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寧:我家桃姑,穿越歷史的風霜灼灼而來

家風故事匯|黃寧:我家桃姑,穿越歷史的風霜灼灼而來

(作者黃寧,長沙市天心區教育科學研究中心中學語文教研員,長沙市作協成員,多篇散文、教育教學論文在報刊發表。)

位於長沙縣北部的北山鄉,群山環抱,山巒起伏,以山聞名,也是湘繡發源地。大山深處有一個蒿塘坳村,聚居著張姓家族幾百口人,男人耕田、打獵,女人浣洗烹煮、飛針走線。巍巍大山,厚德載物,鍾靈毓秀,孕育著張家子子孫孫。

母親就是從這大山深處走出來的張家女子,乳名喚做“桃姑”。上世紀四十年代初,讀完小學的她沒有像那個年代絕大部分女孩所遵循的那樣,回家務農、做女紅,然後依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擇一戶人家而嫁,她做了一件不一樣的事情——繼續讀夜校。讀夜校時更是做了一件改變命運的事情——瞞著家裡偷偷跑到長沙報考“明德會計學校”,竟然一考就中。在長沙寄人籬下寒窗苦讀三年,畢業回家不久便有供銷社的同志找上門來,要她去做會計……從此,母親便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像她的姐妹們那樣做一輩子家庭婦女的宿命。

自身的經歷讓母親早早就懂得了“讀書改變命運”這個道理,所以,在那個不重視讀書的年代,在那個幾十元工資要養活一家人的艱苦年代,我們家總是有《兒童文學》《人民文學》《今古傳奇》這些一般人家不會花錢買的閒書。

我對《今古傳奇》記憶尤為深刻,因為它刊載的張恨水的章回體小說——《北雁南飛》是我讀過的第一部難忘的小說。那跌宕起伏的情節,那纏綿悱惻的情感,那酣暢淋漓的筆法,令我如痴如醉。

或許就是從那時起,對文字、文學的熱愛已悄悄萌芽,往後的人生在那時就埋上了長長的伏筆。後來就讀師大中文系,才知道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代表作家,是現代文學史上的“章回小說大家”。

兒時的記憶中,母親是帶風的。進進出出,來來去去,少有停歇下來的時候;但她是一股和風,吹到哪,哪兒就變得和順起來、熨帖起來、生機勃勃起來。父親長期在外地,母親的辛苦、操勞可想而知。但她對我們少有斥責、數落,更不會輕易打罵。

記得有一次,我洗碗時把整整一疊碗摔在地上,無一完好,那時可是闖了大禍了!自己先嚇得嚶嚶地哭了起來。

母親聞聲過來,看到滿地的碎片,心裡雖惋惜,卻是連聲說著“算了,算了”安撫著驚慌失措的我。而我從那以後,做家務格外小心了。但我也記得,有一個夜晚母親從未有過的嘮叨和嚴厲,仿若疾風暴雨。

那是十七歲的大哥參加工作離家前的晚上,母親把大哥叫到她的房間坐著,自己也面對大哥端肅地坐著,在外要注意什麼、如何為人處世,一點一點地叮嚀著囑咐著。

或許是離家前的興奮,或許是太過冗長,大哥慢慢心不在焉,開始與在旁陪聽的我和二哥擠眉弄眼起來。

“啪”,只聽一聲脆響,大哥的臉上捱了重重的一巴掌,同時還有嚴厲的追問:“我剛才說了什麼?”這一巴掌把我們三都打懵了,抬頭看去,母親又盯著大哥重重地說道:“要記住,仁義走遍天下。”大哥捱打,應該是錯過了這句最為緊要的話。

從那以後,這個場景便印在了我的腦海裡,這句話也印在了我們的腦海裡。“仁義走遍天下”,母親的教誨當時我們並不太懂,後來才慢慢地懂得一些,仍需我們用一生去體悟。

兒時的記憶中,母親是有光的。她走到哪,哪兒便敞亮起來、豐富起來、熱氣騰騰起來。外人來了,母親會奉上一杯香氣四溢的姜鹽芝麻豆子茶。“來者都是客”,母親總這樣說。喝姜鹽芝麻豆子茶是母親孃家的習俗,偶爾累了的時候,她也會給自己泡上一杯,坐下來,清清淨淨地喝完,人就精神爽氣了。

有時候,母親會抱出那隻神秘的綠皮鐵桶,往外掏出一個一個泛著油光的、散發著不同香味的牛皮紙包,一包一包地打開,有瓜子、花生、小花片、胡椒餅、蘭花豆、麻花、柿餅……一樣一樣地裝一些,一碟一碟地端出去,招呼著客人。

母親送客的時候,便是我們大快朵頤的黃金時刻。家裡還有一個大寶盒——一張朱漆立櫃。櫃子平時是上鎖的,母親偶爾打開,樟腦丸味和著木質的清香、衣物的芳香便撲鼻而來,素淨的白、鮮豔的紅黃綠各種顏色也奪目而來。

櫃子裡穿的、用的一樣樣分門別類疊放得整整齊齊,有的還用塑料袋、牛皮紙單獨包紮。母親的櫃子是我見過的最整潔的、氣味最好的櫃子。

家裡的飯桌上,母親做的老薑肉片湯是我們從小到大百吃不厭的。老薑、肉片和著白酒一塊爆炒,再加水溫火熬,那濃淡適宜的湯汁、柔韌入味的肉片,是我們自己怎麼也模仿不來、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吃到過的美味。在那樣物質匱乏的年代,聰慧能幹的母親總能把日子安頓妥帖。

兒時的記憶中,母親還是有著神秘力量的人物。母親長期擔任區肉食公司的總會計,下轄30多個營銷點,工作的繁重可想而知,還要應對一個一個的運動、照管三個孩子,需要怎樣的洪荒之力啊!

母親房間的桌上總是擺著晚上加班做的賬簿,那一本本一頁頁密密麻麻小蝌蚪似的阿拉伯數字,不知母親是如何把它們擺弄得熨熨貼貼的。

母親打算盤和點鈔票也堪稱一絕,“噼噼啪啪”只聽得大珠小珠落玉盤,“唰唰唰唰”只見片片鈔票飛,看得我眼花繚亂。

在家裡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臉,不乏愁悶的、急躁的、怨恨的、憤怒的,而母親總是和顏悅色地開解著、安慰著,設身處地地出著主意、想著法子,那些臉大多會慢慢舒展開來甚或眉開眼笑起來。

而母親無意中說起的“文革”中發生的一件事,更是令我震撼。單位一個同事被“造反派”揪出去批鬥、拷打,抬回來已是遍體鱗傷、命懸一線了,母親和另一個同事連夜把他藏到一間廢棄不用的小屋子,第二天清早想辦法把他送回了老家,保住了一條性命。“那可怎麼辦呢?造反派找人怎麼辦?”我連連問著,替母親捏著一把汗。“他們是懷疑我了,”母親不緊不慢地回答,“我搭了個口信給你長沙的八叔,他開著車來轉了一趟。”“後來呢?”我著急地追問道。“後來他們就不敢對我怎麼樣了,你八叔當時是什麼湘江風雷的一個小頭目。”母親雲淡風輕地結束了這個故事。“湘江風雷?”我會心一笑。在我眼裡,母親霎時成了一位智勇雙全、俠肝義膽的女中豪傑。

肉食公司那個大院子,有著母親太多的愛和眷戀。但是隨著市場經濟大潮的來臨,這個計劃經濟時代紅火一時的國企被歷史的洪流無情地衝洗出局,人如鳥獸散,院子也要賣掉了。

奮鬥一輩子卻沒有一處棲身之所?我記得,當時大家聚集在我家裡,群情激動……那段時間,我不知母親走過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只知道她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傾其所有在黃花街上買下一處房產,在一個清晨一輛大貨車裝上所有的家當,靜靜地離開了那個她幾十年來揮灑汗水、傾注熱血的院子。

那個院子也裝著我所有的童年和少年。今年過年特意帶著兒子故地重遊,老舊的鐵門、鏽蝕的重鎖鎖住了一段歷史、一代人的芳華,貼著縫隙往裡看,只見芳草萋萋,兒子回頭盯著我咕噥了一句:“媽媽你不是從這裡面跑出來的狐狸精吧?”他怎知,當年這裡是怎樣的人間煙火!世事難料,當初母親幾萬元置辦的棲身之所,現在價值翻了近二十倍。有德之人,天必眷之。

每年大年初一,是母親這兒最熱鬧的一天,今年也不例外。婆家、孃家的侄兒侄孫們濟濟一堂,母親談笑著、寒暄著,容光煥發。我看著她,八十多歲的老人,輪廓分明的面龐,炯炯的雙目,紅潤的唇,整齊的皓齒,莫名感嘆。

母親年輕時是遠近有名的美人,別人都這樣說;她年輕時的樣貌我早已忘記,但我想那一定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質樸之美,一定是一種讓人如沐春風的熱忱、和善之美。

歲月從不敗真正的美人!這種美,歷經歲月的雕飾愈加深閎、蘊藉、自成風骨;這種美,值得窮我一生去讀、去品、去追隨。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我家桃姑,穿越歷史的風霜灼灼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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