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花名冊

父亲的花名册

我父親程學儒,1930年3月生,1947年6月參軍,天津武清崔黃口蘇樓人。

二〇一六年元旦,我如期回徐州陪父母幾天。

冬日的古彭,在新一輪的冷空氣下,盡露歲暮天寒。曾經活力無限的雲龍山水,此時也只是寂靜地守望,惟有山上濃密的翠柏林在凜冽的風中,彰顯著墨綠的聲色。

是夜,安頓好父母就寢,我也要躺下休息。這時,父親意外地推開了我的房門,他穿著睡褲,披著棉衣,好像是有事。沒錯,他提起了一個老戰友的名字和事情,說自己有些模糊了,讓我佐證一下。我怕他著涼,也為了儘快結束這不甚重要的談話,便草草地應和了幾句。說心裡話,我對父輩們舊事的瞭解乏善可陳,對部隊的軍史知曉更少。送父親回到他的房間,我開始拿起手機瀏覽,忽然發覺自己如此敷衍似乎不妥,他深更半夜詢問剛剛到家的兒子,肯定是有他認為重要的事情。我掠過一絲自責,左思右想便起身來到父親的房門口,輕輕擰開門把,打開了一條縫隙。老式的檯燈下,反襯著父親昏暗的、早已塌陷的背影,他仍是披著棉衣、含著胸,全神貫注地寫著什麼。他耳聾,我便大聲喊了一句:“爸,早點睡吧!”他沒理我,然後將書本樣的東西小心地塞進了抽屜。

父亲的花名册

第二天上午,我整理父親的房間,好奇地拉開寫字檯的中間抽屜,在裡面的右下角,端放著一本不厚的紅皮簡裝筆記本,上面還壓著一支圓珠筆。當看到封面和扉頁上的落款,我為之一震!

這是一本名冊,一本手寫記錄的足有五、六百人的花名冊!我慢慢地一頁一頁地翻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認讀。這裡面有我熟悉的名字,但絕大部分的名字我還是不熟。再看看每個名字的書寫好像是隨想隨記,也不知是用了多少天寫成的,看樣子還得寫下去。作為擁有過不少戰友和朋友的我,能立馬感覺到這字裡行間深藏著懷念和尊重,能夠揣摩出父親在黃昏或是夜半,伏案記載這許多名字時背後的感受。再看看名冊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一筆一筆地刻畫,工工整整地書寫,字體莊重遒勁,名字排列井然有序,就像一列列方陣矗立在那裡。

本子的封皮上是這樣寫的:部隊老首長、老上級、老同志、老部下花名冊。

扉頁上留有父親這樣一段話:“我已到八旬,懷念部隊,更懷念部隊的老首長、老上級、老同志、老部屬。現將我如今認識的並能記住名字的,回憶記冊如下,以作懷念。”

”肖全夫 李中權 張秀川 謝正榮 高德西 劉光濤 趙丙安 徐仲禹 曹海炳 劉璉 徐其海 程登志 周克柳 張敦仁 王振東 蔚章 肖鳳山 鞏玉然 劉繼昌 張繩武 趙靖遠 ......”

……

父亲的花名册父亲的花名册
父亲的花名册

名冊中的這些都是父親耳熟能詳的人,他們其中多數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活著的大都也是耄耋老人。其中,有戰功赫赫的將軍,有威武不屈的英雄,他們都是百鍊成鋼的官兵,他們都是鐵打營盤中最堅韌的軍人,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虎狼之師、陸軍第四十六軍中的一員。

我目光模糊,心緒翻滾,反覆看了兩遍。這熟知和不熟知的名字,在我的眼前瞬刻化作了一個個挎著長短土槍的冀東八路,一個個穿著老式布棉衣的四野戰士,一個個戴著俄式大蓋帽的少壯軍官,總之,是一個個非常年輕、剛毅英俊的黑白麵孔。

我沒想到,外表平靜、固執倔犟的父親,在垂暮之年,還有這樣細膩而豐富的情感世界,還有這麼多放不下的心事,還有這麼多需要他記起的人。他一個個地去想起、去記下,是否每一個名字都在心中攪起了微瀾抑或巨浪?是否每一個名字都開啟了一份封存久矣的情愫?這不是單單的懷舊聊以自慰,而是一種來自於父親內心深處的驅動,敞開自己的心扉去呼喚和迎接那轟鳴震響的鐵軍洪流!

我想起這一兩年,經常接到父親的電話,多是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畢竟是打擾到了兒子,他總是先尷尬地客氣一番,掩飾一下他不能破解的某些疑問給他帶來的失眠痛苦,但又必須求證以緩解自身的精神壓力。他會說,一到晚上,腦子裡總被熟悉的老首長、老戰友的面孔佔滿,睡不著,讓我提供誰誰的線索。其實我又能幫助他多少呢?只能勸他做點別的事情分散分散注意力,不要想那些沒用的陳年老事,僅此而已。

我想起了父親最近常唸叨的人之生死,常唸叨他部隊裡曾經交往的老熟人,每當此刻,那雙昏花的老眼總會閃爍出特別的光彩。如果哪位老首長、老戰友走了,他往往幾夜失眠、情緒低迷、愛發脾氣。而我當時總覺得他心事太重,歸咎於他頑固的失眠焦慮症。

父亲的花名册

我想起了父親跟我說,戰爭年代他的幾經生死。一個連一場戰鬥下來,副連長、排長加上戰士死了近二十個人。我說你運氣還算不錯。在朝鮮,兩個年輕的參謀在執行任務,美機一排炸彈和凝固汽油彈下來,那個叫張欣的戰友燒成一團焦,父親卻無傷大雅,僅耳朵受損。我說你運氣真好,而他卻說他們運氣真的不好,潛臺詞是指他的戰友犧牲了。

我想起了曾有青島某幹休所的一位叔叔,想要和在徐州幹休所的父親交換住所。真要如此,他就可以和我這個兒子在一地生活了。但他最終沒有同意,說青島那裡人生地不熟,徐州幹休所裡都是老戰友,有的打小參軍就在一起,熟啊。父親他們這群人,一生屬於部隊,生活圈子狹小,頭腦裡只有一種歸屬感,而且是老部隊的歸屬感。他們之間有的曾是生死之交,有的是同事大半輩子,感情樸素、單純,退休後在一個幹休所裡相守度日、伴隨終了,應該是他們最心儀的歸宿。

我想起了父親入所以來黨小組活動的變遷。十來個人的黨小組,由最初的每人都能積極參與組織生活,到後來只剩下三個老頭,且三個都是聾子,父親還是一絲不苟地照例提前幾天準備發言提綱。真不知道他們開會時能說出什麼?能聽到什麼?是什麼支撐著他們如此偏執的生活慣性呢?

我憑藉老照片回憶起了父親年輕的時候,比現在我的孩子還年輕許多的時候,那意氣風發的樣子,裡面和他相簇擁的是一群和他同樣年輕的戰友。照片很小,人也很小,但都那麼鮮活。我猜父親最願意記起的應該是他的青春時光,那是他一生裡最閃亮的時光,還有和他一起共享戰鬥青春的同僚們,就是這些遺留的記憶才讓父親心牽夢繞、夜不能寐!

父親曾經博聞強記的大腦,最終還是不可抗拒地衰退了。該死掉的腦細胞都凋亡了,留下的那點細胞可謂堅強,仍然倚賴最後一點羸弱的機能、以及最後一批養分維繫著,哪怕最後軀體滅失了,這塊頑固的記憶也可能化為靈魂而自由地行走。

我在想我自己,我有幾個過命的朋友?我從軍的經歷留給我深刻的東西是什麼?

我想父親用恭敬和傾情建立的這個名冊,絕不是要送出一份脆弱和悲涼,在他執筆繕錄時,一定是想請每位認識的老首長、老戰友從他心中真實地走過一遍,當他們擦肩而過的時侯,或輕聲地互致問候,或行一個你我都懂的注目禮。

他們的情,重如泰山,平淡如水。

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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