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界」王菊爆紅:她是主流性別審美的反叛者,抑或精神空虛時代的發洩口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週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週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週的『思想界』,我們集中關注因《創造101》而火遍網絡的女團練習生選手王菊以及由她引發的互聯網狂歡。

要回答上面的問題,首先需要知道王菊是誰。25歲的王菊是國內首檔女團青春成長節目《創造101》的參賽選手。節目開播一個月來,王菊如坐上了人氣過山車——從一開始的小透明,到因為不符合女團主流審美而被網友攻擊,再到因為自信的談吐和獨特的氣質圈粉無數,引發互聯網的全民狂歡。王菊自身已經成為這個夏天的一個獨特現象。這一現象本身既寄寓了對主流女性氣質的顛覆和挑戰,又包含了由王菊引發的gay icon和性少數群體的討論,還涉及互聯網粉絲文化的大型狂歡。

那麼,王菊的出現以及所引發的關於女性獨立以及挑戰主流女性氣質的種種討論,究竟代表著社會的進步,還是從側面反映了我們社會的原地踏步以及女性的艱難處境——為何一個談吐正常、舉止得體、宣揚女性獨立的選手被一舉奉為全民偶像並且擊中眾多女性的High點?而在2005年超女冠軍李宇春引發全民狂歡並對正統長髮甜美女性氣質形成顛覆之後,2018年王菊的橫空出世究竟是對主流審美的進一步挑戰還是原地踏步?如果說李宇春周筆暢這類中性偶像的出現為性少數群體開闢了一定的生存空間,那麼13年後王菊出現並被奉為gay icon的背後又反映了何種現實?此次席捲網絡的王菊粉絲狂歡,究竟是一種庶民的勝利,還是當代生活的虛無產物?

「思想界」王菊爆红:她是主流性别审美的反叛者,抑或精神空虚时代的发泄口

從小透明到黑轉紅:王菊的六期逆襲之路

我們首先覆盤王菊的戲劇化逆襲之路。在《創造101》節目的第二期,王菊以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空降搶位練習生身份登場,當時並未搶位成功,卻又因為3unshine成員Abby退賽,以補位選手身份成為101位正式參賽選手之一。開始幾期節目中她的鏡頭並不多,前幾期的焦點大多集中在符合女團主流審美的、曾在韓國出道的美少女孟美岐、吳宣儀,以及符合直男審美、表情管理時常失控但具有迷之觀眾緣的楊超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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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四期節目“逆風營救”賽制中,王菊在險遭淘汰時又被選手Yamy拯救,獲得旁聽生資格。Yamy在節目中表示,選中王菊而非另一位選手倪秋雲的原因是後者家裡有錢,做什麼都能成功,所以這個機會應該給王菊。Yamy的選擇引發了觀眾的不滿,王菊被視為一位強行留下的選手,觀眾甚至開發出一句專門黑她的口號:“地獄空蕩蕩,王菊在土創。”也是在第四期節目中,當其他選手都在因為去留哭成一片時,王菊沒有哭,而是表達了自己想繼續留在這個舞臺上的願望:“我還想留在這個舞臺上,我還有夢想沒有完全實現。”“我把每一次的任務都當做最後一次,我還是想為自己爭取。”

在第五期節目中,王菊和馬東的一番對話圈粉無數。她向馬東拋出一個問題:“為什麼有實力的不如好看的?”同時在王菊的陳述中,也能看出她對自己在一個女團中定位的思考。她自認為不像其他女團練習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完全沒有實力的人。可是為什麼我自己認為的實力,還不如光憑好看就可以被觀眾喜愛。”

緊接著,轉折開始發生。先是王菊的黑粉扒出了她的舊照和曾經的生活經歷,發現她大學畢業後先後做過小學老師、培訓師、互聯網獵頭和模特經紀人。並且,網友驚詫地發現她以前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和現在截然不同。節目組於是就王菊的過往採訪她,問她是否願意回到過去那個網友認為美的階段,王菊回應,成為模特經紀人之後,她把獨立放在了第一位,把做自己視為人生信條。同時她也引用了自己曾經就讀的中學的校訓,其中第一條便是獨立,“精神獨立,經濟獨立,我覺得太重要了。”這段話贏得了不少黑粉的讚譽,網友對王菊的黑轉粉就此開始。

在第六期的第二次公演後,王菊被現場觀眾(女團創始人)投票留下,成功從旁聽生晉升為正式學員。王菊在拉票時說的一番話,再次引發觀眾熱議:“有人說我這樣子的不適合做女團,可是做女團的標準是什麼?在我這裡,標準和包袱都被我吃掉了,而你們手裡握著的,是重新定義中國第一女團的標準。”5月29日早晨7點,#王菊#超級話題登上微博熱搜榜首,同時,王菊榮登女團投票榜榜首,其中地鐵站投票超過第二名40萬票。截止5月31日,王菊的票數達到276萬,領先第二名孟美岐一百多萬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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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菊為何爆火?獨立女性、主流女性氣質偏離者以及同志偶像

何天平在為“澎湃有戲”撰寫的《:除了乖巧甜美,女性的“好”還可以是怎樣的》一文中指出:當下,雖然對於女權和女性獨立的討論進行得如火如荼,但弔詭的是,Ayawawa的理論仍然紅透半邊天,並且層出不窮的文化消費產品——關於女性力圖獨立的電視廣告、電視劇、電影——仍然在生產披著“大女主”外衣的瑪麗蘇製品。一方面,對於女性的討論越來越多;但另一方面,對於女性的想象卻越來越貧乏。在這種狀況下,作者認為《創造101》的橫空出世,以及不同於主流女團審美的王菊的爆紅,為當下女性如何選擇成為自己提供了一些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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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在《創造101》中,女性審美標準中那些長久以來在男權凝視下被建構出來的、或者“自我馴化”得來的理想特質,例如乖巧、可愛和甜美已經不復存在,而是趨向多元審美。節目中既有十分標準化、符合日韓正統女團審美標準的成員孟美岐和吳宣儀,也有走中性路線的sunnee,歐美diva風的王菊,又或者是嘻哈路線的Yamy,和“傻里傻氣”的楊超越。做自己、成為自己,在這個節目中構成上述這些選手逃離“自我馴化”的一種直接選擇。作者認為這種選擇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在此時、在此地的反抗精神。當然,作者在文中也指出,作為一檔建立在龐大造星工業體系之上的節目,《創造101》中女性的氣質彰顯和身份認同,實則有別於日常生活場景。換言之,她們的形象塑造深度浸潤在整個文化工業結構之中,也必然經歷了工業手段的包裝和重構。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讓“女性意識”議題變得舉足輕重。正是這類節目的消費性生產,賦予年輕女孩自我改造和釋放的空間——她們需要在節目的話語體系中通過努力達成一個具有限定性的目標,做到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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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檔節目中,女性的“好”究竟該如何定義呢?在作者看來,有兩個可能的方向。第一是觀眾視角。《創造101》的主要受眾是女性,因此女性偶像往往承載著同性別觀眾的自我投射,也就是說,女團的養成過程往往被賦予更多的情感期待。女性觀眾看男團會說:“小哥哥們已經很努力了好嗎?”而對於女團則會說:“既然要做女團,就必須得全能。”上述差異客觀上鼓勵了女團成員不斷積極進取。第二是參與者視角。面對觀眾更為嚴苛的注視,女團參與者能做的只有“打破”而非“迎合”——因為無論如何她們都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全能。因此,選擇做自己,“我要成為我想成為的自己”或者“我要成為別人無法成為的我”便構成了女團成員的“好”的方向。作者認為,對“弱勢”身份和“弱勢”關係的突破構成節目的核心看點之一。

在王菊爆紅之後,她也迅速被奉為同志偶像(gay icon),即被LGBT群體支持和喜愛的公眾人物。肖美麗在她的文章中認為王菊承載著許多同志對僭越性別規範的偶像的需求,以及對改變主流文化、爭取平權的渴望。在王菊的粉絲中活躍著一群自我身份定義為“0”的人,即刻板印象中男性同志群體中偏向陰柔的一方。這個群體在王菊的粉絲群中創造了很多關於男同性戀的段子。首先不得不談到王菊的名字,在如今的大眾網絡文化中,菊花早已不僅僅指向一種植物,而成為人類排洩口的指代詞。與此同時,“菊花一緊”“爆菊”等詞也成為一種從男性同志文化中發展起來的日常玩笑。在肖美麗看來,不符合主流女性性別規範的女性氣質讓“0”很有代入感,也讓他們得以通過觀看這樣的內容為自己賦權。

在“界面娛樂”一篇名為《“反抗者”王菊》的報道中,研究流行文化的專欄作者紅盾局長克里斯認為,像Rihanna、蔡依林等演藝明星一樣,具有反抗精神的王菊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了gay icon,成為了gay群體的天后(diva)。在克里斯看來,gay群體喜歡的女性通常都有力量感,能夠滿足他們內心的某種“保護欲”。雖然在他看來,王菊與真正的天后之間尚有實力和個性的差距,但“文化符號”的造就充滿偶然性和隨機性,她名字中的“菊”字,本身也構成了一個“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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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超級女聲》到《創造101》:民意再次勝利,粉絲應援霸權受到挑戰

如果跳出女性和性少數群體議題,從女團節目的流程和生產方式以及粉絲工業角度去看待王菊的走紅,又會有何種全新視角呢?撰稿人戴桃疆在為“澎湃新聞·思想市場”撰寫的《“黑而胖”的王菊爆紅背後:庶民的勝利抑或困境中的狂歡?》一文中詳細分析了國產女團節目《創造101》所代表的模式以及粉絲和民意在節目中對選手起到的重要作用。

戴桃疆認為,雖然《創造101》在賽制上是韓國模式,但本質上節目呈現出的精神面貌還是《超級女聲》式的。具體來說,韓國偶像選秀節目比拼的是基本職業素養,包括紮實的唱跳功底和穩定輸出的人格魅力。而在以《超級女聲》為代表的本土選秀節目中,業務水平並非唯一決定因素,因此成就選手的並非能力,而是“民意”。說到民意,則不得不提及2005年中國娛樂生態演化進程中里程碑式的《超級女生》。當年粉絲票選冠軍李宇春的橫空出世,一方面被西方媒體視為中國民主政治的一個縮影,另一方面則成為中國文化多元的象徵,並一度實現了對“中國流行偶像”概念的重新定義。

從2005年開始,隨著互聯網的日漸普及,本土粉絲社群逐漸形成並迅速發展,與粉絲文化相關的研究也隨之興起。民主文化的興起以及網絡對粉絲社群建設的積極意義縱然值得關注,另一方面,互聯網導致的垂直分眾也讓“大眾”不再是鐵板一塊,整個娛樂文化領域逐漸喪失了誕生巨星的能力。作者認為,伴隨實體唱片業的衰落,互聯網終端和基礎教育的普及使得一切形式的權威都可以迅速被質疑、被消解,因此華語樂壇迎來一個只能不斷消費既有天后而無力創造新神的時代。因此,即便王菊擁有和李宇春一樣依靠粉絲力量、贏得民意而一夜爆紅的能力,可如今的時代與李宇春的時代已經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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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王菊的粉絲,他們自稱為“陶淵明”或者“沈眉莊”,前者是吟誦“採菊東籬下”的山水田園派詩人,後者則是電視劇《甄嬛傳》中吟過宋代詩人鄭思肖“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後宮嬪妃,引申為“愛菊之人”。王菊本人則用“小菊豆”稱呼自己的粉絲。王菊龐大的粉絲群體的構成頗為複雜,性少數群體、女權主義者,也有被花樣百出的順口溜式投票口號和層出不窮的表情包吸引的吃瓜群眾。

在戴桃疆看來,正是因為王菊作為一個偶像或者符號的多層含義和豐富層次,才吸引了多元化的粉絲群體,讓粉絲可以擺脫韓國既有應援體系的束縛。當下本土的偶像文化是由日本韓國定義的,本土藝人的粉絲群體也早已習得韓國應援規則,根據指導原則分工合作,高度配合——利用社交網絡平臺提供的規則投票,依靠舉報規則處理針對自家藝人的差評惡評等等。這種高壓的、集體主義的、機械的粉絲應援模式在《偶像練習生》中繼續被複制,圍繞不同偶像形成的粉絲群體迅速分化,粉絲內部奪權紛爭也不曾間斷。不同於這種依靠消滅差評而維持好評的嚴格管控模式,王菊的粉絲則依靠順口溜的編撰消解網絡上嘲諷和差評的攻擊性和嚴肅性,增加了局勢的娛樂感。

“菊”勢喜人:是理中客的討論,還是當下社會精神空洞的發洩口?

5月30日,《創造101》的贊助商英樹為確保投票打榜的公平公正,暫時關閉了地鐵投票通道。據“界面娛樂”報道,有人認為這則消息證實了王菊粉絲刷票的傳言,也有人主張這是英樹為了確保投票順利進行的預防之舉。

在這場仍然在持續的王菊狂歡中,也有人提出不同的聲音。在戴桃疆看來,王菊一夜爆紅的背後是中國多元文化和表達機會缺失形成的巨大缺口,但“菊”勢喜人的狀況也是長期壓抑之後公眾對狂歡的渴望超越理性選擇的結果。王菊的不合時宜、打破常規為當下公眾提供了跟風起鬨的機會。

《三聯生活週刊》張月寒在《一瞬間,所有人都在談論她》一文中提出一個問題,如今一邊倒對王菊讚譽有加的輿論趨勢,是理智客觀嗎?抑或又一次暴露了當下社會的某種精神空虛?張月寒指出,如果拋開粉絲的狂熱跟風以及為了追逐熱點的各路新媒體的包裝溢美,王菊其實只是一個25歲、自信大方、能夠明確清晰表達自己慾望而且從不掩飾野心的女生。在當下中國,在一個選秀綜藝節目中表達了自己的真實觀點、慾望和野心的自信女孩,受到全民一邊倒式的追捧評價,這種現象似乎顯得太過淺薄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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