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敘利亞

寻找叙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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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會發,並且打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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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機緣巧合,我在安卡拉認識了一位中國商人。他在在當地開中餐館,網名餃子先生。他店裡的餃子皮薄餡大,口味地道,吃完後我意猶未盡,於是和他攀談起來。聊天中我得知,除了中餐生意,他還是當地一個華人公益社團的發起人,這個社團長期針對安卡拉地區的敘利亞難民中的殘疾人家庭進行定點資助。正好第二天就是每個月發放善款的日子,我提出與他同去,餃子先生欣然同意。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敘利亞人。我們驅車半小時,來到了郊區的山上,夜晚的盤山路崎嶇而昏暗,敘利亞人的住所就分佈在山路兩邊。由於時間關係,當天我們只拜訪了兩戶殘疾人難民家庭,一戶是腿部先天殘疾,基本沒有收入靠手工捲菸支撐,孩子還患有遺傳性疾病。一戶是盲人家庭,沒有勞動能力。相似的是除了孩子所有人都很安靜,時常微笑卻並不多言。

餃子先生不僅準備了善款,而且還準備了一盒甜品,十分貼心。就這樣,我們像走親戚一般走訪了山上的這兩戶人家,沒有誇張的動作和表情,只有拉家常一般的問候和誠摯的感謝,一切都十分自然。當天結束後已經很晚,我與這位餃子先生匆匆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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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捲菸是這個敘利亞殘疾家庭的唯一收入,他們居住在安卞拉城郊

純粹的善舉總是很有感染力,而敘利亞人這個群體卻第一次在我眼前變得鮮活而具體起來,離開安卡拉前,在另一位朋友——關先生的帶領下,我再次走訪了郊區的另一個敘利亞難民村,那裡由於生活成本低,近些年自然而然成為了敘利亞難民的聚居區。難民背井離鄉的生活狀態對我觸動很大,我拍下了幾張照片,其中一輛桑塔納車上的孩子複雜的眼神,讓我一直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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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安卡拉的敘利亞村,一輛桑塔納車上的三個孩子

時間到了去年八月份,為了完成一個拍攝計劃,我在蘇丹首都喀土穆做短期停留。因為戰爭,大量的敘利亞難民來到這個臨近的非洲國家避難謀生,據說僅僅在喀土穆就超過了一百萬人,所以中東臉在這裡隨處可見。離酒店不遠就是一家敘利亞人開的披薩店,相比於意大利披薩,敘利亞披薩個頭很小卻更加酥脆,味道相當不錯。加上隔壁的果汁店相伴,喀土穆炎炎夏日中,我便漸漸成為了這裡的常客。

“你為什麼不在俄羅斯本地延籤呢?”我有些疑惑。

“那裡有個規則,必須在到期前一個月去。可我去的時候只提前了27天了,不得不找其他國家的俄羅斯使館。蘇丹這邊使館的規則不同,不過也只能試試。”哈澤姆說著,嘆了口氣。

“你來蘇丹就是因為這個麼?”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從歐洲遠赴非洲只是為了延籤。

“還能因為什麼?我總不可能是來旅行的吧?我們國家的護照現在和伊朗,阿富汗的差不多‘好’,沒有國家會輕易給我們簽證。”他無奈地笑了笑。

他告訴我因為自己的失誤,這一趟僅僅為了簽證的旅途,往返就得花掉一兩千美金,對一個靠父母的錢生活的敘利亞學生,這確實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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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兩個女人正把目光投向遠方,她們的身後,人們正趕著上車離開這裡

我們很快成了朋友,得知我是攝影師後,他請我為他和披薩店的敘利亞朋友拍了些照片。他們都是被人們稱為的戰爭難民的人,但是在戰爭開始前,難民和其也都是最平常的人,有的人是導遊,有的是商店店主,有的在工廠有著穩定的工作,但是現在他們只能在異國他鄉努力討一份生活了。

“你比許多二十歲的人要成熟許多”,我對他說,他看起來將近三十。

“我十六歲離開敘利亞,到現在已經四年了,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沒有辦法。”他聳聳肩。

“如果當時沒有離開呢?”我問到。

“你知道麼,James,我想中國人應該很難理解我們的遭遇,你們國家的年輕人可以做很多事情,而我離開敘利亞前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家裡,等著什麼時候一顆炸彈落到我家的屋頂上把我們全家都炸死。”

說完這句話,我們都久久地沉默著。

第二天,我把為他們拍攝的一些照片拷貝給他,他看到成片十分開心。最後他和我說:他很想念自己的祖國和朋友,非常希望有一天能陪我去敘利亞走一走,如果能夠親眼所見他的國家,我一定也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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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讓我思緒萬千。這些年我專注於拍攝絲綢之路題材,而敘利亞處於古代絲綢之路的最西端,擁有大馬士革和阿勒頗這樣號稱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它的歷史與文化確實是獨一無二的,但是由於多年內戰加上ISIS的存在,許多歷史遺蹟被損毀,彼時的敘利亞已是歷經浩劫,殘破不堪。我此前並沒有把這個國家列入計劃內。

離開蘇丹後,我和哈澤姆保持著聯繫,由於簽證和其他問題,他已經轉到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一所大學繼續他的學習。其實此時敘利亞的形勢已經大有好轉,在俄羅斯伊朗等國的幫助下,阿薩德政府逐漸收復失地,ISIS在敘利亞也基本失敗,內戰慢慢接近尾聲——這個國家似乎正在逐漸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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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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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市郊的公交車站和山上密密麻麻的低矮房屋

回國後,我多次翻看之前在土耳其和蘇丹拍攝的敘利亞難民的照片,久久不能平靜,進而萌生了親赴敘利亞的想法。我開始查閱相關資料,規劃行程。在此過程中通過互聯網與一些當地聯繫人建立了聯繫,進一步瞭解當地局勢,逐步建立了安全方面的保障。同時,在中東有業務的好友蔣先生也為我提供了不少信息,介紹了一些當地朋友,而此時的敘利亞已經沒有什麼中國人的身影了。

“可靠麼?這些人的背景你瞭解麼?”我問他,連年的戰亂,紛雜的派系,這個國家很多時候敵我難分。

“可靠,都是久經考驗的。”蔣先生笑笑,“當年我去的時候,他們就很照顧我,整體而言敘利亞人對中國人也很友好。”蔣先生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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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街頭上持槍的警戒已成多年的常態

最終,在做了長時間的詳盡準備後,我決定在2018年上半年去這個飽受戰爭塗炭的地方走一走,一方面考察一下商業環境,一方面拍攝一些自然的紀實作品,反映當地人戰後的生活狀態和劫後餘生的真實場景。

但是敘利亞局勢瞬息萬變,各種渠道的新聞撲朔迷離,時機難以把握,確定最好的時機談何容易,我只能暫時按兵不動。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不久前,由於在某國落地籤受阻,我不得不被迫返回迪拜,此時我想到了護照裡那張尚未使用的敘利亞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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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隨處可見的,是陣亡將士的照片,大多數的士兵,犧牲時還很年輕

似乎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註定,當天晚上恰好有一班航班直達大馬士革,於是在起飛前的15分鐘,我從值機櫃臺的航司工作人員處直接付現,得到了一張登機牌。由於形勢好轉,回國的敘利亞人人數增加,座位全滿,我那個位子竟然是最後一個。就這樣,我坐到了飛機的後排靠窗的位置上。

起飛後,鄰座的大叔開始用手機播放了一部李連杰主演的黃飛鴻電影。我舒了口氣,把它當作敘利亞對我這個中國來客的特別的歡迎方式。

在夜幕之中,我乘坐的航班平穩地降落在大馬士革國際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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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許多人映像中不同,大馬士革並不是滿目瘡痍的。雖然戰火曾無數次逼近城市的邊緣,大馬士革市內並未發生過大規模武裝衝突。大多數時間裡,威脅這座城市的是來自東古塔地區發射過來的火箭彈。就在我離開的前兩天,城市遭到數枚火箭彈襲擊,其中一枚火落入一個足球場中,一個少年足球運動員當場死亡,另外兩名被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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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一個女孩推著嬰兒車充滿希望地走向前面

7年的內戰,這個曾是全球熱門旅遊目的地的歷史名城已經沒有遊客來訪,一箇中國面孔總是會引起極大的關注。然而市民對我露出的真誠笑容和發自內心的問候,讓我感到一些欣慰和安心。畢竟,這些年已經很難見到外國人的面孔,而我的到來,被認為是一個積極的信號,一個復甦的信號。此時所有的敘利亞人,已經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疲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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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一個基督教雕刻藝術家正在耶穌的臂膀下完成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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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倭馬亞清真寺,跪倒

由於東古塔地區的戰鬥還沒有結束,夜晚我伴隨著炮聲入眠,清晨再被遠方的炮聲喚醒,雖然當地朋友告訴我炮彈大多是政府軍打向古塔地區的叛軍的並非打向城裡,不用緊張。但這聲音依然令人十分揪心。七年之內,不絕於耳,又有多少生靈塗炭。

我從大馬士革開始了我的拍攝計劃,途徑霍姆斯——超過一半被毀壞的城市,米拉米瑞塔——山谷中平靜的基督教小鎮,塔爾圖斯——未受戰爭侵襲的地中海海濱城市,也是俄羅斯軍事基地所在地,阿勒頗——風起雲湧的北部老城,再次從霍姆斯短暫停留後,回到大馬士革。

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再次返回霍姆斯時被告知已經沒有巴士前往大馬士革,多數巴士已經被臨時徵用運送當地民眾口中的恐怖分子——同時也是媒體口中的反對派前往伊德利卜,此前他們和政府談妥了條件,一些武裝分子的家人與他們共同前去。至於這些在自己國家打內戰的人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命運,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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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一個非穆斯林女性正走過一片嚴重損毀的房屋,不遠處是一片基督徒為主的居住區

“應該把他們在伊德利卜統統收拾了。” 我的朋友薩默爾說到,他在霍姆斯長大,在海外做貿易,離開敘利亞已經數年,我們在機場相識。這位來過中國的敘利亞人對中國相當瞭解,他說此行回來是因為局勢好轉,想回國做一些長期的規劃和投資。

他帶我去了霍姆斯的一些地方,告訴我哪些平平無奇的空地邊曾經發生過屠殺,哪些區域曾經住滿了伊斯蘭國的恐怖分子。那天天氣很好,但是令人不免感到陣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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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斷壁殘垣前,竟然有一塊廣告牌屹立不倒,上面寫著的BigFun(太有趣了)與背景的景象構成了巨大的反差和諷刺

“許多人還沒有回來。”他指著一座破敗的屋子,“或者已經移民國外,不會再回來了。”

我們逛了許久,見到了許多被炸燬的教堂和清真寺,大部分的宗教建築得到了人們積極的修復,一些因為經費的問題還沒有完成。之後我們逛了會兒,他帶我回他的哥哥家稍作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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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廢墟之下,一家傢俱店竟然依然在營業,大有做成百年老店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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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破敗的城市中,依然有人居住,街道上,時而可見人們走過

“這一切都是那麼瘋狂,那些恐怖分子從世界各地專程來敘利亞,就是為了殺死我們。”在薩默爾的哥哥家裡,他的侄女薩利對我說。她正在攻讀建築方面的碩士學位,父母也都是工程師。

“是的,不過應該是快結束了。”薩默爾說道。

“那段時間,你們怎麼生活呢?”我問薩利。

“我們搬出了自己的房子,你知道麼,這個社區當時住滿了恐怖分子。”薩利說。

“不過我們依然沒法出門,一整天都是槍炮聲,到處都是!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誰在攻擊誰,不知道是在什麼方位,也很難知道離我們這裡到底有多遠,兩條街以外到底在發生什麼都是。”她說。

“那就一直躲在室內麼?如果需要購買必須品怎麼辦?”我問到。

“我們在網上交流信息,還有人專門在網上發佈安全方面的通知,告訴人們哪個地區相對比較安全,哪個地區正在交火。”薩利告訴我。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也是同樣來自霍姆斯的哈澤姆選擇離開的生活,這一切,雖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是並不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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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坐在卡車後的少女,不知是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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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在一座佈滿彈孔和破碎牆體的建築前,幾個孩子正在踢足球,他們的歡樂和其他國家的孩子,並無差別

此時由於學業並未完成,哈澤姆無法回敘利亞與我同行,他只能盡力為我提供信息的支持,後來他說如果有空可以去他原來的社區看一看,他已經多年未回。我沒有去,害怕去了後發現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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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千瘡百孔的鐵板的大洞後面,可以看見傾倒的房屋,一位老人淡然走過這日常的一幕

是的,這麼些年,一切都已經變了。

從阿拉伯之春時的遊行示威,然後發展到武裝衝突,內戰,恐怖分子大量湧入,大國博弈的戰場,直到生靈塗炭,許多敘利亞人至今覺得不可思議,不能理解一個曾經被評為全世界最安全旅遊目的地之一的國家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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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10年之前有人說我們國家會發生戰爭,沒有任何人會相信。”當地朋友納比爾對我說,

“敘利亞是個世俗化的穆斯林國家,之前沒有人在意你是基督徒還是遜尼派的還是阿拉維派的,但是有人非要讓我們分裂開。”我們通過網絡認識,由於年齡想法相似,多日的相處十分愉快。

“這曾經是個不錯的國家,你看看現在是什麼樣?”納比爾嘆了口氣,的確,現在難民和乞丐到處都是,由於戰爭導致的貨幣貶值,敘利亞人的財富大量縮水,物價暴漲,現在一美金在黑市上可以換到近五百敘利亞鎊,是戰前的好多倍。而大部分人的工資水平極低,只有一兩百美金一個月,很多人被迫做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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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非常冷清,牆上可見聯合國難民署的印章

“已經這麼多年了,那些反對派到底想要什麼?”我問到。

“他們就是恐怖分子。”當談到敘利亞反對派這個話題時,納比爾和我說,“沒有任何反對派會發射流彈轟炸自己的人民。他們背後都是不同的老闆在給錢,有的是沙特,有的是美國,有的是土耳其。” 並且他認為ISIS也得到了某國的扶持。他有朋友參了軍,親眼看到某國軍隊向ISIS空投武器,並且對政府軍發動襲擊。

這個國家,應該是地球上最複雜最撲朔迷離的地方了。

戰爭已經徹底改變了他和他身邊人的生活,納比爾曾親眼目睹流彈在眼前不遠處爆炸,爬起來後他看到眼前傷亡慘重,“很多事現在已經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已經不在意了。隨時會有人離開,我有不少朋友參軍後死去了,可又怎麼樣呢?他們死的時候都還很年輕。”

他的語氣平靜而蒼涼。

“你聽到那些炮聲吧?”他問我,我點點頭。“對你來說也許很不尋常,但是八年來,我們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對那些爆炸聲和炮擊聲,人民已經習以為常了。” 和這裡的其他年輕人一樣,納比爾他們的青春期在戰爭中度過,他們在戰爭中長大成人,這代人在少年時過多的經歷讓他們不僅看起來極為成熟,內心也是極為堅強。他坦言戰爭讓他改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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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斯,復活節慶祝的活動中,孩子保護著神聖的火焰

納比爾表示想在將來做點生意,從中國進口一些東西到敘利亞,這裡什麼都缺。我推薦他下載了阿里巴巴,他立刻開始研究起來。我說我期待在中國看到他的身影,大家相視一笑。

而塔爾圖斯,又是另一番光景。這裡是俄羅斯軍事基地所在地,也是戰火從未侵襲的地方。這裡是最不像敘利亞的敘利亞,一片明媚的地中海風光之中,人們熱情而爽朗,過著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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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圖斯,夕陽中的漁船已經停下,一對雙胞胎正在玩耍

幾分鐘後,他點燃一支菸,然後開始給我看他手機裡的相片。幾張是他本人在戰鬥中負傷的照片,渾身是血,除此以外,幾乎全是同一個女人的照片。他告訴我,這個美麗的阿拉伯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我們足足看了有5分鐘,基本都是他們兩個人的自拍,看得出他們非常相愛,有一些照片他把顏色調的很不自然,看久了我有些厭倦。

就在這時,他用手指了指天堂,告訴我,他的妻子已經死去了。我一下子有些錯愕,不知說什麼好。他抽了幾口煙,抽到一半又把它掐滅。之後他笑了,那是一種無限傷感的笑,然後他放下手機眉頭緊鎖,注視著窗外的地中海。我沒有說什麼,一切語言似乎都無限蒼白。

寫到這裡,我又想起了阿勒頗如血殘陽下的古堡,霍姆斯另我默然無語的廢墟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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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不變的夕陽見證了街道的變化

在這幾個城市中,人們對我驚訝,好奇,歡迎,與我交談著,合影著,問候著。每天我在各個城市的街頭巷尾行走,穿過廢墟和那些不堪回首的歷史,記錄下敘利亞普通人的生活狀態,當地人常常用一塊糖,一杯免費的咖啡,一串沒有肥肉的烤肉,擦肩而過時的一句問候,抑或是一個簡單的握手向我表達他們心中的感情,我明白,這種感情並非只是對我,也是對我來自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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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獨立攝影師,我對古代絲綢之路的題材尤為感興趣,並且從2014年起便專注於這片區域的拍攝。這些年逐個走過一帶一路的幾十個國家,體會到獨特的風俗與生活方式,宗教人文,不一而足,從開始的興趣與好奇,慢慢轉變成熟悉與熱愛。曾經在中亞中東包括阿富汗厄立特里亞等特殊地區的拍攝經歷,也讓我積累了相關的拍攝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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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破敗的城市中,街道上行走的黑袍女人構成了一道風景

在行前的準備中,我也發現此前許多關於敘利亞的攝影作品大多是在表現疾苦,表現戰爭對人與人性造成的創傷,我想,也許可以拍一些新的題材,未必刻意去尋找苦難,敘利亞幾千年的歷史,並非都是眼淚,鮮血,戰爭和槍炮組成的。如果我從正面著手,做一次自然而客觀的記錄,是不是更好呢?尋找希望,表現真實。我此行的目的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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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美麗的晚霞之下,爺爺用老式的自行車載著孩子們

也許是由於我的中國人身份,雖然我帶著相機,大部分人都顯得非常熱情,還有人過來對中國曾就敘利亞問題在聯合國大會上投反對票而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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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路邊坐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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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鄰居的房子已經被炸燬,所幸在這樣的年齡他們不會知道太多,也不會記住太多

戰爭中的人們格外敏感,尤其是當地的軍警,小型檢查站無處不在,甚至在一些城市幾乎每個路口就有,除了被反覆要求出示護照,我曾多次被軍隊和警察扣留審查,確定簽證合法有效,並且我有權出現在這個地區。有時會檢查我的設備,確定沒有拍攝不合適的內容後予以放行。

這種限制帶來了壓力,時間一長,心中難免有些忌憚。雖然每次都予以放行,但是數次審查耗時極久,其中阿勒頗的一次更是足足查了兩個小時,我被要求出示所有拍攝設備和所拍相片,確定並未拍攝明顯違規的內容後才予以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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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清真寺的牆

“不是,我只是個中國的攝影師。”

“希望能再次見到你,敘利亞愛你,謝謝你。”

拍攝過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人們的樂觀與無畏,那些場景每每想起依然歷歷在目:古稀老人正在親手重建佈滿彈孔的房屋,被軍隊重重保護的復活節慶典上倖存的人們親切地相互問候,少年們的臉上依然充滿了陽光,這些我都記錄在了自己的作品中。還有這個國家數量龐大的城市工程師——我遇到了不下五個,他們大多數是年輕人,都是決心在戰爭爆發後投身這個專業,等待戰爭結束的那天重建自己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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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再次回到大馬士革時,身邊的一切不再那麼陌生,敘利亞已然對我敞開了心扉。對於這個古國,我既充滿了同情,也充滿了敬佩,更多的是衷心的祝福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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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戰爭造成了大面積的貧困,跳蚤市場開始紅火,阿勒頗市中心的舊貨市場中,人們正在買賣二手貨,從各種生活用品到衣服,在這裡都可以找到

在大馬士革最後的幾天裡,我拜訪了當地朋友薩米的家,薩米是一名藥劑師,畢業於最高學府大馬士革大學。只見他們家的窗戶外層都安裝了幾釐米厚的鋼板,可以移動。

見我注意到了那個鋼板,他帶我看臥室牆上的洞,“兩年前,一枚子彈曾穿過窗子,打碎了吊燈最後打進了牆裡,幸好當時沒有人在家。後來我們才裝了這個很貴的鋼板。”薩米說。

隨後,薩米帶我登上屋頂。身後是一棟略高的居民樓,有一整塊外牆明顯是新修的。“這個地區離古塔地區很近,時常有流彈飛過來。你看到那個修過的地方曾經住著一個婦女,一天夜晚,一枚炸彈炸穿了她的房子,她在睡夢中死去了。”

我掉過頭,向遠離大馬士革的另一個方向看去,一公里之外就是觸目驚心的斷壁殘垣,而此時數公里外的杜馬鎮依然硝煙瀰漫,肉眼可見。

當天,傳來杜馬毒氣事件的新聞,薩米十分氣憤,他說這一切都是捏造的,是一些國家侵略敘利亞找的藉口。“就是因為反對派武裝劫持了人質,政府害怕攻擊時誤傷平民,所以東古塔的問題才遲遲得不到解決,怎麼可能在快結束時又用化學武器殺死平民呢?”薩米一邊說一邊搖頭。

“我們離杜馬那麼近,你說有毒氣麼?”他指指那片依然可見硝煙的區域。真相有候看起來很近,卻很遠,而我們何時才能得到呢?

“但是這個新聞全世界都已經知道了。”一些朋友轉發了這條新聞給我,提醒我注意。

“國外媒體許多報道都是胡說八道。”薩米和我說,“有一次我們在大馬士革大學校園內聚在一起休息聊天,但是那天晚上我竟然在半島電視臺的節目上看到了自己。旁白竟然說學生在聚集抗議,而我明明什麼都沒幹,從此我再也不信這些媒體了。”薩米說到這個問題,顯得有些激動。

“是啊,如果光從媒體上片面地去看,你可能會覺得這裡是一片瘋狂的地方,人們都在相互殘殺。”依然有許多人以為敘利亞是一片沙漠,各個派別的武裝分子在這裡殺人,其實戰爭損毀的只是這個國家的部分地區,近年來秩序正在逐步恢復。

“但是你來了,你看到的敘利亞是這樣麼?八年之前,我們國家的媒體非常弱小,而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雖然歷經苦難,許多敘利亞人仍然保持了良好的修養,他們謙和而禮貌,對當年的那場阿拉伯之春很多人也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可是你們的官方媒體在西方依然得不到認可。”我提醒他。

“是的。他們不承認我們的聲音,可是James,你在這裡,你可以看到這一切。”薩米說。後來他看了我的一些作品,他說他很喜歡看到這些積極的畫面,如果看不到好的一面,又怎麼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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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拍攝於郊區的某村莊附近的一個食品供應站,由聯合國糧食計劃署建立,在這裡可以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購買饢餅,這一阿拉伯地區的主食。為防止引起搶奪,食物的出口處建立了圍牆,男女分開購買,而孩子和老人成為了這裡購買的主力

一天後,杜馬的反對派投降,大馬士革區域徹底解放,我見證了這歷史性的一刻。幾千名被反對派挾持7年的人質得到解放,電視上我看到許多人留下了眼淚。薩米家中,他七十歲的老父親在電視機前也熱淚盈眶。

然而,就在我臨行的前兩天,特朗普發出了那條揚言開戰的微博,48小時內軍事打擊將會到來。

最後一天,薩米再次驅車帶我來到卡頌山附近,城市的邊緣。不遠處的山上的房屋密密麻麻,他告訴我幾年前美國曾威脅要轟炸卡頌山一帶時,許多敘利亞人——包括他和他的朋友曾自發地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聚集到山上,他們帶著帳篷睡在那裡。以此舉告訴世界,敘利亞人並不害怕。

“你覺得戰爭還會繼續多久?”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問他這個問題。

“我真的不知道,每一年,人們都說快結束了,但是到現在,還沒有結束。”薩米說到。

“應該不會太久了。”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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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頗,拍攝於郊區的某村莊附近的一個食品供應站

我離開一天之後,英美法轟炸了大馬士革。

但是,幾千年來,希望一直都在。

James Ma

寫於伊斯法罕

201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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