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婚，不結了！
紅梅呼一下站了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刷刷地順著臉頰流淌流。拋出這句話後，嘴唇哆嗦著，哆嗦著，再也說不出別的任何。
她輪番看著圍桌上的每一個人，想從他們的表情中，看出哪怕一點點的不一樣，可是沒有。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認真的，她很失望。一扭身就往門口大步地走去，然後咣噹一聲，摔了門，跑了出去。
田勝利和紅梅的家人都傻了眼，相互瞅著，楞是沒個人拿主意。
等到田勝利反應過來追出去的時候，紅梅已經騎著電動車跑出好遠了。
三月末的傍晚，杏花開得熱鬧擁擠，被晚霞塗了一層淡淡的紅色。紅梅的電動車一過，街道上鋪著的落下的花瓣一片一片的旋起來，落下去。軲轆帶起的塵土，配合著紅梅的憤怒，久久地不肯散去。
田勝利跑著追了一段，最終放棄了。他口乾舌燥地喘著粗氣，搖搖頭嘆息：紅梅啊，你這脾氣真隨我爹。
隨他爹？
2
紅梅不是親爹親媽養大的。
她媽生下她，就把她送了人。不對，應該是用她貓崽子一樣的小身板換了個大胖小子。
紅梅一直不知道這個秘密。
這天，她和她媽在田勝利家參加杏花的生日宴，本來大家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熱熱鬧鬧的，突然她媽扔出來一個炸彈。
她媽說：梅蛋兒，媽不是你的親媽，她才是。
紅梅順著她媽手指的那個她看去，頓時蒙圈了。那個她不是別人，正是即將成為她公婆的田勝利的媽！
坐在她身邊的田勝利，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推她，梅兒，還不快喊媽。
紅梅還是沒反應過來，她和田勝利訂婚後，就改口喊他媽為媽了，這有什麼好笑的？
田勝利見她發愣，又用胳膊肘靠了靠她：我媽就是你的親媽！
這是繞口令啊？紅梅看向她媽，她媽肯定地點頭。她轉而杏眼圓瞪，柳眉高挑質問田勝利：你好像啥都知道，老實告訴我，這是咋回事？
田勝利摳著腦袋皮，開始解釋起來：事情是這樣的……
紅梅漸漸聽出點頭緒了。她現在的爹不是親爹，她媽不是親媽，她奶奶不是親奶奶，她哥哥也不是親哥哥。她的姑姑舅舅、姨姨伯伯等所有的親戚，都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而她即將嫁入的婆家，也就是田勝利家，才和她打斷骨頭連著筋，有著血濃於水的親屬關係。
這都是些什麼事啊？
而且，更荒唐的是，這些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也就算了，咋能在她就要出嫁前夕說出來呢？這讓她怎麼接受？
這婚，不結了！
紅梅憤怒地騎行在馬路上，路邊白楊樹刷刷地掠過，夜色漸漸暗了下來，她不知道怎麼辦？
無家可歸的感覺在那一刻非常強烈。
迎面馬路上忽然竄上一群羊，烏七扭八地佔了整條馬路。紅梅本來心情不好，腦子還在那一堆的換孩兒事情上轉悠，這一群羊這麼一搗鼓，車太快剎得太急，軲轆一磨，整個人就摔出去了。躺在那兒半天也沒起來，放羊老漢跑過去一看，趕緊跑回來通知她的家人。
3
怎麼說呢，這是一場換孩兒的戲碼。
北方農村，七十年代的事情了。那時候講究得很，誰家沒有兒子就沒有了傳宗接代的人，就是絕了後，這是兩個罵街的潑婦罵得最狠的一句話，斷子絕孫。但凡罵其它的，一般都就是口水戰，唾沫飛來飛去地過個嘴癮也就罷了。只是不能罵這一句，一罵就有好戲開始了，之前那些嘰哩哇啦都是熱身賽，這一句一上場，揪頭髮的扯辮子的、扇耳光的、用指甲摳臉的，更有甚者女人吼著男人窩囊的，一股腦兒夫妻軍團全上，搞得是烏煙瘴氣，打得是難捨難分。
村裡人看熱鬧的多啊，剛開始拉架的也多，架不住上去一拉架自己挨幾下打，打紅了眼的人哪管上來的是敵是友，一巴掌掄上去，偏偏就打著了和事佬。這還了得，拉架的不上了。也不行，這麼鬧騰下去，也不像社會主義該有的形象啊！自此村支書規定了，誰打架，誰就家家戶戶拉大糞去，一車車地拉，全送到村北的土城牆下頭，耨好了備用。
這傢伙，不累死也得臭死啊。打架的再也不敢打架了，罵人的也不敢再罵人了。
一罵還得打，一打還得拉糞去。不如，學乖點，家家養個胖小子，不給別人惹口舌。
當然了，這些事情只是農村生活的一部分片段。真正最主要的是老祖宗的傳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不生兒子，你就是不孝。
那怎麼辦？生啊！
生不出來怎麼辦？抱養一個唄！
反正抱回家隨我姓，那就是我家的後代。所以，農村裡抱養孩子的現象非常普通。
一般這種由養父母養大的孩子有三種情況：一是家裡沒有兒女，主動找人打聽，抱一個可靠人家的。二是家裡兒子多或者女兒多的，互相換一下。三是撿回來的。第一種情況的比較多，第二種的不太多，首先得時間差不多啊。第三種的也不算少，那時候窮，誰家沒有三四個孩子，都是吃飯的嘴，給誰都嫌嘴多費糧。丟在馬路兩旁，萬一有路過的好心人看見了，也算救了一條命。
紅梅就是屬於第二種情況，換回來的。和田勝利換的。田勝利的親媽生了三個兒子，紅梅是她親媽的第四胎女兒。
田勝利的媽和紅梅的媽還是閨蜜呢，兩人換了以後就悄悄約定，長大了讓他倆結婚，正好都是自己的孩子，擱誰家也不受委屈。
瞧瞧這算盤打的，簡直一舉好幾得。不但安撫了祖宗的理想，還搞個兒女雙全，另外也有了媳婦和女兒。嘖嘖嘖，這兩個女人把自己的智商狠狠地佩服了一遍。
兩家人門對門，兩個孩子一起長大，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自然而然，到了年齡談婚論嫁。本來是不打算告訴紅梅的，問題村裡的人說閒話的人多。總有那麼幾個閒得蛋疼的，時不時逗逗田勝利，勝利性格好，從小就愛笑。
開始都以為逗著耍呢，說得多了他也有點懷疑，回家一問，他爹抽著煙靠著窗臺底下一蹲，臉黑得像鐵板一樣。他娘倒是說話了，支支吾吾半天，說得牛頭不對馬嘴。
田勝利一想，絕對有可能。他和紅梅那幾個哥哥往那兒一站，就是一個模子脫出的。尤其他一說話，冷不丁以為是紅梅的二哥呢。勝利倒是通情達理，想想爹媽一直對他疼愛有加，三個姐姐對他更是好到沒有原則。
他也就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4
兩個媽一左一右趴在床前等著紅梅發脾氣。
紅梅倒是沒發脾氣，她盯著兩個媽看了一會兒，突然哇哇地哭起來。兩個媽一把抱住了她，三個人都哭了起來。
外頭人一聽，哭了，有戲，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外甥侄女一古腦兒全跑進來了。紅梅淚眼婆娑地看著這一家子，又破涕為笑了。
婚還是按照看好的黃道吉日結了。
結婚的當日，兩家人一起合辦。當時在農村，這種辦喜事方式絕無僅有，田勝利和紅梅開了先河，他們說了，都是親媽親爸，一家人就不能辦兩家事。辦喜事的這天可熱鬧了，半個村的人都來了。
當他們隆重地把紅梅70多歲的奶奶請上臺的時候，忽然她哥領著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走到奶奶跟前說:奶奶，這是給出去的四姑，您記得不？這個女人抱住奶奶高興地說:媽，我來認您了。
奶奶顫顫巍巍地扶著柺杖站起來，兩行淚水順著臉流了下來。
原來，這個四姑和紅梅大哥是一個月生的，奶奶一看媳婦生孩子她也生孩子，怪不好意思的，就悄悄地送了人。可是人老了，越老越覺得對不起給出去的姑娘，就嚷嚷著讓孩子們去認。
親，認回來了，兩家成了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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