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大方地聊聊月經|翻書錄

身體與性,是女性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但關於這方面的敘述,我們或是吞吞吐吐,或是避而不談。性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它本身並非禁忌也並非刺激。我們如何談論性,取決於“我們”本身的思維、所處的環境等等。這一次,讓我們大大方方談論性。這篇文摘,就從再尋常不過的女性月經開始。限於篇幅,文摘有所刪改。

这一次,大方地聊聊月经|翻书录

本書是在身體社會學與性社會學的理論脈絡下展開的,基於不同人群(城市白領女性、乳腺癌患者、女性艾滋病感染者、加拿大中國移民、變性人等)的身體與性研究,希望從不同的面向具體地探討“中國式”的身體問題,促進身體、性及多元性別領域本土學術語境的形成,以及相關學科在中國的建設與發展。

作者黃盈盈,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所長。

[1] 本書中出現的所有被訪者均已按照學術規範做了匿名處理。

[2] 引言部分,有極個別過於重複或者有礙閱讀的語句進行了刪減,實際上的表述比所呈現的更為雜亂。

昨天不是第一天嗎?又很冷,然後又出去做家教。那個時候,我在地鐵上突然就覺得挺累的。昨天剛好我又跟我媽打電話,我媽就跟我說,說經期的時候你要保護自己,比如說注意洗澡啊,每天都要清洗啊什麼的……

我覺得這種事確實跟保護自己有關係。你年輕的時候,也許因抵抗力比較強可能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但是你現在如果不好好保護自己到你30歲之後,到時候你結婚生子,你才會知道年輕的時候保護自己的身體有多重要……

……做女人就是挺辛苦的。而且因為我知道婦科病這樣的(病)挺難受的。就是因為每個女人都要生孩子的嘛,以後生孩子會特痛苦。你說你身上掉一塊肉下來,會不會很疼?

真的要找一個很好的肩膀讓自己依靠,因為你爸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上了研究生之後,我覺得我確實是比以前長大了很多,把找男朋友、結婚看作一個上綱上線的問題,看作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我覺得它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唉,反正平時我痛經,我也不會跟別人說什麼。我就是一個人忍著……我還是很羨慕ZY(一位同學)啊,像她會有男朋友在旁邊守著她。女人,就是要付出很大一部分來給家庭的,否則的話,你就要去做一個事業(型)女性。我有同學就跟我說:“唉,他說我很女強人,他說什麼女強人很少獲得幸福,這就讓我很不爽。”

(訪談於2010,方怡,23歲,碩士,城市)

痛經是“月經”敘述中的常見內容。方怡的故事不是痛經中最厲害的,但是她對於月經的敘述是從痛經開始的。我暫且就以方怡的敘述片段作為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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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怡的講述發生在2010年某餐廳的一個角落,遠處零零散散地坐著其他用餐者。這裡的另一位講述者與傾聽者是我當時的碩士生劉熙,這是她為完成碩士論文接觸的第一個訪談。就月經的主題而言,被訪者的尋找並不是那麼困難,既不是被訪者已經攢好了一肚子的故事積極找上門來主動傾訴,也並非劉熙費很大力氣、靠人脈關係去動員,她們都是在校學生,兩人年齡也相仿。在這個研究場域裡,最為直接的敘述產生於方怡和劉熙之間。

敘述是以劉熙的自由發散型提問開始的:“首先就是我突然跟你說到月經這個話題,你會想到什麼?你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也是我們這一系列研究常見的訪談策略,試圖以最小的干預、儘量開放式的語境挑起話題)。也由此首先引發了方怡的痛經敘述,恰巧前一天方怡剛來例假,正在經歷痛經。之後的對話中,主要的敘述內容由方怡推進。

從故事敘述本身來看,方怡的月經故事,從痛經經歷開始之後,斷斷續續包含著這樣的一些關鍵詞:痛經、帶動胃疼、自我保護與個人衛生的重要、來月經了不能做什麼、被看見了會覺得不講衛生、害羞、青春易逝、年老之後對健康的影響、婦科病、作為女人的不易、女性的生理弱勢、找一個好老公的重要性、女性的家庭與事業。

訪談中的故事敘事與媒體中呈現的故事的最大不同之一,就在於它的缺乏完整性,以及邏輯上的來回反覆與雜亂、矛盾。把方怡的敘述碎片進行排列組合,綜合起來看,突出了“痛”這一身體感受。也因為“痛”,月經在個體的敘述中首先表現為一種切身的健康議題,而不是通常文化所設定的生殖能力的表現。換言之,月經的健康意義,在現代社會中,因為更為日常的切身存在,代替了曾經主導的生殖意義。或者說,月經作為生殖能力的象徵,在女性的生活中往往被更為日常的身體感受(以及平日裡處理帶血的衣物、被單的麻煩)所超越。只是,“痛經”的話語乃至身體感受,具體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在不同時空與人群中,又是如何演變的呢?故事深處,處處是陷阱與契機,也時時暴露自己的研究短板;從個體的身體敘述出發,也呼喚更為廣闊的歷史與跨文化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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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痛”的敘述開始,方怡至少在三個層次拼湊出自己的經血身體敘述。

第一個層次是健康,健康是首要的。健康,不僅僅聯繫到現在“痛”,且帶動身體其他部位的痛(胃疼),還有對於未來的擔憂,這種擔憂以“當你老了之後……”的典型句式來表述:當你老了之後,各種病,包括婦科病都會找上門(不少人認為痛經也是婦科病之一種)。這也是很多長輩們對年輕女孩子的告誡。所以,不管現在怎樣,經期都有不少健康方面的注意事項——不能幹什麼,這被認為是一個女人自我保護、對自己負責的重要內容。

第二個層次是個人衛生。個人衛生則不僅僅是自我所感受到的健康議題,也受到外來眼光的凝視。這也是方怡雖然認為經血與其他血液一樣,但是因為其與隱私部位連接,如果弄髒了衣服和被單,會因為怕別人說“這個女孩不講衛生”而產生羞恥感,經血“髒”的建構也在一種略微矛盾——試圖證明自己覺得經血不髒,可是又覺得外人會認為髒——的敘述中被呈現。這種矛盾體的敘述,在70後、80後成長於社會轉型時期的女生中尤其常見(黃盈盈,2008)。

第三個層次是經歷經期的女性,以及後續的一系列健康顧慮,在性別的框架下,也與弱勢、女人不易的話語相連接。方怡,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個女強人型的,至少不是傳統女性的那種氣質;另一方面,對找一個好老公可以依賴、女性與家庭的連接方面,有著很強的認同。

這三個層次的故事要素,在更為廣闊的現代社會中,在跨文化之中也並不鮮見。費俠莉(CharlotteFurth)在基於對中國臺灣女性的分析中,曾追溯中醫中有關經血與女性身體素質以及一系列身體禁忌之間的關係,佛教對於經期婦女不能進廟門的規制,以及這些文化意涵如何被儒家文化用於社會秩序的維護,強調生殖的意義;自20世紀70年代起,經由教育和公共衛生部門大力推廣的以生物醫學為導向的月經教育,則“啟蒙”了中國臺灣女性以西方科學的視角去理解月經(Furth and Ch’en,1992)。

相比於這些文獻而言,儒家文化對於生殖意義的強調在方怡的個人故事中,並不凸顯,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觀念,而且在日常生活的層面更多地與中醫文化及性別文化相連,經由母親輩的言傳身教以及公共教育與媒體的推廣逐步地切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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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月經的故事,也有基於不同的經歷、體驗與認識,講述版本差異比較大,從而與方怡的敘述形成比較對抗式的女性身體話語的。比如另一位80後女孩方玖,經期間沒有任何不適,也不避諱很多女性所謹慎遵守的一些規範(包括經期性行為)。

我可以去跑步,可以打球,可以吃辣的,可以吃涼的,如吃雪糕,可以洗澡……都不忌諱……(但房事呢?)那個,其實也不是很忌諱。我這樣做過,然後,我覺得沒太大影響,沒影響。

相應地,她對於月經的認識也比較正面,認為“這是一件女人應該值得幸福和驕傲”的事情,因為:

它是代表你的青春活力,你知道嗎?你是年輕的身體,你才會子宮(膜)脫落,你才會有經血。那你老了、絕經了呢?它就不會來了呀!

(訪談於2011年,方玖,20多歲)

方玖的驕傲感,結合後續的表述,更為樸素地來自與沒有月經的女性的比較,是一種與“絕經”的想象相聯繫而產生的情感,更多地與“絕經”以及相應的衰老恐懼相伴隨,而非直接來自“自主身體”的女權話語的影響。

與這些更加接近生活與身體體驗的主體“積極”敘述相比較,在媒體以及一些論述類學術話語中,有關月經“髒的建構及相應的禁忌 VS.正面的、驕傲的建構及無所顧忌”,則更容易被解釋為身體的羞恥感與身體的自主性這兩套話語的爭奪戰。英文的人類學文獻,大部分集中在月經是否具有汙染性這一點上(Gottlieb,1982)。前期的學者更多偏向於將異文化中月經的含義和性別權力聯繫在一起,強調其負面意義;後期的學者開始對這一思路進行批判,並且通過對某些部落的考察發現,月經在原始文化中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例如作為生殖和生命力的象徵或者體現出性別之間的合作平等。對後一種身體自主性的挖掘,顯然也與現代社會中女性主義的興起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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