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唐伯虎《桃花庵歌》
意大利的《COLORS》,世界第一“神”雜誌。
在其23年“感知疼痛,觸碰真實”的勇敢歷程中只吝嗇地出版了90期,
卻慷慨的將第65期的封面奉獻給了一幅街頭塗鴉。
而這幅塗鴉的作者,既不溫文爾雅,更不風流倜儻,卻像極了非洲草原上的獅王。
無論是在燙著“紫色爆炸頭”的須芒草叢,還是胖乎乎的猴麵包樹下,
都會囂張地撩起右後腿,“滋滋”澆上一泡尿,用嗆死你沒商量的味道宣示著“國土主權”。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香港九龍皇帝”——曾灶財。
整整51年,他日日與香港政府叫板、約架、PK,頑梗不化。
直到他的“子民”們竟記不起港督的貴姓,反而念念不忘他的聖名。
1921年出生的曾灶財,16歲跑到香港投奔舅舅。
為了能填飽肚子,他什麼都做。
元朗花圃的園丁,紗廠的織布工,建築工地的泥瓦匠,抑或垃圾廠的清道夫。
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齡,雖然仍在底層累著苦著,
但也算“老驢啃嫩草”,娶了幼自己15歲的老婆,子子女女的也相繼來了。
本來,日子平平淡淡,夠了。
但一次在垃圾廠發生的意外,重物壓壞了曾灶財的雙腿,從此走路只能依靠一副雙柺。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漏偏逢頂頭風。
不久,他的房子也被港英政府盯上,準備拆除。
曾灶財用一隻柺杖撐著地,把另一隻柺杖揮了2500下,罵了3848句“頂你個肺”,
但還是細柺杖擰不過大腿......
從此,他開始四處流浪撿破爛,但打落的牙他就是不肯和血吞。
他翻開祖宗家譜,仔細研讀,竟活生生挖出一個天大的秘密:
原來自己竟是周朝皇族第三十五代皇位繼承人!
而香港的九龍居然是他祖先的食邑(封地)!
香港人只知那兩場“鴉片戰爭”辱了大清帝國的威儀,卻不曾想,英國鬼佬也豪奪了人曾家的祖產。
更諷刺的是,曾灶財堂堂皇親貴胄,如今卻落得個無家可歸,流落街頭!
“老子去他孃的!去她孃的!”曾灶財拿著那份地契找香港政府,
要求“還我國土,復我皇位”!
香港政府蒙圈了,只相信他是一個“瘋了的人”,或是一條“沒瘋的狗”。
屢屢維權不果,卻逼出了曾灶財的“瘋念頭”。
從此以後,他就像一隻受傷的獅王,走遍了自己每一寸“國土”,在每一個角落“撩起右後腿”。
而香港的大街小巷,也慢慢開始有了他的味道。
“九龍皇帝”的身份證
矮牆、天橋、垃圾桶,警察局門前的燈柱,中環街邊的變壓器,
他把曾氏祖宗十九代的家譜和皇族身份寫得密密麻麻。
在尖沙咀
在九龍
在旺角
在灣仔
不臨帖,不學碑,不吝柳公權,不屌顏真卿,
他自創一派“撒尿式”書法,街談巷議、民間八卦,統統從他筆下流出。
“一日兼作兩日狂”,他筆耕不輟,兢兢業業地橫、豎、撇、捺。
漸漸地,“宣紙”變成了“聖旨”,他堂堂正正地自封“九龍皇帝”。
家人攔不住他“荒唐”,理不解他“怪誕”,老婆棄他而去,子女避之不及。
於是他孑然一身,靠微薄的救濟金過活。
然而,他卻依然執而不化,用獨具一格的“撒尿式”書法,一寸寸標記著自己的“國土”。
有人罵他瘋癲:“汙”了香港的精緻;
有人笑他意淫:都什麼年代了,還做夢想當皇帝,而且還是個瘸子。
警察看不下去了,把他抓進警署,卻找不出一條法律條文給他定罪。
只好上午抓進來,中午請吃一頓牢飯,下午再送出來接著寫。
抓抓放放的遊戲玩了十幾年,警長都熬退休了,曾灶財依然故我。
最後,警察投降,只剩市政人員陪著這位皇帝“巡視”,“陛下”寫完聖旨,他們即刻清理。
有些人,不管他做什麼,那,就是世界的中心。
雖然,曾灶財的執著沒有為自己爭回一寸土地,但別忘了那句話: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八十年代初,以他事蹟改編的電視劇《流氓皇帝》播出,劇中扮演他的正是當紅小生鄭少秋。
一夜之間,曾灶財成了香港家喻戶曉的人物。
人們開始親切地喚他——“財叔”。
寫字時,有人幫他倒墨汁,妥妥地蹲著聽他傾訴“冤屈”。
如果路遇“皇帝”墨寶,還有人拿起照相機,一陣“咔嚓咔嚓”。
1993年,香港最炙手可熱的Beyond樂隊,以他的故事為原型,創作了歌曲《命運是你家》。
主唱黃家駒彈著吉他,用他標誌性的顫音唱到~~~~~
2000年,香港上映了一部電影——《九龍皇后》,編劇王晶爆料:
“既然有皇后,應該有一個皇帝,所以請財叔客串,居然演技可以同專業演員比......”
曾灶財和葉德嫻演對手戲
隨著財叔名氣陡增,越來越多的人迷上了他的“撒尿式”書法。
真是“字如其人,文如其性。”
曾灶財的字,無城府、無安排,一派天真爛漫的孩兒真,卻透著令人發抖的倔強氣。
1997年4月,著名藝術評論家劉霜陽(他的一位“死忠粉”),幫他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了一場”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書法展。
人們都說:劉霜陽和他一起瘋了!
可是,就是這次書法展,讓他的皇家威儀盡顯無遺!
(基因好強大!)
而這一切對於曾灶財的“藝術之路”,只是剛剛起步。
他最高光的時刻是在2003年,
那一年,他的作品竟然入選了“威尼斯雙年展”。
這個展有多牛逼?
它是世界三大頂級藝術展首座,繁華百年,卻僅苛刻地贈給香港一次參展機會,
迄!今!為!止!
而2005年,他的字更是佔滿了“神刊”《COLORS》的第65期封面,
因為,沒有比它能更具衝擊力的表達“意見的自由”。
曾灶財不會想到,他有心控訴,無心狂書的塗鴉,竟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藝術的巔峰。
而痴痴地“復國”理想,反而與他漸行漸遠。
2007年7月15日,“九龍皇帝駕崩”的消息在香港不脛而走。
在最後的時光裡,曾灶財一掃往日壯志未酬的悲壯,反而說:
“皇帝我不當了,我讓位吧。”
然後,他一筆一劃,顫顫巍巍地寫下了家人的名字,而“九龍皇帝”的落款也不見蹤影。
曾灶財走的那一天,香港眾多媒體的頭版頭條都是他“駕崩”的消息,
街頭藝術家MC仁感嘆道:“把街道當畫布,他是第一人!”
作家梁文道稱讚他:“絕對是港人的集體回憶,亦啟發我們重新思考何謂藝術。”
而歌手許冠傑,竟穿上了那件寫滿“九龍皇帝”墨寶的衣服,抱著吉他彈唱《天才白痴夢》:
人皆尋夢 夢裡不分西東
片刻春風得意 未知景物朦朧
人生如夢 夢裡輾轉吉凶
尋樂不堪苦困 未識苦與樂同
天造之才 皆有其用
......
一曲,蕩氣迴腸,財叔全在那裡。
一個瘸子,一個卑微到足以被忽略的市井小民,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甚至在他身後的若干年,人們仍然對他念念不忘。
2005年,他的塗鴉作品在蘇富比拍賣行以50萬港幣的價格成交;
2013年,他塗鴉的一輛電動車竟拍出了184萬港幣的天價。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當你第一次做,第十次做,人們不會看到你,
但當你第一萬次,十萬次去做的時候,人們就會重視你,甚至敬重你。
曾灶財,
他這一生,如蚍蜉撼樹,對抗強權。
為了自己“皇帝”的名分,不惜與大英帝國、香港政府作對,自不量力又如何?
他“生不畏強權,死不怕地獄”的勇氣,告訴世人:
強權只存於人心,不過是惑人的把戲,如浮影遊牆。
即便是侏儒,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他這一生,如精衛填海,持之以恆。
世人欺我、謗我、笑我、輕我、賤我,與我有毛線關係?
51年斗轉星移,卻痴痴唯執一念,踏遍香港每一寸土地,填滿香港每一處空白。
唉!人生難得,執迷不悟!
突然想起《肖生克的救贖》,主人公安迪用不及手指大小的雕刻刀,
用了整整二十年時間,終於挖通了越獄的通道,重獲自由。
原來,清除執著不易,堅守執著更難!
在曾灶財去世一年內,他留下的街道遺產逐漸被政府清理。
劉霜陽說:“香港政府,真不識貨。”
同時,有更多的人開始自發保護起了曾灶財日漸消失的“墨寶”。
也許,只有當“九龍皇帝”的朝代一去不返,
他的皇國才終於降臨,他的身份才終於不可逆轉的確立:
曾灶財,他是當之無愧的九龍皇帝!
和Ta們在一起,才知道自己可以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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