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北川老县城:回到悲伤的他们,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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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北川老县城:回到悲伤的他们,继续赶路

文|袁复生

一年,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廉价的一声廉价的感叹:“人又老了一岁”。但对于汶川、都江堰、北川、江油、理县……的人们来说,一年也许就是一生。

512北川老县城:回到悲伤的他们,继续赶路

2009年5月8日—12日,馆长走访四川地震灾区,对话那些坚持在灾区的心理工作者,倾听他们的经历、痛苦和困惑。

512北川老县城:回到悲伤的他们,继续赶路

那些神情,那些噩梦,

那些让我们担心的人物和故事

——5•12地震一周年心理现状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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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2日,早上7点半从永兴板房出发,我和来自北京的心理咨询师都江、心理援助站志愿者常老师一起,跟随杨建芬一家,乘坐临时抽调过来作为祭奠专车的801路公汽,前往北川老县城。那一天的路特别难走,本来1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却用了4个多小时,才到北川。在杨最好的朋友许大姐家里匆忙吃过中饭之后,我们就奔向县城。第一站是北川中学,学校里面已经被封锁,只留下一块空地给大家烧纸。我想继续抓拍那些面孔,可在烟雾之中,不敢过多地惊扰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于是我转身快步向通往县城的路上走去,一路上有不少的小摊贩,有支起棚子的,也有就在路边摆块小布,售卖一些关于北川的照片。开始,我并不在意他们,走了5分钟左右,我突然发现,在那一排售卖北川照片的摊贩之中,有一个瘦瘦的男子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过往的人群,而是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最开始,我希望他只是在那瞬间觉得累了。但走了20分钟,我发现自己错了,一个蓝色衣服的女子,用几乎同样的姿势,坐在一个拐角的乱石堆中,完全走下了坡,刚进县城的废墟堆中,又发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也是这个姿势!

噩梦

小朋友很阳光,

但他们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看到那边的小孩子都很阳光的,他们也有心理问题吗?”

“小孩子都很阳光啊,有阳光的一面,但他们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会做噩梦吗?你们怎么帮他们?”

“有。我现在正在学习这一块,精神分析。我想对小孩子来说,做噩梦还是要怎么给他们创造一个安全的氛围,他们感觉不安全,紧张,不安全恐惧的情绪一直压抑着。”

这是5月9日晚,我在与心理咨询师董文的一段对话。就在前一天,我在采访完“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的负责人刘猛后,旁听了志愿者邹芳伟给20多个孩子上的一次“阳光课堂”,上课结束后,有些孩子留在了教室写作业,还有几个就跑到隔壁的图书室来看书、吃东西、聊天。有个小姑娘一边没心没肺地吃着沾满辣椒的油炸豆棍,一边与我讨论起每天零花钱究竟是5毛还是一块。旁边8岁的张星宇,则开始根据我的胡子来猜起我的年龄来,小姑娘一开口就特真诚地说出了50岁的起价,惹得她的同伴们全大笑起来。

在那片笑声之中,我萌生了前面的那个问题。无疑,董文的回答,让我有些失落和惭愧:原来,我们是不愿意看到孩子“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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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都江堰,这样的惭愧,可能还会持续下去。在与董文见面前,我与“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图书室管理员王永强,有过54分钟的对话,他就在都江堰皖川学校上班,这所由北街小学、灌口小学、十局学校(有中学和小学)、尚阳学校(有中学和小学)合并而成的学校中,一个驻校的心理咨询师都没有。虽然地震前的王,在中科院的一个函授班上拿过心理学方面的大专文凭,可他地震前患了脑疾,住院开刀,“后来又有癫痫”,所以学校也没答应他从事学生心理咨询的工作。

相比而言,绵阳市内的八一帐篷小学的学生也许要幸运一些,他们在部队大院,外界难以打扰,不仅平时有两个驻校的心理咨询师,此外还有短期的心理咨询师,比如有过4年心理咨询经验的都江,就在该校驻了一个月。

那时候,士兵已经不能正常工作了,

像是被梦魇控制了一样

“孩子和中学生做噩梦,我们恨容易理解。但老师呢?那些看起来是强者的大人们呢?”5月11日晚上,在绵阳郊区,在借住在长虹培训中心的北川中学校园,我这样问起来自长沙的心理咨询师张玲。

张玲回忆起了去年5月,她和长沙市心理协会组织的心理援助团队在什邡市红白镇的经历,那次时间不长,只有10天,但已经是他们团队所能应付的极限,“住的帐篷,实际上就是住在泥水里,刚刚震完,余震且不说,当时弥漫的那种哀伤,根本受不了,而且没有办法洗澡,基本没有水,水源被矿和到处的尸体污染了,仅有一个干净的山泉水,要靠当地的特警荷枪实弹地守着来分配,我们去打一点喝”,“10天,十几个人都好像被剐了三层皮一样”。在这10天过后,张玲的后遗症是不能提孩子,一提孩子她就难受,看到成百成百在塌下的教学楼中被埋,使她在一年后提起那些场景,声音都有些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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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给我们讲了一个士兵的故事。那时候,士兵已经不能正常工作了,像是被梦魇控制了一样,他的梦境就是在一栋即将垮掉的大楼前,看到一个老奶奶带着孩子走了过去,他心里是明白这个楼马上就要垮的,他放声大喊,竭尽全力,可是也没用,眼睁睁地看着漫天的灰尘中,奶奶和孩子被埋在了废墟里面。张玲用了催眠的办法,帮助那个士兵走出了梦魇。

已双腿截肢的她,老是梦见那个同学,

梦见那个场景,梦见那只冰凉的手

和在红白镇碰到的学生一样,在北川中学,噩梦“很普遍很普遍”。

有个男同学,地震后总是不肯去见同学,地震时,他被埋在下面,和他同时被埋的,还有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当时从废墟中被挖出来之后。看到朋友的奶奶和妈妈在哭,于是他走上去劝他们,他说:“你们别哭了,别哭了,你们叫了也没用,也许他被救出来了”。但那个孩子最后没被救出来,于是家长就迁怒于他,这个孩子就觉得道德上就背负了一个东西,然后开始做梦。“看见他的朋友流红色的血,总是幻听觉得别人在说他不好,说他是坏人。”

还有一个女孩子,现在是双下肢截肢,在地震9个月之后,才跟张玲说起了自己的噩梦。当时她的双腿被压得血肉模糊,全被压烂了。但这个这时候,她还有另外一个同学被夹在他的腿中间,那个同学一身的血,更难受,于是便滚来滚去,她就跟她的同学说:“你别滚了,好痛的,受不了了”,但同学忍不住还滚,她就很生气,开始骂他同学,慢慢地,同学越滚越慢,她看不对劲了,就拉过同学的手,眼看着同学就慢慢地凉了下去。后来她被救了出来,对张玲说:“我那么自私……”也开始做梦,梦见那个同学,梦见那个场景,梦见那只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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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我已经带她走出来了。”张玲说。一开始,就帮助她还原那个场景,告诉她,“你们共同面临这个灾难,当时你同学的死,是你所不能左右的”。然后,让她回忆当时的感觉,当时确实非常痛,痛得都快昏过去了,张玲告诉她要接受自己,接受自己当时的感觉,“你是有权利表达自己真实的东西的,你同学应该也是能理解你的”。这时,她还回忆起,在她快昏过去的时候,好像记得同学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但她一直不敢对同学的妈妈说。张玲找了一个替代物,要她感觉同学好像跟他在一起一样,对着替代物去说,引导她意识到同学是理解她的。后来张玲和老师带她了北川,但她同学没被挖出来,就让她一个人在废墟前,跟同学说说话,烧了点纸,然后还给同学的父母写了一封信,把她想说的告诉了他们,这样,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可以面对生活了,觉得自然灾害是不能控制的,但自己的生活可以控制,要好好活。

这样的案例,在学生当中,其实非常普遍。有个学生,当时被救出了废墟,但他的同学还被埋在里面,同学可能觉得自己不行了,就跟他说自己的遗言,要他带给自己的爸爸妈妈。这个学生就开始骂他,说“要说你自己出来再说,我是不会帮你带的”,他同学几次说起,他都用骂声把遗言堵了回去,最后那孩子果然没被救了出来,虽然被埋在里面的同学还是说了遗言,但他不听,还是骂他。后来,他就觉得,同学的死是因为自己,虽然他当时和解放军叔叔说了先救同学再救自己,但解放军还是先把他救了出来,但救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的。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如果上帝让他在里面,他就可以代同学去死了。这么长时间里,这种内疚,一直在他梦里盘踞着。

另外一个同学,也差不多,他当时在五楼,地震的时候,他被气流冲了出来,在出门的那瞬间,他记得后面还有个女同学,他和拉了一把那个女同学,但可能力气不够大,或者来不及了,结果他自己没事,女同学当时就有半张脸被削掉了。也是内疚,自责。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能用力点拉呢?

“给这些做噩梦的孩子,可以用安眠药吗?”

“绝对不行,那只能让他们昏昏沉沉,晚上死睡了,白天还想睡。他们心中的情绪,一定要让他们宣泄出来,把那些噩梦,从他们的脑子中拉了出来。”张玲和她的老师龙迪,带着一帮西南科技大学心理专业的志愿者,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北川中学,把学生们心中的噩梦拉出来。

自杀

“他们明白失去了亲人的痛苦,

所以不愿意让自己活着的亲人,

再一次遭受这样的痛苦,死去容易,活着更艰难”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海明威的这句话,从反面在地震灾区得到了印证。对于人心来说,外力造成的创伤也许可以慢慢愈合,但自己内心的撕割,要想恢复过来,是很难很难的。

张玲举了董玉飞的例子,在地震中,他本来失去了孩子。后来重建时,政府有个“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的思想,于是在本不该扎帐篷的地方扎起来帐篷,去年9月24日,特大的泥石流,一下子把帐篷里的人全冲走了,看到因为自己的失误,再一次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他内心肯定受不了,只能将走极端的情绪变成了事实。

灾后的干部,已是心理学界公认的需要重点干预的人群,但因为身份和思维习惯的原因,他们不愿意主动找心理医生。董文就碰到过这样一个案例,他一段时间里,会不定期地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但是一谈到他自己的情况,他就缄默不语,根据言谈中的信息分析,董文猜测他应该是一个干部,但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信息,也不愿意见面。因为意识到自杀的情绪,偶尔,董文也会主动和这些人谈起死亡的话题,来诱导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一谈到这个,他们就刻意回避了这些话题。

“在你碰到的案例中,有没有流露出极端情绪的人?”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心理咨询师,都会十分肯定地说:“你说是想自杀的吧?有。”

“很多老师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们坚持活着,因为他们明白失去了亲人的痛苦,所以不愿意让自己活着的亲人,再一次遭受这样的痛苦,死去容易,活着更艰难。”一直在学校的张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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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猛看来,他的“妈妈之家”项目中,这些大多年龄在40岁左右的女人,表面上看起来有说有笑,但他们内心的问题,谁又会想到,其实依然在那些笑容背后藏着呢?比如“妈妈之家”的项目负责人蒋玲,23岁的她,第一眼现在看上去活蹦乱跳的,十分开朗,那天他们正在联系把“妈妈之家”做的纸花拿去成都义卖的事情,途中刘猛的手机没电了,拿了她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刘猛打完后,蒋玲接过手机对刘猛开玩笑说:“哼,要给我报销电话费!”但后来回到住处,之前采访过他的朋友告诉我,在地震中,她失去了13位亲人,其中包括她无比宠她的母亲和她2个多月的儿子。后来,因为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她给刘猛打了求援电话,几次心理干预,让她成了“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的志愿者之一。她在接受采访时说,她丈夫和公公,对于她来做志愿者,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每次她看到那两个男人,总是会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但在她成为志愿者之后,她的好友冯翔,在与她开玩笑地说过“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写悼词”之后,自杀了。

上帝

有些人迁个户口啊,结婚啊,

这些事情也来找心理咨询师,

因为他们以为你门路多

5月8日,采访刘猛前,我们在城北馨园里面逛,随便问一下找刘老师,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很快告诉你他住的板房和办公室的位置。1年时间,他在这个小区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了。“那么,你在灾区,在居民中间做心理援助,和之前在城市里做心理咨询,有什么不一样呢?”

刘猛听到这个问题,马上指着宣传板上的“灾后社区心理援助系统协作模式”说:“你看第十条”。第十条是这样写的:建立良好的援助关系是提供有效心理援助的前提,心理援助的姿态远比心理咨询的技术更为重要。因为这条,刘猛做了很多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以外的事情,比如给居民发牛奶,给孕妇联系企业找奶粉,给板房区的孩子们辅导功课,有老人去世了去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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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在北川中学,也是如此,除了咨询和心理干预,还要编写心理课程,给学生们上课。

不过,心理学界也有不同的声音,指出刘猛的做法越界了。帮居民们解决麻烦时,自然也给这个“从来不会对别人说不”的刘猛,带来了新的“麻烦”,5月9日,我第二次去刘猛办公室,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在找刘叔叔要借U盘,他要把自己的照片,拷到别的电脑上,发在QQ空间,刘叔叔不说二话地帮小伙子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些人迁个户口啊,结婚啊,这些事情也来找你,因为他们以为你门路多”,董文对我说。

心理医生自然不是上帝,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群体,帮助他们解决现实的问题,似乎已是个“不得不”的结果。但心理医生,真的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尤其是灾后一年,很多因为“财产损失,和对未来出路迷茫”产生的哀伤所导致的心理问题普遍来临之际。

困兽

“我听到那种音乐时候,

自己内心的那种呼吸急促到要几个人摁住我才行,我觉得自己心理有很多很污浊的东西要往外吐”

5月8日下午,摄影师严师傅在拍完刘猛后,老是在我耳边念叨起“困兽”这个词。这是刘猛小声说的一句话中含糊的一个词汇,我全然没听清楚。后来我们一起在板房外面吃快餐,严师傅再度问起刘猛,刘想了一下,沉默了。

第二天下午,我探访完聚源中学遗址,再度赶到都江堰板房区。看到刘在忙,我便与志愿者邹芳伟谈起“阳光课堂”的情况,看到我在做笔记,刘猛急忙打断了采访,他说,昨天接到通知,今天开始再也不能接受任何采访了。走出办公室,我才看到,贴着这样的告示:接上级通知,从5月9日到14日,全国心理援助联盟放假。

对于流露出浓浓的倦态的刘猛来说,不接受采访,也许是一种解脱。我在采访他之前,就听说进他的园区可能成问题,事实也是如此,第一次想混进去的努力,很快失败了。到了当地宣传部门申请备案,办事人员坚持说刘猛自己不愿意接受采访,不要我们惊扰灾民,我只好当着他和另两个同行的面,直接给刘猛打电话,这才进了板房区。之前,刘刚被东方卫视拉去录了节目,中央电视台一直跟着他在拍纪录片,跟我们一起采访的,还有河北与贵州的同行。而之前我在都江堰市委宣传部看到的媒体备案表上,新华社注明的采访项目,也是刘猛团队组织的“妈妈之家”项目。途中,他不断接电话,其中不乏采访者,自从被有家媒体给他贴上了“最后一名坚守在灾区的心理咨询师”标签之后,加上他自己不断强调的“草根”、“山寨”特性,越来越多的媒体涌向了他。在扩大了他的知名度同时,也使一些同行对他的做法,产生了质疑,“这么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也是有问题”,一位没见过他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心理咨询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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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对于刘猛,是个负担,但“也可以利用”,比如正在给他拍纪录片的中央电视台,就帮他找关系搞定了母亲节活动需要找的关系。虽然他说“我基本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拒绝用“高尚”形容自己的坚持,但他在分神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困兽”、“真累”、“很不舒服”这样的词汇从嘴边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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