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來信

傅成茂早早來到辦公室,修飾一番,瞅瞅鏡子,鬍鬚沒留殘渣,衣著得體,但噗地自笑了,孫悟空七十二變樣樣都行,就是一樣不能解決,藏不住猴尾巴,髮型得當無法掩飾兩鬢的白髮,四十七歲的人了,就是講究死了呢,也無人品味。他是作為縣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成員單位領導第一次到市出席工作會議的。

車子剛上路,司機小牧懇求到,傅主任,槐樹嶺鄉(十五前行政區劃調整槐樹嶺鄉、東峪鄉劃出本縣) 我對象的親戚有喜事,我們無時間參加,我想走偏道送點禮品。傅成茂笑了,看不出你會假公濟私,槐樹嶺到市不多走路,你算好時間只要不影響開會就可以了。剛過槐樹嶺地界,突然車子一個急剎車,傅成茂一個前衝嘴巴撞在前座位上,小牧臉煞白僵直在那裡,傅成茂首先緩過神來,小牧,怎麼了。這時,一個人立在車頭前,墨鏡、菸袋纏在左臂上,兩手覓劃,嘿嘿,嘿——這時傅成茂注意了,一個男人瘦骨嶙峋,蓬頭垢面,鬍鬚滿腮,上身穿一個撕破了多處的棉襖,整個下身赤裸著。小牧從驚恐中醒來,哭喪著臉,嚇死我了,要不剎車快,他,他就要完了,說著臉上已掛滿了豆粒大的汗珠。傅成茂不等小牧再說什麼,開門走出,那人雙手舉起朝他嘿嘿,還我幸福來,嘿嘿還我幸福來,沒等傅成茂靠近,便轉身順路邊的小道向那吐露一絲生機的原野草坡走去,也許那是他的家,離不開的家,最有可能是走不出的那片土地。小牧倚在車門上嘴冒粗氣,唉,神經有問題啊,餓不死夜裡也得凍死……

傅成茂按工作人員的引導來到座位處,走了八十餘里,兩二小時,嗓子開始發癢,沒打開公文包,就要動桌上的礦泉水瓶,就聽一陣騷動,慌忙抬頭,主席臺上領導們依次入座,他心裡忽然一亮,領頭的一位領導好熟悉啊,哦,象是司衛平啊,我們縣裡原來最年輕領導、分管教育的副縣長,二十五年不見了是他嗎,可臺簽上不是啊?坐在司衛平一旁右側的領導傅成茂最熟悉不過,自己時間不長的頂頭上司,現任市關工委副主任莊仁昊。領導們屁股未坐穩,主持人緊靠話筒,同志們,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最熱烈的歡迎省領導,我們的老領導,為青少年成長無私奉獻、傾盡了心血汗水的省關工委辦公室主任郝運來同志。主持的餘音未落,會場已經掌聲不斷,傅成茂的心緒被打亂了,也不自覺的鼓起掌來。

衛生間一側,傅成茂與縣關工委名譽主任楊主任相遇,楊主任,我怎麼看省裡的領導郝運來像我們縣的司(衛平)縣長呢。楊主任點點頭,沒錯,他文革時改名辛愛東,粉碎四人幫後改名司衛平,(一九)九七年三月我在市裡開會,他的臺籤是郝運來,有句時髦詞叫,一起使勁。

傅成茂笑笑,與時俱進,好運來。1983年5月底21歲的傅成茂從學校抽到縣招生辦幫助工作,主要是年度大中專招生,當時的招辦主任是莊仁昊。在近70天的工作中留給傅成茂最難忘也值得回味有負罪感有一件事。到崗的第三天,莊仁昊將他和那股長叫到辦公室,接到縣府辦轉來一封人民來信,反應東峪鄉聯辦中學學生梁喜田瞞報戶口參加初中中專預選違法事情,縣委常委、副縣長司衛平批示,認真調查核實,嚴肅考試紀律,依法維護廣大考生的的利益,這件事有你們去調查。我與那股長研究了信的內容,認為梁喜田的成績在縣裡列前茅無問題,核心的是他的戶籍問題,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我與那股長乘公交車來到槐樹嶺鄉車站,又步行九里到了信中所說的梁喜田的出生地梁坡村,等到近中午時見到了村裡的會計,見到我們又看看自己衣衫襤褸,他顯得非常窘迫,知道我們是調查梁喜田的戶口,說村裡不大三百多口人,從剛出生的孩子到就要入黃土的老人,自己都清楚,梁喜田戶口就在本村,接著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帶黴味的戶口登記簿,翻動幾頁遞給我們,這不,就是梁喜田的戶口。我從村辦公室一側的小賣部買了兩包餅乾,對會計說,麻煩你給弄點熱水。會計這才醒悟,拿起桌邊一把上了鏽的鐵皮暖瓶晃晃,啊啊你們大老遠來,天這麼熱,沒口水喝,我,我,到家燒熱水。下午,我們到鄉派出所對梁喜田的戶口進行作證,派出所出具了戶籍證明。

次日,經莊仁昊同意,我們來到了東峪鄉聯辦中學,主要任務是向學校通報人民來信及處理意見。我對校長說,預選公開、公正、公平,現在講人權民主依法辦事,戶籍面前人人平等,因此必須取消梁喜田考試資格,並且暗示可能要影響到他明年的考試。校長聽了垂頭喪氣,同意梁喜田到我校復讀,就是他學習比較出眾,比較有把握能被中專錄取,好提高升學率,誰想又在戶口上砸了,我也要受處分背黑鍋,好事沒辦好害了他,我們堅決執行縣招辦的意見,立即取消他的預選資格,引以為戒,絕不再犯錯誤。當我們提出見梁喜田時,校長把一個叫桑業海的老師叫來,請他談談梁喜田的情況,他望望校長看看我們,臉上呈現出拘謹尷尬的表情,喜田,他已經離校回家了。我們再問,他只回答梁喜田學習的事,其他基本不涉及。我們同其他教師、學生交談,他們都認為梁喜田為人老實,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學習很用功,一年來成績在級部四個班中數一、屬二。對於他的戶口,桑業海及其他老師不諱言,是槐樹嶺鄉的。對於他佔用本鄉的中專預選指標,老師們說,去年全鄉預選指標13個,實際考錄6個,在全縣升學率屬低的,中專正式錄取時以縣劃線,我們不佔優勢,如果按梁喜田的成績今年考錄應該無問題,對全鄉升學率提高有益,但誰都想不到仍實行以鄉戶口為準分配預選名額,外鄉人在我鄉預選肯定引起一些家長學生的不滿。

也許是縣招辦的處理結果學校沒大張旗鼓公開,也可能是擔心學校對梁喜田的處理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庇梁喜田,縣招辦又收到十幾封反映梁喜田的匿名信。莊仁昊非常生氣,必須殺一儆百,因此我們又幾次赴東峪鄉聯中重申處理意見,每次都接觸桑業海,他的相貌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了長長的模糊的印記,不知為什麼,可能是梁喜田的緣故吧……

梁喜田的問題,是我第一次代表上級處理問題,那股長讓我主發言,看到了老百姓眼裡皇帝般的校長在上級面前是多麼的綿羊,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上級永遠正確,實實在在過了把領導癮。這天一大早,我哼著小曲上班的,慣例是提前到辦公室清理衛生,俗話說臨時工,幹活緊蹬蹬,當時本年度的大中專招生接近最後一段——電大錄取階段,我看到院內停著一輛轎車,心裡納悶,現在能做轎車的至少是副縣級以上的領導,縣招辦是個副科級單位,不用說縣級領導就是教育局副局長到這也鮮少,縣頭頭能越級到招辦一定有大事。主任辦公室門開了,副縣長司衛平上了轎車走了,這是傅成茂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司衛平,以後只在會議等見到他。傅成茂剛提起水桶,莊仁昊制止了,你到老那家裡催他早上班,我有急事。不多時那股長走進主任辦公室,莊仁昊關緊門。那股長從主任辦公室出來,臉凝成麻花,一聲也不吭,傅成茂走近貼近他的耳邊問了多次,還是一句不吭,只是嘆氣。三天後,招辦僱一輛大頭貨車到市招辦送電大上線考生的檔案材料,二十餘份,傅成茂與那股長押車,他們一上車司機剛發動,莊仁昊就招呼那股長下車,他兩腿麻利一伸下車了,把黑塑料公文包忘在座位上,因為鏈未拉死露出一個紙角,象象是一個檔案袋,我輕輕拉開鏈子,是一份檔案,一份線下學生的檔案,再打開袋子,呀,我差一毫米就要尖叫出來,但萬萬不能出聲,裡面有兩份加分的證明。電大上線生的檔案我整理,他們的情況閉著眼也說不錯,唯一沒有整理這名考生的檔案,也就是說,這名線下考生已鯉魚打滾成了線上生,並且分數超出許多,勝券在握。返回的路上我試探著問那股長包裡藏者什麼秘密,他的臉馬上黑下來,很不高興,不理我。

晚上,招辦為幫助工作的同志辦了歡送宴會,不知為什麼比主任之前的通知整整提前了一週,結束後傅成茂與那股長並肩推著自行車回家,傅成茂說了一通感謝他的話,他捶捶額頭,點點胸口,小傅啊,人互相諒解最好,幹啥事心裡都有一本帳,別隻聽嘴皮。傅成茂覺得他已有醉意,就試探道,你很有能力,同事交往的好,上級領導都能服務到,看得出領導最信任你。他掃了傅成茂幾眼,唉唉,我大你30歲,過的橋、吃的鹽、受的窩囊氣比你多得多,我們都看過戲,戲臺有一層幕牆,老百姓看到的是前臺的,歡天喜地,幕牆後邊就不知道了,嘿嘿。唉,傅成茂心裡一驚,他呀非常警覺心沒醉,套他心裡話的努力破產了。傅成茂肚裡生出了的一個難破的秘笈。

……

五年後,那股長病危,傅成茂前來探視老朋友,他在病床上解開了傅成茂心裡秘笈:當時司縣長交待我和莊主任一件事,一位市領導的內弟在電大考試中成績距分數線較遠,要我們想辦法保證他的錄取,說這位領導對我縣改革開放貢獻很大,今後仍需要他的支持,我們為他辦好了這件事,就等於支持了全縣改革開放事業。說實話,我當時不樂意,也後怕,如果出了事被追究,他們當官的一推六二五,沒有責任,我是替罪羊,飯碗保不住,遭人唾棄,這些年來總是忐忑不安,怕人揭發,後怕。莊主任看我猶豫,就說司縣長強調,要同上級保持高度一致,顧全大局,嚴格保密,嚴肅紀律,不換思想就換人。這就是說,我不幹也得幹,不幹的後果我清楚,老百姓的頭皮不擱砸。

傅成茂捋捋兩腮,唉,啥叫屋簷下,那股長你講的“戲臺”我時常回憶,長見識不少。

他閉閉眼,哼,臺前立牌坊,臺後當婊子。

我說,還記得槐樹嶺那個姓梁的學生嗎?

他眨眨,然後長長的苦笑,姓梁的學生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為什麼不生在大官的家庭?

他突然問,小傅,你會寫小說忙?

我說,沒有哪個天賦,肚裡墨水少,吃不到那碗飯。

他微微一笑,記流水帳簡單,讓後人洗刷有的人的嘴臉。

離開時我想,人之將去,其言善也。

……

會議進行第三項,為關愛先進單位個人發獎,有一位領獎的中年男子進入了傅成茂的眼簾,在什麼地方見過?

郝運來在深刻闡述了關心青少年成長的重要意義後深情地說,青少年是國家的希望,祖國的未來,我們有著關心關愛下一代的優良傳統,在職時關愛青少年是義不容辭一種責任,退出領導崗位關愛青少年是我們的神聖的義務,總之啊,一句話,我們要象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下一代……

會議結束集體就餐,傅成茂正巧與那位領獎的男子鄰桌。傅成茂上前問道,同志,你是不是在東峪鄉中學工作過,你姓桑吧?那人忙站起詫異的,對對,我是在東峪中學工作,叫桑業海,你是?傅成茂笑了,你不認識我了,25年前我在縣招辦工作時到過你們學校。桑業海詫異的臉突然變得蒼白,放下筷子走出了餐廳,傅成茂感到莫明奇妙,這這是我多心了,還是那個地方得罪他了,也隨之跟上。

傅成茂解釋道,桑老師,我是想問一下當年那個被取消考試資格的姓梁的學生後來的情況,沒有其他的意思。

這時他發現,桑業海的眼圈已經紅紅的。

桑業海仰首看天,他是我兄弟,瘋了。

傅成茂心裡一震,你,兄弟,瘋了——

手機響了,找桑業海的。他處在慌亂中,喜田,梁喜田他又出走了——

這時傅成茂像一個陌生人一樣。也可能忘了他的存在,桑業海徑直向賓館門口走去。

傅成茂的心,酷涼,酷涼,為什麼?

……

傅成茂聽到了電話那邊的抽泣聲,自己的兩眼已經模糊,不願她再講下去,唉,超越現實的幸福是建立在犧牲的基礎上,是一種敵人。

梁坡村的電話剛斷,桑業海老師來電話了,先是道歉,說梁喜田已經找到了。

傅成茂急切的說,那好,這幾年他是怎樣過的?

桑業海說,現在喜田主要靠鄰村的姑姑照顧,我也常從錢物上接濟他,唉,二十多年來我常常半夜醒來,感覺愧對喜田,不過——

傅成茂聽得出他有難言之隱,桑老師,我也難過啊。

桑業海沉了一會說,據市精神病專家說,按喜田病情發展,他的生命兩年是大限。

什麼,什麼,兩年?傅成茂心上像插進一把鋼刀,我們架起了“獨木橋”,反而設置羈絆,到了橋邊的喜田,我,還有那些官僚,那些追求平等幸福的群生不是幫助上橋,卻一起將他推向橋下,被我們,一群合作的天衣無縫的獵手給“槍斃”了,一個十六歲的生命,一個掛滿花蕾的靈魂就要凋謝了,內疚,有罪!

桑業海說,每當聽說他的病發作,還有出走,我的心象被刀割一樣,現在我們——

傅成茂打斷他的話,明天我們一塊商量,使用什麼辦法,讓喜田在世上多飽受一點溫暖,沖刷沖刷我們的罪臉……

人民的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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