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小麥焦面

祖母的小麥焦面

姑爺是嬌客。姑父是牛販子,下了牛市,總繞道老金莊,享受到祖母最好的晚茶。

冬天,是一碗“蛋癟子”。豬油煎荷包蛋,抓一把炒米,撒些白糖,由祖母親自端上來。大花碗裡,蛋嫩、米香、油亮。姑父非常享受祖母的恩惠,通常只是撈幾粒炒米,就招手藏在門後的我們,見祖母微笑不語,我們才走上前去,大膽分享。

夏天,必然是一大碗小麥焦面。

很奇怪,小麥焦面是不是天長一地的特有小吃?!在後來,去了不少地方,尋不到,吃不到。再大的超市再高檔的酒樓也見不到它的蹤影。有一次,在山東棗莊一特色餐館,終於有發現,女老闆說讓你吃到俺們山東最美的焦面。結果是:人,眉眼姣好;面,就不說了。捧上來的是焦屑,終不比小麥焦面。後來,我還搜過袁枚的《隨園食單》,沒有小麥焦面的記載。

焦面是祖父的摯愛。祖父的食量大得驚人,正月十五燈節,包湯圓,薺菜、芹菜、豆腐餡,大鍋蒸出來,胖胖的,比饅頭大,祖父曾吃過十五個。而焦面,決不會這麼鋪張,祖母只會給他勻勻地調上一小碗,讓祖父一筷子一筷子細細地挖,不讓一下子吃完。

麥子剛從地裡收回來,乘著新鮮,曬乾,揚淨,揀去安豆、野燕麥和沙粒,成清一色,水洗般乾淨。祖母用大鐵鍋炒麥,要我燒火。我心急,將灶堂填滿麥稈,火拱得旺旺的。祖母不停地翻炒,一邊囑我火小些,不一會就會聞過滿屋子熟熟的麥子香氣了。炒到鍋裡有細細的“劈劈啪啪”的聲響,麥子可以出鍋了,顧不得燙手,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撮上一把,塞到嘴裡嚼起來,噴香。

我們家的石磨有了年月。祖父說,他小時候就跟他的祖父一起推過磨。高祖父在祖父心中是偶像。他是郎中,穿長衫,年青時,練過功夫,曾將石磨舉過頭頂,算得上文武雙全了。

焦面從磨盤邊嫋嫋落下,和著磨單來回吱吱咯咯的聲響,不慌不慢,一點也不性急。待到滿滿的一匾時,太陽已經落山,我們仍沒有倦意。祖母篩去麥麩,先用大號的藍罐滿滿裝上,藏到她床頭木箱裡去,這是招待她嬌客的,祖父也不許隨便亂動。因為有焦面,祖母的木箱和罈子常讓我留戀。

後來我吃過炒麵、焦屑、蕎麥麵,佐以香油、牛油、紅糖或芝麻,總覺得不如小麥焦面,有特殊的香味。為什麼會有這種難忘的香味?我想大約就是用石磨和麵裡有麥皮的緣故吧。一大勺焦面,用滾開的粥湯一調,能定形,挖塊豬油,蘸上白沙糖,慢慢入口,便是那個季節最美的味道。

汪曾祺是高郵人,美食家。他寫過炒米,“泡一碗,可以當早晚茶”,曬家鄉美食,解心中的鄉愁,但我覺得不如我們家鄉的焦面,他筆下的鹹鴨蛋也不如。只是文中有一句,我還是比較喜歡的,“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手中”,看出高郵人的熱情。

窗外是春天,我奇怪地想,一碗焦面,勝過一樹繁花。祖母的焦面,不再吃到了。我和妻子常常說起,她有同感。我們說,可以去找,相信會有。但我們都清楚,村莊都沒有了,焦面又到哪裡去尋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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