峨眉親弟?令人意外。”練峨眉,狂龍一聲笑,一為正,一為邪,一為清,一為濁,便如九天高雲與九幽黃泉一般風馬牛不相及,誰能想到他們居然是血親?“狂龍自封於罪惡坑亦有數百年之久,推及萍山主峰消失的年歲……莫非兩者之間有所關聯?”

“各中詳情我亦不知。只知一句話,‘萍山不落地,狂龍不出關。’”練無瑕看向素還真的神情肅然,“萍山落地之日,便是罪惡坑開啟之時。”

數百年來,狂龍舅舅以自身實力為鎮,將無數惡人圈禁罪惡坑之中,任其互相傾軋、廝殺。便如養蠱一般,能存留至最後的無一不是窮兇極惡之人。一旦罪惡坑開啟,不知會有多少惡人傾巢而出,屆時罪惡坑之禍,較之異度魔界之劫縱有遜色,亦不遠矣。而彼時萍山一脈又該如何自處呢?莫說身為母親親弟的狂龍舅舅,便是他的養子向日斜,念在昔日相識之情,練無瑕也不願與他交手。

罪惡坑組織從誕生開始,便是萍山一脈最不願面對的敵人。

素還真神色不變,但練無瑕仍是捕捉到了他心相之中轉瞬即逝的失望,她轉回頭,重新望向天際密雲,默然壓下了心底的話——雖然如此,但你若願意……願意隨我回萍山,母親也會樂意見你的。

參透無情之道真意之後,她已不再會因七情萌動而苦,更罔論折損功體。若在破誓之前,此番頓悟定會讓她的修為提升不止一個層次,可現在,她卻依舊難進寸步。原因無他,只因她的情意至今未能圓滿。

胸口有著微微的疼,不似昔日功體受損時蝕心裂骨的疼痛,卻帶著些許酸楚的味道。她輕輕按住心口,眸底的光漸漸染上了黯然的色彩。

“練長生,你身體可有不適?”素還真從思緒中脫離,餘光見練無瑕手按心口神色怔忪,不由問道。

練無瑕聽出了他溫雅聲音中的關切之意,心中酸澀有增無減,卻緩緩垂下手,向他搖頭恬然微笑:“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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