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史鐵生
1977年，孫立哲患肝壞死在一位同學家整整躺了一年，直到他作為“四人幫流毒”被拉回延安接受批判。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26歲的孫立哲重病纏身，已命懸一線。
千里之外，古都北京。
過去一年與他朝夕相處的那個同學，此時正吃力地搖著輪椅為他四處求援，每天五公里，找所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
後來，那個同學聯繫了當初他插隊的村子，發動老鄉簽字、按手印，上書“萬民折”。
孫立哲最終得救了，他說：
“何為友情呢？友情是你在困境和苦難中無處可逃，那人搶過身來拉住你大聲說：別怕，還有我呢！”
那個喊“別怕，還有我”的人叫史鐵生。
孫立哲與史鐵生塑像
1998年，有“田徑之王”盛譽的美國短跑名將卡爾·劉易斯一到北京，就在打聽一個人，因為他讀過那人的一篇文章《我的夢想》。
在中國大飯店，他親手將一個鑲著他參加百米短跑雄姿的精緻相框和一雙定做的簽名耐克跑鞋贈送給那個人。
那接過禮物，笑逐顏開的人叫史鐵生。
史鐵生和卡爾·劉易斯
我們認識史鐵生，從中學課文《我與地壇》開始，“我在地壇裡待了十五年，十五年寫了這一萬多字。”
文中我們看到一個被命運的冤案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年輕身影，一個參透生死，“再試著活一活看”的不屈魂魄。
然而不僅如此，史鐵生還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一個濃情蜜意的人，一個被命運按在輪椅上，卻傲然挺立的人。
倘若你春風得意，你要讀讀史鐵生，倘若你萬念俱灰，你更要讀讀史鐵生。
01今日之秀才
1951年1月4日，史鐵生出生在北京草廠衚衕一個大雜院裡，他是王大人衚衕小學千里挑一的好學生，三道槓的袖標戴了好幾年。
中學就讀清華大學附中，酷愛體育運動，乒乓球、羽毛球、排籃足球樣樣能上手。
和清華附中的同學們在一起，右二史鐵生
史鐵生說他第一愛田徑，第二愛足球，第三才愛文學。
在校80米跨欄的決賽場上，他的外八字腳帶著雙臂左右橫擺，一股子捨我其誰的橫勁兒，第一個衝過終點。
初一結束，他被全年級公認為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頂尖學生，然而1965年秋，他卻險釀大禍。
那是一篇關於理想的議論文，史鐵生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可能是教語文的王老師對他文字的誤評，在課堂上他拍案而起，“難道你要把今日之課堂變成昔日秀才之朝嗎？！”
王老師一時語塞，下不來臺。其實史鐵生還太小，不明白王老師一片苦心，她是在保護他，因為這篇文章和王老師被打成右派丈夫的某些觀點如出一轍。
多年以後，師生重聚，相談甚歡，王老師看著史鐵生送她的小說集，驕傲地說：“你看你，還真成了今日之秀才了。”
史鐵生才華橫溢，堂堂正色，然而命運對他的玩笑也就此展開。
02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18歲，史鐵生到陝北延川縣清平川關家莊插隊。
由於腰腿總是疼，淳樸的社員們商量著讓他養牛，“年輕後生家，不敢讓腰腿作下病，好好價把咱的牛喂上。”
農村插隊時的史鐵生
他開始還以為是坐骨神經痛，但沒那麼簡單。
1971年夏末，在一次放牛途中，突然暴雨如注，冰雹大作。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史鐵生無處躲藏。
他被淋得通透，也病得徹底——高燒不退，腰腿疼得沒法。
那時候的史鐵生年輕氣盛，遠不像後來的淡然從容，他衝村醫大吼：“你不治好我，我拿菜刀劈了你！”
三十多年後，提起史鐵生，老村醫已經記不得他的長相，卻忘不了那句狠話。
然而，日子像長了腿，而腿卻像灌了鉛，日甚一日地麻木不仁。
21歲的尾巴，史鐵生出院了，卻是被朋友們抬走的。
“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
03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
出院之後，衚衕裡的大媽們湊了幾根鋼管，找人幫他做了一把輪椅。
因為家庭拮据，史鐵生就搖著輪椅到處找工作。
有一次聽說招工，他匆匆搖過去，可人家說，沒你什麼事，我們這兒全手全腿的還沒有工作呢。
那個年月，史鐵生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也會把手邊的東西扔到四周的牆壁。
每當這時，“母親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聽我的動靜。當一切恢復沉寂，她又悄悄地進來。”（《秋天的懷念》）
史鐵生和母親
史鐵生的母親能夠承受為兒子治病欠下幾千元債務的重負，能夠承受後半生服侍一個病人的煎熬，能夠承受自己的病痛不被兒子察覺，卻怎麼也承受不了生龍活虎的兒子失去雙腿的打擊。
49歲那年，她吐血而亡，臨終時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那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
連遭打擊的史鐵生，只能在家附近的地壇公園拾起一片寧靜，他思怎麼生？他想如何死？但最後終於想明白了：
“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史鐵生在地壇公園門口
後來，史鐵生到街道的小工廠上班，在那裡畫仕女，畫鴨蛋，每月掙十五塊錢。
一干，七年。
與此同時，他也拿起了筆，他人生的刻刀。
一條漢子，受傷不要緊，受傷之後，躲到一個陰暗的角落，用舌頭舔幹身上的血跡，再到社會上去，還是一條漢子。
04最想吃的卻是豬蹄
多少人在生活中遇到一些小波折就自怨自艾，頹廢不前，但史鐵生告訴我們：
“你既然選擇了活著，幹嗎要痛苦地活著呢？”
史鐵生仗義、爽直、陽光，朋友多的不計其數，衚衕的、工廠的、小學的、初中的、插隊的......
他那間位於前永康衚衕，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小屋慢慢變成了朋友們朝聖的教堂。
小夥子們到他那談球賽、論長跑；姑娘們到他那聊失戀、訴心聲；母校清華附中的女學生們向他討教人生，北京四中的男生去向他學寫作；老同學生了孩子讓他給取個名；年輕朋友找了對象讓他給當參謀......
有評論家說：“他是最愛笑的作家。”
不僅是“笑”，史鐵生還愛“吃”，得了個“食肉動物”的雅號。
作家王安憶第一次去看他，以為史鐵生會講述自己的悲慘人生，感懷命運無常，結果史鐵生從頭到尾都在和她聊餃子。
一次他住院，高燒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險，但他躺在病床上，腦子裡想得都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東西像過電影似的過了一遍，然後對身邊的朋友說：
“可惜最想吃的卻是豬蹄。”
羅曼·羅蘭說：“看清了這個世界，而後愛它。”
史鐵生的樂觀不是簡單的態度，而是洞見生死後的豁達，是參悟人生後的涅槃。
05破飛機的豁達機長
史鐵生在《病隙碎筆》封底有句話： “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的災難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1980年，由於長期癱瘓，史鐵生的腎臟不行了，先是做了膀胱造瘻手術，整天帶著尿袋，一身尿味。
“我的身體就是一架飛機，兩腿是起落架。兩個腎是發動機，它們一起失靈了。我這個機長就要走出來，請身體各部門留些遺言。”
他對死如此從容。
淨化中心的主任張凌看慣了生離死別，但最佩服史鐵生，他感慨地說：“史鐵生之後，談生的奢侈，談死的矯情。”
06希米，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2010年的最後一天，史鐵生因突發重度腦溢血入院搶救，遵照他之前的囑託，妻子陳希米決定放棄開顱搶救，將他的器官捐獻。
史鐵生昏迷著，身體因腦溢血而微微顫抖。陳希米扶著他的頭，像平常在家一樣，“沒事了，你別動。”
站在邊上的醫生勸她：“別弄了，他沒有意識了。”
陳希米像沒聽到，還是整整他的枕頭，然後起身到旁邊病房辦理器官捐獻手續。
剛一走，史鐵生全身就猛烈掙扎起來，監視器瘋了一般鳴叫。
陳希米聞聲跑來，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頭，史鐵生不鬧了。
再去，史鐵生又鬧。
最後，只好把手續拿到病房來辦，這下史鐵生安靜了。
好友何東說：“這事情，醫學能解釋嗎？他倆之間，定是有一個靈魂交流的世界。”
史鐵生與妻子陳希米
陳希米比史鐵生小10歲，當年就讀於西北大學數學系的她卻酷愛文學。她讀到史鐵生的文字，感受到強烈的共鳴，於是她去找史鐵生約稿。
史鐵生曾回憶說：“她很美麗，很溫柔，很明朗，氣質彷彿是濾過的水―般清澈透明，我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欣然接受了她的約稿。”
他們於1989年結婚，相濡以沫21年。史鐵生愛吃陳希米做的炸醬麵，陳希米愛聽史鐵生讀給她的詩。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藩籬
聽那光陰恆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作家陳村曾經說過：“去老史家，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希米的笑，那是天使的笑容。天使的笑是那種忘憂的笑、忘我的笑、來去自由的笑、讓看見的人也喜悅的笑……”
07和朋友們盡興
2010年12月31日3時46分，史鐵生停止了呼吸和心跳，面容安詳平靜。
所有醫護人員向他三鞠躬，9小時後，他的肝臟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甦醒了。
四天後，是史鐵生60歲生日。在北京798時代空間畫廊，幾百人一起給他過生日。
陳希米戴著紅圍巾，裹著粉色大披巾，璀璨的水鑽花髮夾別在整潔的髮際邊。
最喜歡朋友聚會的史鐵生，這次終於不會因為身體支持不住先撤了。他這次有的是時間和力氣，和朋友們盡興！
陳希米說：“我愛你，以童年的名義！”
陳希米PS的兩人小時候的照片，她說：“感謝現代科技，讓我們青梅竹馬。”
史鐵生曾說過：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是的，節日。沒有花圈，卻有鮮花，沒有黑紗，卻有紅裝。
張海迪來了，穿著鮮豔的玫紅大衣，捧著60朵玫瑰紮成的心形花束。
作家鐵凝來了，帶著一籃紅透的櫻桃，去年見面時，史鐵生孩子般舉著櫻桃說：“這個我愛吃。”
08結語
在百病纏身的歲月裡，史鐵生創作了20部短篇小說、6部中篇小說、2部長篇小說、18部隨筆散文和2部電影劇本。
對於他的作品，2002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授予他年度傑出成就獎時的評獎詞講得懇切：
“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
生命像一本書，出生的那天，上蒼賜給你封面，也同時預留了封底。
你被拋進這個塵世，這身軀殼，是為了把書中的故事寫滿。你用盡全力把它寫好，寫好了就夠了。
閱讀更多 華實人物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