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高臺子》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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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南岸靠東邊那棵歪長的白桑葚樹上掛滿了誘人的桑椹,這棵樹是高臺子唯一一棵白桑葚樹,樹幹彎曲,但高大龐雜,枝葉茂密,枝條間隱匿的果實若隱若現。白桑椹又甜又大,像一個個伸頭探腦的娃娃,吸引許多花喜鵲和灰喜鵲前來覓食。從湖裡除草回來的韓德來到樹下,扔掉鋤頭,隨手摘掉幾顆桑椹填在嘴裡,美滋滋地嚼著。他找了一片乾土地坐下來,點著一支菸,悠然馳騁在寬廣的致富路上。

韓金平這小子去了廣州沒多久,就賺了幾百塊錢,竟燒熊得嫌起許喜朵來了。瘸子怎麼了?況且瘸不到哪裡去!地裡的活照幹,長得又俊。嗨,現在的人呢,沒錢的時候,可憐得像只豆蟲,趴在草葉上不敢露面。有錢就變了,韓金鼓從廣州來信說,有個燙髮頭纏住韓金平不放。這叫什麼事?不行,我要寫信告訴韓金平,絕不能做對不起許喜朵的事。韓金鼓說到做到,是個爺們,在廣州不跟燙髮頭糾纏,也不到處打野,一心想著多賺錢。他每月都給許喜花寄來一筆錢。可家家都有難唸的經,韓金鼓有個難題,許喜花至今懷不上孕。他在廣州找個算命先生掐算,說他娘埋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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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韓金鼓一塊去廣州的十幾個光棍都高興得張狂起來,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順風順水,得光得太陽。他們賺的錢一部分用於生活開銷,一部分送給了髮廊裡的燙髮頭。許喜蓮從孃家帶來了幾個姐妹,“視察”了一番,覺得靠譜,就等幾個光棍回來見面呢。翡翠去邳縣考試去了,希望她能如願以償,在一個更高的平臺上,實現自己的理想。

“韓德,你怎麼跑這來了呢?我到處找你,見不到你,急死人了!”他一骨碌站起來,情深意切地望著翡翠興奮的臉蛋,說:“翡翠,考得怎麼樣?”她扶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在地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激動地說:“我考上了,考了全縣第一名。”

“太好了!我要好好給你慶賀一下。”

“呵呵,你打算怎麼慶賀呢?”

他像猴子一樣爬到了白桑葚樹上,他蹲在樹枝上,伸手摘掉一把白桑葚,說:“翡翠,這層桑椹最甜,算我給你的賀禮,好不好?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嘛!”

他把白桑葚裝進口袋裡,噌噌爬了下來。他坐在地上,掏出桑椹遞給她。她嚼桑椹的樣子十分優雅可愛,兩隻酒窩一晃一晃,給他帶來通透爽快的感覺。她望著他被曬黑的臉龐,心疼地說:“烈日炎炎,連席莢子也不戴,曬得黑不溜秋,像鍋底一樣。”

“嘿嘿,我都習慣了。翡翠,你要遠走高飛了,我有些捨不得。不過,我挺高興的。好男兒志在四方,好閨女女扮男裝。巾幗不讓鬚眉,你就是穆桂英,你就是花木蘭,替父從軍,馳騁疆場。”

她笑著說:“別老封建了,好不好?現在的婦女是半邊天!韓德,我不想去文化站上班,離你這麼遠,見不到你,怎麼辦?”

“既然考上了就要高高興興地去,只有在更高的舞臺上,才能有更大的作為!盼望著,盼望著,春姑娘來了;盼望著,盼望著,春姑娘又走了。”

她笑出了眼淚,說:“別酸了,好不好?我真不想去了,我怕失去你。”

他安慰她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兩位西裝革履的男人向白桑葚樹“包抄”過來,一人學著粵語腔調,說:“德子,在這談戀愛,是吧?”

另一人說:“還認識我嗎?”

他拉著兩人的手,說:“剛才還唸叨你倆呢!高臺子的地就是邪乎,說曹操曹操到。不在外賺大錢,回來幹什麼呢?韓金鼓,你準是想許喜花了吧。”

韓金鼓撓了撓燙髮頭,不好意思地說:“真想了。”

“想,還不回家去伺候她,跑這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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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德說:“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再說,那是金虎吃著碗裡瞧著鍋裡,怪不得人家許喜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以後不許再開這樣的玩笑。”

韓金平自知失言,就蹲在樹旁獨自抽菸。韓金鼓氣得暴跳如雷,狠狠地瞪著韓金平,恨不得把他一口吞掉。韓德勸住韓金鼓,又讓韓金平道了歉,才扭轉了劍拔弩張的局面。

韓金鼓說:“你是在報仇吧!整天拿著這個說事。人家許喜花愛的是我,而不是你,她是主動投入我的懷抱的。她現在是我的媳婦,以後誰也不準再拿她開玩笑。”

韓德說:“男人嘛,胸懷要寬闊一點,金鼓,你說是不是?對了,金平,我正要給你寫信罵你呢,聽說你在外面找個燙髮頭?”

韓金平憤憤地說:“一定是胖子告訴你的。在他眼裡,我就不是一個好人。”韓金鼓憤憤地說:“是不是好人?你心裡最清楚。”韓金平懊惱地說:“早散了,養不起,還是許喜朵來得實在。”韓金鼓說:“你是個典型的喜歡往鍋裡屙屎的傢伙!韓德,你不知道,我給他說了多少回,他就是不聽。掙幾百塊錢被那個河南燙髮頭騙個精光。”

白桑葚樹下的野草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微風一吹,花兒點頭哈腰。蘆葦叢內傳來一陣布穀鳥清脆的叫聲,小布谷鳥們展開稚嫩的翅膀迎接母親的到來。許喜蓮過來了,她挺著大肚子,看樣子五個月了,金虎在家僅住了一天,她就懷上了。

望著許喜蓮蠢笨的模樣,翡翠說:“嫂子,女人不是生孩子的機器,該放環放環,該結紮結紮。你已經兩個孩子了,怎麼又懷上了呢?這不是遭罪嗎?這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啊!孩子多了,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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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喜蓮眼淚汪汪地說:“誰說不是,可那個該死的還說這不是他的種。”韓金鼓睜大眼睛,望著韓金平。韓金平罵道:“你看我幹嘛?”韓金鼓說:“我看你有看你的道理。”韓金平說:“難不成嫂子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韓金鼓說:“八成是。”許喜蓮氣得大罵:“沒良心的狗東西,和韓金虎都是一路貨色,現在就沒有一個好男人。”韓金平說:“韓德也不是好男人?”許喜蓮說:“你還有臉說?”韓金平說:“我怎麼了?”韓金鼓說:“快向俺大姨子道歉。”

許喜蓮蔑了韓金鼓一眼,說:“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遷墳就能生出孩子了?整天不著家,還怨天怨地的。還有,韓金平,你在廣州乾的那些好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沒給他小姨說。我要是說了,你就晴等著打光棍吧。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越架越往胳膊上屙屎的狗東西。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瞎了我的狗眼!你們倆看看隊長兄弟,穩當著呢!你們能學到他一半本事,也不枉我一片苦心。”

翡翠說:“嫂子,你也彆氣了,傷了胎氣,可划不來。”韓金平連忙向許喜蓮道歉:“嫂子,我是真心喜歡許喜朵。這不,我辭掉了那個女人,就緊趕慢趕回來了。”

吃完午飯胡蘭英如坐針氈,她在思考一個“重大問題”。閨女嫁給一個瘸子,她後悔死了,好在閨女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瘸子能幹,會掙錢,對閨女也知冷知熱。唉,都怨俺,如果讓二閨女給兒子轉親,兒子就不會打光棍至今,自己也該抱上孫子了。她也生兒子的氣,非說家裡沒有洋錢,氣走了許喜花。看來,自古以來,還是老實人吃虧,先娶來生了孩子,再說沒有洋錢也不遲。孩子都生下來了,許喜花再孬也不會丟下孩子就跑吧。死眼珠子的孩子!即使媳婦跑了,跑得遠遠的,跟別的男人跑了,至少還給韓家留個後吧。

她心裡有氣就想撒出來,見韓文才扛著鋤頭去菜園,就罵道:“老熊,哪死去的?”韓文才裝作沒聽見,故意不理不睬。她又罵道:“丟人現眼!”

韓文才還是不理,臉也不轉,頭也不敢搖晃地走開了。她罵了幾聲,總算順了氣,心裡又盤算起兒子的婚事。朱金亮的閨女能是一盞省油的燈?翡翠對德子不錯,從兒子的笑容能看得出來,只是朱金亮那關不好過。門不當戶不對,他能讓閨女嫁來?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讓兒子帶翡翠跑!一走了之,看他朱金亮有什麼鼻子擤?生米做成熟飯,他朱金亮能不認親?他不認,我認,去哪找這麼合適的本地閨女,又是大隊長的骨肉,高人一等,說出去有面子。

韓德從地裡割麥回到了家,見母親在屋裡獨自遐思,就說:“娘,想什麼呢?”她說:“德子,俺問你,你跟朱金亮的閨女到底怎麼樣了?”他憨憨地笑了一聲,說:“什麼怎麼樣了?她考上文化站了,要當官呢!”她吃驚地說:“你倆的事完蛋了?”他笑著說:“娘,你操這心幹嘛?”他說:“你是俺兒子,俺能不操心嗎?上次見面,俺還以為你跟翡翠對上象了,才放你二姐出門子,嫁給了瘸子。”

“二姐過得不是很好嗎?你還愁什麼呢?”

“別打岔,你給俺句死氣話,這事到底能成不能成?不成的話,咱就另想辦法,不能耽誤咱的終身大事。”

“我也不知道呢?”

“如果翡翠那孩子真想跟你過日子,你就帶她跑吧!越遠越好,到一個朱金亮找不到的地方。實在不行,就去山西你表大爺家,跟你韓斗大爺一樣在那安家落戶。什麼時候生完兩個孩子,什麼時候再回來認親。朱金亮認也行不認也行,大年三十逮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照樣過節,別考慮面子不面子。什麼叫面子?有媳婦就是面子,什麼叫臉?沒有兒孫,就不要臉。”

“娘,你想多了,這都什麼年代了,朱金亮再不通人性,也不至於拿自己的閨女不值個吧。”

“德子,你想得太簡單了,朱金亮是什麼人?你不知道,我知道。當年,為了洋錢的事,他帶人來咱家搜查,為的什麼?不就是為兩個錢嗎?找不到洋錢,他綠臉寒霜,立馬把你爺五花大綁,打個半死不活,還讓你二叔遊了整個高臺子,然後去各家各戶磕頭跪爐子。朱金亮狠毒吧,狠毒,比蠍子還毒三分。你當了隊長,他把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為什麼?咱是他的仇家,如果你不是社員選出來的,到現在你也只能是個看青的。”

他“呵呵”笑了兩聲,說:“您說咱家有沒有洋錢?二叔整天狗臉狼臉的,就像咱虧欠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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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錢肯定有,這是你奶奶說的,不光有,還可能不止三百塊。你老爺這人不喜歡張揚,小了不說大,大了也不說大。到底洋錢埋在哪裡?俺也不知道,你爺也不知道。那天,俺看你二叔又在皂角樹邊亂轉,估計聽到了什麼風聲。你老爺死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外財不發命窮人。如果是你的,估計走不了鉤子,如果不是你的,到嘴裡也得吐出來,就看咱的命了。”

“如果哪天找到了洋錢,怎麼分呢?”

“洋錢是公夥的,當然兩家平分。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和翡翠在燈影上照著呢!兒子,你還是安安穩穩地找個莊戶人家的閨女吧,實在不行,咱就去四川、雲南買一個,千兒八百的,不能疼錢,人長錢短,有人就有錢。”

“花那冤枉錢幹什麼?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不容易的。您老公倆年紀也大了,有個好歹的,總得應急吧。”

她罵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俺死了就死了,可不能閉不上眼。到了地下,怎麼去見你的老祖?有臉嗎?沒臉啊!”

他笑著說:“媳婦總要有的。您看,韓金平和韓金鼓,就他倆那個熊樣,還說到了媳子,您的兒子怎麼也不能打光棍。”

“別在這吹牛皮說大話,摟在懷裡才是真的,影子裡照的沒用。還有一個事,我要勸勸你。你現在是隊長,要多處幾個知心人。在咱高臺子,沒幾人幫襯著,什麼事也幹不成。你二叔看不得咱家好。你當了隊長,他惱死了,恨不得吃了你。你以後要小心點。你當他是二叔,他心裡可沒你這個侄子。為了你能說到媳婦,俺脾氣也改了不少,要是放在過去,俺非找他算賬不可。”

“娘,您也不要太擔心我的事。”

“德子,你還是帶翡翠跑吧。”

他樂呵呵地說:“娘,您兒子是黨員,做事光明正大,怎能幹這樣的事呢?再說,跑就能跑得了嗎?朱金亮還不得帶人把咱家砸個稀里嘩啦?您老公倆還不得乾瞪眼?您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兒子怎麼能安生呢?”

槐樹林彷彿有了新變化,碧綠的葉子招展著,體現出旺盛的生命力。熾熱的陽光透過枝杈和葉叢,照射在林子裡,留下一層洋錢大小的光斑。這裡是鳥的天堂,麻雀、花喜鵲匯聚在林裡,愉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小麥獲得了大豐收,圈滿了場屋內大大小小的糧倉,水稻秧苗已栽插在地裡,第一遍返青肥料全部撒了下去,社員們又迎來了一段相對清閒的時光。

林裡聚集了四隊幾位“將軍”,在議論著大事。看到他們神秘的面龐,社員們就躲得遠遠的,唯恐打斷幾位“將軍”的思路。鳥兒繼續在他們頭上鳴叫,狗兒趴在林裡享受難得的清涼,人和自然是那樣和諧。我們的“統帥”韓德從身上掏出一包散煙,分發給副隊長、記工員、保管員和看青人。幾人蹲在石頭上,悠哉地吐出一團團煙霧。

昨天上午,韓德收到一封信,是從山西芮城縣寄來的,信封上寫著“韓文才收”。韓文才識不了幾個大字,就將信件交給兒子,韓德抽出信紙才知道是韓鬥從山西寄來的。五三年冬天,韓鬥離開了高臺子,隻身前往芮城縣,找到顧氏在那招婿的侄子。剛死丈夫的龐蘭華見韓鬥人長得結實兩臂有力是個幹活的材料,就欣然同意和韓鬥結為夫妻,但必須倒插門改隨她姓。韓鬥好說歹說同意改姓,但生下來的孩子必須姓韓,不能姓龐,更不能改成她亡夫的姓。龐蘭華當時近四十歲,與亡夫生育了三個兒女,考慮自己不可能再有生育能力便答應了韓鬥。韓鬥身體硬朗,四十歲的男人一直沒能沾女人味,硬是種下兩次種子使龐蘭華接連給他生育了一對兒女。這幾年裡,韓鬥先後為龐蘭華和亡夫生的三個兒女成了家,也為四位老人安了葬。眼下,芮城縣正值大包乾分地單幹,韓鬥覺得高臺子也應該在實行大包乾。機不可失,萬一土地被社員們分光,就再也回不去了。於是,他就懇求龐蘭華一起回高臺子,龐蘭華念韓鬥有情有義,又覺得自己無牽無掛,就同意韓斗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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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文才知道韓鬥過得不錯,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在韓文才眼裡,沒有韓鬥,就沒有他,更沒有他的家庭。當初,韓鬥和韓文才、韓光耀兄弟倆相處得很融洽。韓文才表示支持韓鬥落葉歸根,胡蘭英也是這樣認為。她知道韓鬥是一個好人,好人就應該有好報,又不是天大的事,無非壘處宅子分塊地,高臺子缺媳婦不缺地。胡蘭英想得很遠,如果兒子說不到本地媳婦,說不定還能通過韓鬥介紹個山西女的。

韓斗的信件猶如一把“尚方寶劍”,給韓德吃了一顆定心丸。偏遠的山區尚能分地單幹,地處蘇北平原的高臺子為什麼不能?不論劉桂雄怎麼“視察”,只要是得民心順民意的行動,就不會有錯。這些天,劉桂雄像個軍統特務似的,一天到晚在四隊瞎轉悠,唯恐韓德率先搞起資本主義。

“有的地方分了。”韓德不輕不沉地說。

“分啥?”“老緊”把半截煙栽插在他的菸袋嘴內點上火,他的唾液多,像老井,總也吐不完,菸袋嘴上的唾沫順著煙桿滴到地上。他“吧嗒”幾聲,唾液又像泉水一樣噴了出來。他倒吸幾口,唾沫依然流出了嘴角。他從嘴裡抽出菸袋嘴,吐了幾口液體,說:“分地嗎?”

“是,我也想分。”他瞅了保管員一眼。

“還是分了好,能調動積極性,只是遇到大事,一家一戶的,不好辦。”記工員說。

“我同意,這年頭,看青也不是好活,累死,也擋不住社員偷竊的熱情。咱隊還好些,六隊社員就像一隻只野狼,打都打不走,氣死人。”看青人說。

“一分一釐的,都爭搶得厲害,不幹活,還想拿十分。有些社員真不好伺候。”記工員說。

“不好伺候,咱就不伺候。一到麥口,就有兩三個婦女跟賊似的,看像是攤曬小麥的,其實褲插斛和鞋殼郞裡都塞滿了麥粒。還有的婦女膽大得很,把汗衫掖進大腰褲子裡,把小麥放在懷裡兜著,還嘻嘻哈哈跟我打馬虎眼。從她們晃動著兩隻奶子,我就知道,她們的奶子根本就沒這麼大!我不怕得罪人,就給她們倒出來,一個個的卻不要臉似的向我撲來。”“老緊”說。

“撲來你就吃一口。”記工員調侃。

“要是真吃,她又不讓,開個玩笑。我幹了二十幾年保管員,算是看清了,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會真正疼。再說,就這點土地,上百口勞力、婦聯、識字班也用不了啊!一人只幹半人活,一天只幹半天活,實在是浪費人力。要是分給大傢伙,各種各的地,情況就不同了。一是認真,誰不想好呢?誰不想多打糧食?二是節省下來的勞力還可以出去闖蕩,像韓金平和韓金鼓。出去的那些人不是很好嗎?韓德就是有眼光。聽說他們賺了不少錢,還蓋起了瓦屋。有錢沒錢就是不一樣,許喜蓮孃家的姐妹都爭著搶著要嫁給這些光棍呢!”保管員說。

“如果分了,社員還能聽咱話嗎?”幹了快十年的記工員又不甘心丟掉這份美差。

“咱黨的宗旨不就是讓群眾過上好日子嗎?只要大傢伙能過得幸福,怎麼都成。”韓德說。

“韓德說得對,分了以後,咱還要搞好服務。哪家有困難了,咱還要組織幾個人幫忙。分地不分家,還是一個大家庭。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保管員說。

“不知道社員會是什麼意見?”記工員說。

“不少人都想分呢!就缺一個領頭的。”看青的說。

“聽說六隊有幾個人在拱隊長,都想分開單幹。”保管員說。

“看來這是天意!分!”韓德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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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書能讓分?”副隊長深表擔憂,他擔心再不說話,就沒機會說了。當然,他也是好意,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佩服韓德的膽識。但這畢竟是破天荒之舉,萬一被朱金亮知道,後果就不堪設想。

“大家注意保密,如果真出事,就由我一人頂著。”韓德叮囑大家。

麥草垛堆滿了麥場,黃燦燦的麥草被一場大雨染成黑色。下午四點,韓德吃完午飯,來到飼養場,給韓光耀帶來二兩散酒。韓光耀異常激動,擰開瓶塞,一口喝下去一兩。他捨不得再喝,也像保管員一樣把酒藏在被子底下。韓光耀深呼吸一下,站起身子,想打探韓德究竟為何事而來。韓光耀對他的行蹤非常敏感,經常捕捉他和翡翠的信息,以便儘快和朱金亮間搭建一座溝通的橋樑。韓德去了牛棚,歪嘴騾子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青草,石槽裡也能看到不少麩皮。韓光耀喂牲口這麼上心,讓他非常高興。韓德撫摸著騾子的鬃毛,自言自語:“這傢伙,河工上出了大力,不知道會被哪個有心人認領?”

韓光耀懵懵懂懂,不知道韓德雲來霧去說的什麼。韓德上前一步,手扶著那根站柱,支起長黑痣的耳朵傾聽著。

這是一頭長了肥膘的老黃牛,它勁頭十足,耕起地來,像一部拖拉機,不知疲倦。它抵得上三頭水牛,跑起來的速度十分迅捷,深得社員們的厚愛。六隊曾想用三頭水牛和一匹馬換這頭黃牛,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韓德用手拍打它的屁股,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把叉子不留,全分出去。”

韓光耀傻愣地站在原地,目送韓德神秘的背影,直到他走出牛棚,越過高粱杆圍成的柵欄,才似有所悟。他覺得事關重大,就匆匆回了小屋,穿上那件黑夾衣,從被窩裡掏出酒瓶,一路小跑地進了場屋。保管員正在屋內就著一隻鹹鴨蛋喝著小酒,坐床子上擺著一小把生花生。韓光耀不請自坐,打開酒瓶皮塞,給保管員倒去一半。韓光耀晃盪一下酒瓶,扯口喝了一氣。保管員遞給韓光耀兩粒剝好的花生米,韓光耀捨不得去掉紅皮,就塞進嘴裡咀嚼著。韓光耀半天不說話,但一說話,就一驚一乍:“是不是要分牲口?”

“地都分了,留牲口有什麼用處?”“老緊”喝下一口酒,點著長煙袋,唾沫飛進韓光耀的酒瓶裡。

“真要分地?這哪行呢?人多才能力量大,一家一戶的怎麼種?大隊長能同意嗎?再開批鬥會批判韓德,我又要跟著沾光,說什麼我也不同意分。再說,我是飼養員,這麼多年,我風裡來雨裡去,伺候這些牲口,個個長得肚大腰圓,容易嗎?”

韓光耀哽咽了一陣,接下來又說:“大哥,我跟這些牲畜有感情啊!分給大傢伙,我哪放的了心。還有,我這老寒腰就是在這凍的。這個我不在乎,集體的事幹好了比什麼都強,只是分地單幹,我哪幹得動地裡活。”

韓光耀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他怕分地以後,大家都照顧自己的責任田去了,誰還有心思照料這些牲口?他捨不得這些和他朝夕相處的牲靈,他和它們間建立了深厚感情。分給各家各戶,他們怎能像他一樣細緻周到?肥的一定會喂成瘦的,瘦的一定會喂死。而且,這些年他只會喂牲口,只會耕地,地分出去了,肯定也不需要他扶犁把了,更不要他吆喝牲口了,那他幹嘛去呢?豈不是吃雞毛找不到避風灣?韓光耀想著,韓德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分地啊!地是社員的命根子不假,可牲口也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就指這個吃飯呢。哼,誰搶我的飯碗,我就讓誰難看!甭管他是誰,即使是朱金亮也不行。他決定告狀,阻止韓德荒唐的做法。韓光耀哀嘆一聲,如果韓德被撤職最好,不僅消滅我的眼中釘肉中刺,還可以修復與實權派的關係,也可以取保管員而代之,甚至還可以當隊長。韓德太自不量力了,正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拿雞蛋硬往石頭上碰,不是自找倒黴的嗎?我可不想再跟著他“沾光”。分地不是小事,是將集體財產分給了私人,社員變成了地主,地主就會剝削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窮人。性質發生了惡劣變化!這是個原則問題。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而我還健在,我要捍衛毛主席的既定方針,絕不搞資本主義那套!誰搞資本主義,誰就沒有好下場,就讓誰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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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光耀決定儘快讓朱金亮知曉這件事,他回到家中,從書條抽屜裡摸出一隻毛筆,又從書條下面靠牆的地方拽出一隻白碗。這隻碗是他當年給金虎寫啟用的,墨汁已幹在碗裡。這麼多年,只有金虎討了媳婦,他才得以發揮自己的才華。想起吳氏,他冷笑一聲,你吳氏不是個能不夠嗎?有本事往高臺子說個女人試試,沒那個武藝頭了吧!呸,盡幹吃裡扒外的事。

他從水缸裡舀了一些水放在碗裡,用毛筆搗騰一陣總算成了墨水。他好不容易翻出兒子用剩的作業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晾乾後,韓光耀摺疊好,放進褲袋。

天空完全黑下來了,像一隻倒過來的黑鍋,伸手不見五指。老杏樹下的馬燈發出了光亮,韓光耀視而不見,他反感韓德組織的文化演出。東方傳來一陣歡快的歌聲,他急忙捂住耳朵,懶得聽這些靡靡之音。

韓光耀來到朱金亮屋後,想把紙條從窗戶扔進去,但被玻璃彈了回來。他心裡罵道:燒熊,窗戶還裝玻璃!朱金亮屋裡亮著兩盞燈,一盞是煤油燈,一盞是燒了半截的蠟燭。屋內高朋滿座,傳來吳氏野鴨般的嘎嘎聲。不要臉的女人,又來勾引大隊長!

六隊社員這些日子被“小大姐,小二姐,你拉風箱我打鐵”鬧騰地紛紛嫁給了縣城裡的男人。二丫戴著金項鍊進了城,她結婚時,六隊一派風光,高臺子人都去看熱鬧。她城裡男人開來了兩輛車,一輛是“東風”大卡,差點沒入得了村;另一輛是帶斗的小車,藍瑩瑩的,像是從供電部門借來的。二丫嫁人後,六隊七八個小姑娘也嫁給了縣城的老男人,大蓮還嫁給了一位八十歲的老頭,沒過滿月就守了寡,但分攤到一個價值幾千元的兩室一廳住房。

吳氏介紹的幾個男人包括那個小秦都被翡翠否決了,但她不甘心,又給翡翠介紹了兩個男人,任她挑選。一個是大黃山煤礦的副礦長,一個是縣汽車站的副站長。一握方向盤,吃喝都不難,而且,副站長的爸爸是縣供銷社的一把手主任,幹批條子的買賣,大事小事都他一人說了算,使得一撥又一撥想走後門買緊俏商品的七姑八大姨是親戚不是親戚的都大包小包地湧進他家踏破了幾個門檻。

吳氏說得天花亂墜,翡翠不驕不躁不表態。劉桂雄誇讚吳氏能幹,誇讚翡翠命好。朱金亮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像老驢似的。韓光耀攥緊紙團,揚起了滿是皺紋的手。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他急忙躲在那棵楝樹後。老會計朱銀亮鑽進朱金亮的院子,老會計個頭不高,長得四襯,是兩朝元老。朱金亮當大隊長前,他就幹了七八年的會計,賬算得快,腦袋瓜子好使,基本過目不忘。

“銅山縣的土地分給農民種了。”這是朱銀亮的聲音。

“這不是明擺著跟一大二公唱對臺戲嗎?”劉桂雄十分不屑地說。

“什麼叫一大二公?分了就不是一大二公了?能多打糧食就行,現在死不死活不活的,社員都有意見。”翡翠繼續說,“大集體早該退出舞臺了!大家都出工不出心,糧食產量哪上得去?”

“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的想法多麼危險嗎?念你年紀小,我就不跟你計較。毛主席打下的江山容易嗎?是隨便讓人折騰的嗎?只要分了地,祖國河山就變了顏色。不是姓紅了,而是姓白。想當年,白狗子當家,地主階級猖狂得很,哪有農民的活路。這日子剛有點好過,就實行資產階級復辟。是可忍,孰不可忍。”劉桂雄說。

“六隊幾個社員天天在唸叨,隊長都快支撐不住了,都說晚分不如早分。”朱銀亮說。

“四隊鬧得最歡,那個金虎家的,還有那個韓金鼓家的,都在議論這事。我就不信,沒有大隊長說話,他們能分的了。大隊長,您是當家人,還要掌好舵才是。”吳氏說。

“女人少插話為好。”朱金亮說。

吳氏愣了一下,眼睛眨巴眨巴地閉上了嘴。

“無論如何都不能分!大隊長,這是咱的舞臺,咱哥幾個唱紅臉也好,唱黑臉也罷,高臺子哪個人不聽咱的話,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一個敢反犟的,嚇死他都不敢。但你想想,如果各幹各的,咱說話就沒人聽了。”劉桂雄說。

“看來情況比我想象的要糟糕,桂雄,一隊情況怎麼樣?”朱金亮說。

“一隊保證沒問題,只要有我在,就出不了我的手心。”劉桂雄繼續說,“二隊也有幾個社員瞎起鬨,但小鯽魚翻不了大浪花,估計是受四隊的影響。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韓德是罪魁禍首,從他一上臺,就沒消停過。”

“不要往人家身上扣屎盆子!韓德能幹,大家有目共睹,不要吹塵土找裂縫。”翡翠說。

“我看你是越來越不聽話了,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劉桂雄說。

朱金亮站起身,扔掉燃燒完的“麗華”菸頭,盯著牆上的鏡框一言不發。上面有他和老支書的合影,老支書不胖不瘦,面目慈祥,圓圓的臉上鑲嵌著一雙大眼睛。這張照片頗有來歷,朱金亮從縣裡開完“造反派”會議,回到高臺子,巧遇韓家小學畢業典禮,就跑到學校,拉著老支書照了這張相片。

韓光耀終於把紙團扔進了朱金亮的院子,紙蛋連滾帶爬,停在堂屋門前。劉桂雄哈欠連天地出來解手,腳尖踢到了那個紙蛋,莫非是海娃送給八路軍的那封雞毛信?他彎腰拾起紙蛋,裝進褂插斛裡。他站在鍋屋南面的洋口邊,擔心翡翠聽到嘩嘩聲,就故意學著女人的樣子蹲下來。過了一會,他驕傲地提上褲子,進了堂屋,吳氏以為他手裡的紙蛋是一塊小孩酥糖,就忙著過去爭搶,被劉桂雄訓了一氣兒。

劉桂雄展開紙團,裡面一行小楷歷歷在目。朱金亮看完,眉頭緊皺。吳氏聰明得很,覺得在這已經多餘,就邁著兩條羅圈腿走了,翡翠趁機送吳氏出了門。

劉桂雄殺氣騰騰地說:“這孩子膽子越來越大了!誰的地?是他韓德的地?這是集體財產,是國家的!如果讓他說了算,還要大隊幹嘛?還要我支委做什麼?您大隊長不也是個空架子了嗎?”

朱銀亮說:“分也有分的道理。”

劉桂雄說:“狗屁道理!大隊長,我們決不能坐視不問,要一管到底,殺一儆百。”

朱金亮緩慢地說:“你是支委,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你看著辦吧。但記住一點,決不心慈手軟。大家注意觀察,發現苗頭及時彙報,任何事情都要防患於未然。”

長篇小說《高臺子》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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