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

远去的村庄

作者丨张旋 摄影丨秋天的单车

清明时节,老家的路上,一片片轻轻浅浅的新绿,如烟如雾。还有红的、粉的、黄的,一树树的花开,如诗如画。

村庄很大,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两条主街,十字路口那里是村里最繁华的地段,有两家小卖部,一个小小的饭馆。每逢五天才一次的大集,琳琅满目的瓜果蔬菜、日用百货,以十字路口为中心,集中在东西方向这条街上。我家在村西头,自从父母搬走后,好长时间没回老家了。满心期待能遇到在墙角晒太阳的,三五成群的熟悉面孔,可是,整条街上,空荡荡的。来往的几辆汽车,卷起层层的土。

我往西走着,看着路北面,座北朝南的那一排院落。

“咣当”一声,有大铁门推动的声音。原来是孙叔叔从家里走出来,寒暄过后,问起他家里的爷爷奶奶,孙叔叔黯然神伤:“他们都已经去世多年了,我也成老人了。”记得上小学时,从他们家路过,那个瘦巴巴的老太太在大声骂着“死老头子”,老头除了嘿嘿笑几声,也从不反驳。仿佛,他们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

远去的村庄

紧挨着的,是刘大娘家。他们家外出打工,搬走很多年了,房子一直空着。忘记从哪一年开始了,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外出打工赚钱,就像是那些蒲公英的花一样,随风飘散四方。院子里的梧桐树,春天开花,秋天落叶,风吹了、下雨了,霜降了,下雪了,一年一年,像依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春种,秋收,一年一年,循环往复。

再往前走,就是李大娘的家。镶着精美瓷砖的门楼高高的,两扇黑漆大门,大门上的两个硕大的铜质门环,像两只眼睛。门楼右面有一棵柿子树,左面也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树下还有两座小石狮子。院墙高高的,从外面看,只看得见一棵枣树的树梢,和立在房顶上的孤零零的天线。

他们家原来没有院墙,房门前养着几只大白鹅,一只叫“卡尔”的狗。我把吃剩的馒头、麻花,放到狗的面前。它吃完后,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上学的时候,它就跟在我的身边,到了校门口,我拍拍它的脑袋,它才转身离开。

有天,我听家人说,李大娘一家走亲戚去了,我担心那几只大白鹅和“卡尔”没有饭吃,从家里拿出一个馒头去喂狗,然后又想起二姨曾经把青菜剁碎了喂鸡,就从枣树上槐树上捋了好多的叶子,撕碎了扔在大白鹅平时吃饭的盆里。也许大白鹅真的饿了,吧唧吧唧地吃得可欢了。看着它们叫唤得起劲,我以为它们还想吃,又折了几根树枝,足足一下午,我弄了好多的树叶,全部放在大白鹅的盆里。到了晚上,母亲说,李大娘家的大白鹅死了两只,兽医爷爷说是撑死的。我低下头,不敢吭声。第二天,我才承认自己喂了它们好多的树叶。母亲带我去道歉赔礼,李大娘却说,没事没事,要不然还不舍得吃了它们呢!

日子很慢地过着,月亮升上来,太阳落下去,像村南小河里的水。每天吃罢晚饭,很多人都拿着板凳,去有电视的人家看电视。有限的几个电视台,轮番播放着有限的电视节目。乡邻的口中,除了村里的大大小小的琐事,有了更多的谈资。

一天,我上学时不见“卡尔”的身影,放学回来没见着它。我焦急地四处找它,才知道它吃了老鼠药,死了。“卡尔”死后,李大娘家里,盖起了院墙,安上了黑色的铁门。

如今,李大娘李大爷还生活在这里,我敲门走进他们家。李大娘说,孩子们都外出打工去了,买房了,不回来住了。李大娘的脸,越发得苍老了,她的头发,越发得白了。大爷拖拉着有风湿性关节炎的腿,去敞亮的院子里,吃力地弯下腰给我割了一兜青菜。

李大娘的西邻,是小燕子的家。小燕子比我小一岁,她会留很长的指甲,也很会哭。她说留指甲就是为了跟别人打架时,用长指甲挖别人的脸。我们经常在一起玩,领教了一回长指甲的威力之后,我便躲得远远的。

小燕子的爷爷喜欢种菜。院子里、院子外、地边上,都架着黄瓜、西红柿,开着花儿,舒展着叶儿,蜜蜂和蝴蝶穿梭其中,生机盎然。小燕子的爷爷天天拿个旱烟袋,那根烟管,跟他卖菜用的秤杆差不多长。

西红柿泛红的时候,我四处瞅瞅,正好没人。溜进去摘下来一个,放到嘴里,又酸又涩,随手扔到柴堆里。谁知道被小燕子爷爷看到了,他叫住我:“再等两天,我留给你。”我害怕他用那根旱烟管敲我的头,再也不敢进去了。过了七八天,小燕子爷爷把几个红红的西红柿送到了我家里,一咬,西红柿汁水溅得四处都是,真甜啊!现在,小燕子的爷爷已经快九十岁了,她的奶奶早就去世了。他们家也搬到县城开饭店去了,家里的大门,锈迹斑斑,隐约看出是红色的,用一把大锁锁着。夏天,房屋的墙上,疯了似的爬满一片片的爬山虎。

沿着一条胡同的小路,再往南走,就是那个到了夏天开着荷花长满浮萍的池塘了。

远去的村庄

春夏季节,大人们都去池塘边洗衣服。雨水大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围在池塘边钓鱼,浩浩荡荡的一圈人。人们搬几块平整的石头放在水边当搓板,傍晚,女人们端着洗脸盆,有说有笑地凑一块,边洗衣服边拉呱。现在,池塘里没水了、没鱼了、没荷花了、也没有洗衣服的人了,只剩下一个大圆坑,裸露着池塘底干裂的土地,像是冬季里父老乡亲扒棉花桃子时皴裂的手背,只剩下池塘边的两株桃花,开得正艳。

池塘边的一个坐北朝南的宅子里,黑色的木门关得紧紧的。记得他们家的院子很大,院子里种着枣树,还有太阳菊和向日葵,金灿灿的。现在,低矮的院墙,摇摇欲坠,有一间房子,被风雨摧残得歪歪斜斜,正房顶上的烟囱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房屋的窗户,玻璃都烂了,屋门前还有一口水缸。院内有枯黄的杂草,新冒出头的小草、破木头、烂桌椅、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一片荒芜。唯有那棵高大的刺槐树,朝气蓬勃、欣欣向荣。院子里有两位老人,老太太很和蔼,老头不苟言笑,他在池塘种藕养鱼。我费解的是,既然是他养的鱼,为什么还让大家去钓鱼,不怕钓没了吗?我的眼,瞬间有些模糊了-----这两位老人也故去好几年了呢!这人啊,说走了就走了,说没了就没了,像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总有凋落的那一刻。

继续走,另一家,也关着门呢!这家的女主人是从云南远嫁过来的彝族人,会刺绣,会缝纫。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羞涩地低着头,穿着民族服装,头上别着两个银光闪闪的发夹。他们新房里的床上、窗上、墙上都挂着她自己刺绣的飞鸟、蝴蝶和各种花儿。我学了画画之后,自以为是地画了一幅最好看的荷花,她帮我绣在了一块手帕上。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家里关着的门,路过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大声跟我说:“他们家去厂里上班了。”这是谁家的孩子呢?我竟然不认识!想当年,村西头,家家户户,可没有我不认识的人呐!我从包里拿出零食递给他,他调皮地笑笑,跑远了。

顺着杨柳依依的小路继续往南走,到了原来晒粮食的场地。

原来,这里平整光滑,我们学骑自行车、扔沙包、跑房子、踢毽子都会聚集在这里。农忙季节,绿树成荫,热浪滚滚。小孩子看场晒粮,再贪玩的孩子,也跟换了个人似的。农闲的时候,来这里背柴禾。夏天的夜晚,一群群大人孩子摇着蒲扇,在这里坐着、躺着、聊着,直到夜凉如水。 现在,种满了胳膊粗的杨树,刚刚抽出来小小的叶片,随风摇曳。地上钻出来的野草,还是熟悉的模样。吹来的风,也好像认识我的样子,柔柔的,像在轻轻地叹息。

远去的村庄

我从另外一条路返回。以前下大雨的时候,天上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雨伞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水里玩。雨停后,碧空如洗,树叶青翠欲滴。秋收时,这条通往田野的路,挤满了拉着庄稼的牛车、马车,还有急匆匆赶路的人。冬天来临,枝枯叶败,滴水成冰,整个村庄,就像被冻透了似的,在北风呼啸中,瑟瑟发抖。但是,随便走进谁的家门,都会有热情的笑脸和炉火,温暖寒冷的你。现在,平整光滑的柏油路两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一直通往绿油油的田野。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脸。

双眼感觉看不过来似的,我想把这些景象尽收眼底;把每一扇门里的人,都记在脑海里;把每一个院落、每一个家里的故事,都记在心里。

我想,那些在这里成长过的人,那些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那些离开这里的人,肯定也会像我一样,眷恋这个地方。这种眷恋,无论隔着多少山,无论隔着多少海,也无论隔着,多少的岁月,都绵绵不断。

远去的村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