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第一人陳春先

陳春先是衝破中國傳統科技體制的闖將,他是中國民營科技創業的先行者,他是中國知識經濟的戰略家,他是中關村第一人!

中關村第一人陳春先

40年前的1978年,註定是這個星球上值得紀念的一年。這一年,中國共產黨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實行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黨的基本路線,由此拉開了中國經濟和中華民族持續40年高歌猛進的帷幕。

這一年,一位叫陳春先的年輕科學家,也悄悄地、艱難地播下了如今已聞名世界的中關村的第一粒種子。

中關村的春天,是從陳春先開始的。

陳春先的故事,需要從共和國的一個春天說起。

1978年的早春3月,正是萬物復甦的時節,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標誌著科學春天的到來。

在此之前,1978年1月號《人民文學》發表了轟動全國的《哥德巴赫猜想》報告文學。著名作家徐遲生動地描繪了中國科學院一位“臭老九”、數學家陳景潤的傳奇經歷,展現了“文革”給知識分子帶來的心靈創傷,呼喚對科學和科學家的尊重。

於是,在選拔對科學有突出貢獻的人出席這次科學大會時,中國科學院推薦了10人,年僅44歲的陳景潤在萬眾矚目中走進了人民大會堂。坐在陳景潤身邊的,是一位比他還要年輕幾個月、來自中科院物理所的研究員陳春先。

陳春先何許人也?

陳春先1934年生於四川成都,1952年在四川大學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被選派赴前蘇聯留學。他開始在烏拉爾礦業學院學地質,1956年經嚴格考試被選入莫斯科大學物理系,師從著名世界級大師玻哥留博夫(Bogolubov)院士,完成了理論物理方面最嚴格的訓練,參加了當時世界理論物理界最前沿的課題和院士組織的討論組,在超導理論、多體問題等領域做出了成果,在蘇聯科學院著名學術刊物發表了6篇陳春先署名文章。儘管沒在莫斯科大學物理系上過課,導師玻哥留博夫特批准獲得優秀畢業證書。這在當時留蘇學生中絕無僅有。

1948年成都陳春先和父母、妹妹、弟弟全家合影

1959年,陳春先學成歸國後,被分配到國防科委搞原子彈試驗。後來科學院領導通過多番交涉,把他挖過來,到中科院物理所搞研究。

1971年底,陳春先結束三年幹校“改造”返回中國科學院。從一個國外資料中,瞭解到蘇聯核聚變研究取得重大突破——蘇聯原子能研究所搞成功了一種超高溫核試驗裝置,叫“託卡馬克”,其實驗已達到幾千萬度的高溫。開始英國人和美國人不信,陸續來到蘇聯試驗,這才心服口服。這是一項很了不起的高端技術科研成果,在國際上引起了很大轟動。

上世紀60年代起,隨著世界人口爆炸增長、工業的急劇發展,人類對能源的需求非常迫切,科學家們開始研究發掘潛力最大、取之不盡的核能源。

利用核能源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搞核裂變。我們現在辦的核電站就是核裂變,裂變和聚變的能量都是一樣的,都是和平利用原子能,但裂變所產生的核廢料比較難處理。另一種核聚變就沒有這個問題,它是在超高溫條件下,使氫元素聚合起來慢慢燃燒,使核能緩慢地釋放,沒有什麼廢料,所以它是一種含有巨大能量而又最清潔最安全的能源。

但問題是,全世界還沒有理想的辦法達到近億度的超高溫。顯然,“託卡馬克”的問世和升級,將會為核聚變鋪平道路。

陳春先主動請纓領銜“託卡馬克”項目。

當時中國還處於“文化大革命”混亂中,有關部門對立項遲遲不給答覆。

陳春先性格執著,認定的事必須幹到底。在有關負責人家中游說立項時,他情緒失控地說:“蘇聯都作出不同型號的託卡馬克,中國什麼都沒有,你為什麼不著急?”

在三無(無資金,無設備場地,無人員)情況下,陳春先邊“捱整”、邊被貼大字報,堅持搞起了託卡馬克項目。1974年7月1日,在物理所建成中國第一個託卡馬克裝置(簡稱CT-6號),填補了我國空白,打破了西方發達國家對核聚變的壟斷。

中關村第一人陳春先

1978年陳春先(右一)與六號託卡馬克研製骨幹鄭少白在裝置前

六號項目的成功,是陳春先為首團隊實行深入理論研究、多學科精尖實驗、多種高新技術的綜合體現。在當時歷史背景和科研條件下,他們追求的理念,奮鬥的實踐,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是極其不容易的。

今天在中科院網站的《中科院大事記》中,仍然可以看到這樣的文字:“1974年,物理所研製出我國首臺託卡馬克CT-6。”

陳春先在北京拼搏六號同時,向時任中科院領導武衡打報告,由武衡向周總理請示,獲得周總理批准“核聚變可以二機部和中科院兩家搞,兩條腿走路”這一重大指示。陳春先自1971年開始,經常去合肥董普島,為籌建合肥核聚變基地,嘔心瀝血。開始是掛在中科院安徽光機所,直到改革開放1978年才成立了等離子體物理研究所,陳春先任首屆業務副所長,主管合肥基地全面業務。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前夕,陳春先和陳景潤等被中國科學院破格提拔為正研究員。他們也是中國最年輕的正研究員。

坐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陳春先心潮翻滾,激情難抑。

陳春先(後排左6)1978年3月在全國科技大會與朱光亞、王淦昌、鄧稼先等其他代表合影

1977年8月6日科學座談會上,他已經聽到鄧小平同志溫暖人心的“我願意給你們當總勤部長”。

這次,面對全國科學大會6000位聽眾,小平同志又用陳春先熟悉的鄉音宣佈:“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一舉打開了長期禁錮知識分子的桎梏。陳春先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為中國的科技發展做出卓越貢獻。

在這次科學大會上,陳春先主導的“北京託卡馬克6號”,被評為全國科技一等獎。

1978年後,陳春先三次訪美,為合肥基地注入新技術、新動力。主持八號平穩下馬、保存科研技術項目及骨幹隊伍,為後來合肥核聚變基地的發展和起飛,發揮了不可磨滅作用。特別是1979年以世界和美國核聚變權威Furth為首的美國代表團,陳春先全程陪同訪問北京、合肥、樂山核聚變基地;陳春先同時主動與科大合作,使合肥基地與科大建立長期學術、人員的深入交流與協作……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是宋代蘇軾膾炙人口的著名詩句。“春先”的名字,就是從此而來的,它很符合陳春先一生追求新生事物的性格。

全國科學大會後3個多月,陳春先隨著中國首個科學家訪美團,來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

陳春先考察的是美國的核聚變項目。在考察過程中,他對美國硅谷和波士頓128公路區的新技術擴散區產生了濃厚情趣。

美國舊金山的硅谷和波士頓的128公路區,坐落著斯坦福、哈佛、麻省理工等多所著名學府。在這些學府周邊,誕生雲集了蘋果、英特爾等上千家高新技術企業,科技成果被迅速轉化為產品,每天都在創造著巨大的財富。走在這片高科技產業的發源地,陳春先心頭的思緒無法平靜,“我們已經落後了一個時代!”

1978年12月底,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會議提出今後中國將實行“改革開放”,由“以階級鬥爭為中心”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從而拉開了一個註定進入世界歷史的新時代序幕。

會議結束沒幾天,1979年的初春,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打開封閉幾十年的國門,大步來到大洋彼岸的美國,簽訂了多項經濟、科技、教育、文化合作協議。其中,有一項是加強中美科學家的互訪交流。

就在這年,陳春先又一次踏上了赴美深入考察的旅程。美國硅谷、128號公路技術擴散區許多產學研結合創造科技奇蹟的生動例證,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技術擴散”的思路逐漸在陳春先的頭腦中形成。中關村聚集了中國科學院幾十個研究所和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幾十所著名學府,為什麼不能像美國硅谷和波士頓128公路區一樣,成為中國的一個高科技擴散的輻射源呢?

在中國科學院的座談會上,在北京市科協的交流會上,這位中國科學院物理所一室主任、等離子體研究所副所長、中國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大聲疾呼:“經濟要發展,就要搞技術擴散。應該把科學技術和人才從高密度區域向低密度區域擴散,像把墨水滴入水杯一樣,擴散開,把水染藍!”“要把中關村建成‘中國硅谷’!”

陳春先在改革開放以後的工作,參加新技術擴散研討會

陳春先的呼聲,猶如一聲春雷,在中國科學院內外激起了層層波瀾。

陳春先在大小場合算起了賬:“60年代初,我國第一臺激光器研製成功,與美國僅相差半年,20年過去了,美國已經形成了強大的激光工業,而我們呢?科研成果還只是停留在紙上、實驗室裡,被禁錮在科研單位的深牆大院裡,遠離生產實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物理所的大門一開,國家就要投入三萬元,可是卻沒有人計算一下,物理所每天的產出又是多少?”

陳春先三次訪美,更堅定了他移植硅谷經驗、搞技術擴散的想法。

春雷之後就是播種。

1980年10月23日,陳春先帶著紀世瀛、崔文棟、曹永仙、汪詩金、吳德順、劉春城、羅承沐、耿秀敏、潘英、李兵等同仁,來到中國科學院物理所一間十幾平方米、俗稱“雞窩”的後平房倉庫。打開門一看,裡面結滿了蜘蛛網,塵土有幾公分厚。他們打掃了半天衛生,把雜物堆到裡邊,拉上一道塑料布隔開,佔用了大約5平方米小半間房子。然後擺上一張抽屜桌子,找來四把破椅子,沒有放一粒鞭炮,更沒有剪綵,悄無聲響地成立了“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發展服務部”。市科協諮詢部部長趙綺秋還代表田夫書記前來講話,表示充分支持,並借給200元啟動費。經過大家熱烈討論,決定今後服務部經營項目包括搞技術諮詢、辦技術培訓、為企業與科研機構牽線搭橋……

一些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往往是在不經意間誕生的。我們無法揣測當時陳春先是否意識到,他帶頭創辦的這個民辦自發性質的科技開發機構,是北京甚至全國第一個民營科技公司的雛形,更是日後引領中國、影響世界的中關村的第一粒種子!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有風險的。陳春先此後的創業道路充滿了坎坷:議論、責難、誹謗、告狀、查賬、虧損、立案、被拘、綁架、破產,一個個接踵而至。

幾個月來,服務部的活動非常活躍。原來科學城一到晚上下班,大家都窩在家裡不出門。如今吃飯後人來人往,科技人員完全利用業餘時間參加服務部的各種工作,中科院和大專院校上百人開展各種科技活動,穿梭似地來往於物理所、電子所、力學所、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其中不乏一些知名教授。

這種“反常”現象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議論。

有人把狀告到物理所管惟炎所長,管惟炎一拍桌子:“簡直無法無天,佔用倉庫也不向領導彙報,這樣下去不把科學秩序搞亂了!”

從此以後,服務部的窩也沒了。只能到處打游擊,項目在哪裡開發,就在哪裡辦公,有時拿到陳春先辦公室,有時到紀世瀛的設計室,有時上曹永仙的試驗室,除了財務上的保險櫃放在劉春城的屋子裡,其餘都是流動的,有人把服務部叫做“科技游擊隊”。

一年多以後,服務部不但沒有被摧垮,反而一天天壯大,服務項目越來越多,找上門來的企業和老百姓絡繹不絕。

陳春先想,業務發展很快,沒個固定辦公地方不合適。他找到潘英問:“我們掙了多少錢?可以蓋幾間木板房嗎?”潘英滿口答應說:“搞幾間簡易木板房沒問題,我們自己搭建。”

經過耿秀敏跑院行管局批准,在中關村老67樓居民區附近一塊空地搭建了兩大間木板房。

其中一間作為待業青年的技術培訓班,另間為辦公房,辦等離子體快報和接待顧客洽談項目用。

服務部總算有了自己的辦公場地了!

1980年底,陳春先通過在物理所工作的國務院副總理方毅的兼職英文翻譯,找到了方毅的講話。方毅指出:“科研人員業餘時間從事技術諮詢、技術開發工作,允許每月發放不超過7元到15元的津貼。”

木板房建好後,關於津貼陳春先與服務部財務潘英有以下對話:

陳春先:“大家現在不分晝夜的拼命幹,眼睛都熬紅了,能不能給大家發點補貼?”

潘英:“發點補貼錢還是有的,問題是多少?另外沒發錢,有人還造謠議論我們,如果再發補貼,說怪話的更多了。”

“大家這樣辛苦,發點補貼錢也是正常的,我們就是要打破大鍋飯,這樣也符合方毅講話精神。”

“從目前情況看,每月發七八元不成問題,業務量大時可以發15元。”

“好,我和幾個副主任開個會就執行。”

到1982年上半年,服務部共承擔了27個開發、諮詢、研製項目。其中有幾十萬的高壓長脈衝電源的研製,有高速數據採集器的研製,有等離子冶金項目的研製,有高壓大電流火花間隙開關的研製,有鍋爐檢測的改造等,收入已達2萬多元。

看著服務部越來越紅火,又聽說發津貼,有人打小報告四處散佈說:“陳春先辦服務部就是為了撈錢,不貪汙才怪呢!”

物理所政工組“積極分子”到處調查陳春先的活動,關照門衛注意老陳、老紀、老崔等幾個人出門帶了什麼東西,叮囑物理所財務特別注意陳春先的報銷單據。

一時間陰風四起,到處流傳著“陳春先帶頭破壞中科院的科研秩序”,“陳春先是中關村的科技二道販子”。

陳春先的妻子流著眼淚說:“老陳,咱別搞這服務部算了,還是踏踏實實的搞科研吧!”老畢是中國科技大學畢業的,在中科院計算中心工作,也加入了服務部的活動。

陳春先說:“那怎麼行!現在是三中全會以後,不是四人幫時代了,我們就是要堅持真理,打破舊的科技體制!”

更大的風暴終於來了。

物理所的例會上,管惟炎所長一臉嚴肅,公開點名批評了陳春先。他說:“陳春先辦服務部說什麼移植硅谷經驗,擴散新技術,實際上跟賣菜、賣肉的‘二道販子’差不多,是不務正業,歪門邪道,腐蝕幹部。希望這些人懸崖勒馬,把問題交代清楚。”

文革剛結束,階級鬥爭的凜冽寒氣人們記憶猶新。物理所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有些原來參加服務部活動的人,一看形勢不妙,反悔到服務部幹活,今後漲工資、評職稱、分房子等著領導穿小鞋吧!當天晚上就有人到陳春先家,放下從服務部拿到的幾十元、上百元津貼不說話就走。有的人退還津貼後,還忐忑不安地問:“這種非法所得,算不算貪汙?會不會治罪?”

過幾天,管惟炎又找陳春先談話。他說:“老陳,你是所裡的業務骨幹,服務部的事寫個檢查,以後別幹就算了,特別想幹就離開物理所做買賣怎麼樣?”

陳春先生氣地說:“物理所過去以服務部隊科研為主,只花錢沒收入是沒有辦法的事。改革開放的今天不同了,要認真想想國家的難處,怎樣為國分憂為四化做貢獻,不能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我剛剛辦起服務部為改革開放添磚加瓦,所裡不支持也罷,還逼我離開物理所,這是要徹底弄垮服務部,這辦不到!”

管惟炎大怒,告訴陳春先要查服務部的賬,服務部不讓查也要查。

管惟炎強硬地堅持己見,並上報中科院,要求立案查清陳春先服務部的全部經濟問題。

1982年5月,物理所一位副所長帶隊進駐服務部,一筆筆審查和複印所有賬目。

管惟炎利用賬目記載的情況,派人到北京和外地與服務部有合作關係的單位進行調查,理由是追查陳春先的經濟問題,凡是物理所在服務部拿津貼的人,他個個面談。

管惟炎在物理所開會,他說:“今年國家開展的重要活動是打擊經濟領域嚴重犯罪活動。物理所已經把陳春先列為審查對象,誰在服務部工作過,要主動向組織講清楚。”

陳春先的兒子陳新宇清楚地記得,父親經常夜裡與一位“所長叔叔”在電話裡爭吵,有時吵得很兇,哽咽著說不成話。

花開花落。從五月一直到年底,查賬一直查了半年多,服務部的財務並沒有問題,就連兩年來的每月15元津貼,陳春先都分文未取。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一位美籍華人物理學家孫良方來京,陳春先讓其在家中住了幾天,按照有關規定違反了外事紀律。管惟炎兩事並舉,要求中科院有關部門立案審查陳春先。

服務部的工作近乎停滯,服務部木板房也幾乎空了。但陳春先堅持不認錯,不檢查。陳春先為宣洩心中的苦悶,仍然經常晚上去服務部的辦公室。

一天晚上,他又來到服務部時,皎潔的月光下,突然看到市科協諮詢部部長趙綺秋女士在門前來回踱步。兩人手緊緊握在一起,老陳的眼睛溼潤了。趙綺秋安慰老陳要挺住。陳春先說:“我們搞科研的人都有執著精神,不怕失敗和冷落。再說,現在已經是改革開放後了,不是當年文革時代。”

趙綺秋說:“搞改革開放是黨中央的號召,服務部沒有錯。我不僅要支持到底,還要到中科院紀委反映情況。”

第二天早晨,趙綺秋來到中科院紀委,詳細介紹了服務部。她說:“市科協對服務部賬目進行審查,沒有什麼問題。服務部白條多,用物理所的工具,陳春先違反外事紀律在家接待外賓等問題,我認為要從改革開放探索的角度看,不能像過去一樣亂扣帽子。”

她說:“陳春先是搞基礎研究的高級知識分子,利用業餘時間搞技術諮詢,移植美國硅谷經驗,擴散新技術為國民經濟為四化服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們應該放棄舊理念大膽支持。”趙綺秋說到這裡突然感到頭昏,她撐著牆說:“對不起,我頭昏要坐在沙發上休息一會。”說完兩眼發黑暈倒在地。

趙綺秋到中科院紀委為陳春先和服務部鳴冤喊屈,狀告管惟炎打擊刁難改革開放新事物暈倒在地這件事,很快傳遍物理所和整個科學院。

許多人曾經躍躍搖動的心頭火苗,都怕隨著這隻出頭鳥被搶打就此熄滅。

趙綺秋怎麼也想不通,像陳春先這樣為國家未來著想的知識分子,為什麼會受到百般刁難?舊的科技壁壘怎麼就這樣難以突破?

她向丈夫周鴻書傾訴了心中的苦惱,周鴻書聽完爽朗地笑著說:“咱們把陳春先和服務部的事寫篇“內部動態清樣”,讓中央領導看,聽領導怎麼說。

趙綺秋的丈夫周鴻書,當年任新華社北京分社副社長。

新華社“內部動態清樣”也叫內參,寫些簡明快捷的稿子,專供黨中央、國務院領導閱讀。

這篇文章有1500多字,講述陳春先創辦服務部意義和取得的成績。還介紹了中關村地區擁有的科技成果和人才優勢。指出這些科學成果大多數留在論文、樣品、展品階段,處於“潛在財富”狀態,不能迅速生產,取得經濟利益。對物理所所長管惟炎刁難打擊陳春先的事,文章在結尾用110多字敘述:“陳春先搞科研成果、新技術試驗,卻受到本部門一些領導人的反對,如科學院物理所個別領導人認為,陳春先他們是搞歪門邪道,不務正業,並進行阻撓,使該所進行這項實驗的人員思想負擔很重,嚴重地影響了他們繼續實驗的積極性。”

陳春先對兩次採訪並沒抱什麼希望。趙綺秋和周鴻書夫婦也只是想讓中央領導人知道有這件事。撰稿人潘善棠1982年12月25日交稿新華社北京分社,再由分社批轉總社後呈交中辦,加之有元旦假期,完全沒想到中央領導批示會如此之快。潘善棠2006年2月18日回憶:“稿子寫出後,我建議先在新華社內參上刊出,供中央領導參閱,先看看中央領導對陳春先的做法是何種態度,再作下一步報道計劃,這可避免與科學院和物理所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1983年1月6日,《研究員陳春先搞“新技術擴散”試驗初見成效》,在《新華社國內動態清樣》第52期刊出。7日、8日,胡耀邦、胡啟立、方毅等中央領導同志,分別在內參上作了重要批示。

1983年1月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啟立,也在該內參上批示:“陳春先同志帶頭開創新局面,可能走出一條新路子,一方面較快地把科研成果轉化為直接生產力。另一方面多了一條渠道,使科技人員為四化做貢獻。一些確有貢獻的科技人員可以先富起來,打破鐵飯碗、大鍋飯。當然還要研究必要的管理辦法及制定政策,此事可委託科協大力支持。如何定,請耀邦酌示。”

1983年1月8日,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批示:“可請科技小組研究方針政策來。”

1983年1月25日早晨,陳春先像往常一樣正在洗漱,突然停了下來。剛才打開的收音機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播音員聲音高亢,新聞摘要節目頭條就是關於潘善棠的文章和中央領導的批示。

陳春先顫抖著手拿起電話,打給紀世瀛:“老紀,你聽到廣播沒有?中央有批示了,肯定了我們的做法。”

老紀的嗓門大的嚇人:“這是真的嗎?怎麼事前一點不知道,趕快通知大家聽廣播,這真是一場及時雨呀!”

大家很快跑到服務部,相互抱在一起,淚水撲簌簌流滿臉。有的呼喊:“共產黨萬歲!”“服務部萬歲!”服務部沸騰了!物理所沸騰了!整個中科院沸騰了!

查賬組溜走了,趕緊收拾東西要離開木板房。臨行前,他們要把複製的賬目全部帶走。

紀世瀛說:“你們這是幹什麼?財務上的東西怎麼可以隨便往外帶呢?我堅決不同意!”

“這是上面定的,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哪個上面?”

“不說你也會知道,我看帶回去,對你們服務部沒啥壞處,只能證明你們的清白,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比那些光拿錢白吃飯不幹活強多了!”

陳春先和服務部的同仁會心地笑了。

983年1月29日,《經濟日報》以“研究員陳春先擴散新技術竟遭到阻撓”為題,在一版顯要位置報道了陳春先和服務部的事蹟。

到2月16日,《經濟日報》又連續採訪發表了5篇系列文章,充分肯定了陳春先和服務部的探索道路。

黨中央領導人對陳春先的批示和《經濟日報》系列報道,在中關村各大研究所引起很大震動,科技人員爭相傳閱。許多人稱:“這些報道攪動了科學城的一潭死水。”

20多年後,中國民營科技企業領軍者、聯想老總柳傳志坦言,就是那時受陳春先的鼓舞,萌生了從中科院計算機所下海創業的念頭。他說:“憋得太久了,機會來了,特別想幹事!”

自從中央批示傳達後,到服務部來諮詢、聯繫的絡繹不絕,陳春先的家裡幾乎從早到晚排隊來人找。陳春先想,看來必須把服務部擴大為公司,才能讓新技術在更大範圍裡擴散。

1983年,中關村還沒有辦自營公司的先例,也沒有註冊辦這類公司的機構,當然更無處去領經營執照,陳春先只好採取“瓜李代”的辦法,搞個民辦研究所。

研究所和服務部一樣,還是民辦民營,自由組合,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擔風險。

不久,北京市和海淀區政府出臺了中關村辦公司的政策。在這種背景下,陳春先和他的團隊租下了中關村大街上的大雅餐廳,成立了技工貿三位一體的民營科技公司,“華夏新技術開發研究所”下設華夏電器公司和華夏電器廠。

隨後,一大批中科院、北大、清華的知識分子紛紛“下海”創業,京海、四通、信通、科海、聯想等民營科技公司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陸續在北起燕園、南到白石橋這條几公里長的大街上安營紮寨。

1985年,聞名中外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初具雛形。

1988年,國務院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的基礎上,建立了“北京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

遺憾的是,陳春先領導的“華夏新技術開發研究所”和他1986年徹底辭職下海創辦的“華夏硅谷創業集團”,並沒有順風借勢,獲得長足發展,仍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終於在1996年偃旗息鼓。

與此同時,中關村卻以震驚世界的步伐前進!

2002年1月,中關村被美國《新聞週刊》評選為全球八大新興文化聖地之一。

是年,68歲的陳春先又成立了自己的新公司“陳春先工作室”,一家服務於中關村創業者的中介機構。

2004年8月9日,陳春先在貧困中因病逝世,告別了他戀戀難捨的中關村。他還臨終遺囑,向社會貢獻出自己的眼角膜。

陳春先逝世前幾個月,我曾到其804樓家中拜訪。這還是中科院1981年分配給他的老式居民樓房子,4間小房子,沒有客廳,約80多平方米。為了解決生活的困窘,租出去了一間。陳老身患糖尿病後期綜合症等多種疾病,身體看上去非常虛弱。由於下海失去了科學院員工的福利待遇,他看病的醫藥費用都成問題。不久前,我曾經和著名報告文學作家王宏甲,在海淀區政協會上起草過反映陳春先生活困境的提案。

我鼻子酸酸地說:“陳老,中關村和國家發展的這麼好了,沒想到您生活的這麼困苦。”

陳春先笑著說:“挺好的!挺好的!能看到中關村和國家發展到今天這樣子,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

他看著窗外說:“創建中國硅谷模式,與核聚變‘海水變石油’有實質的內在涵意。中國硅谷模式,即‘知識與金錢聚變’。科研創新工作,我不搞會有很多人搞,可以搞得很好。但探索在中國條件下的硅谷模式,只有我這樣的人敢於挑頭搞。”

話題一轉,又神采飛揚地聊到了他的創業服務。

談話中瞭解到,市、區領導知悉陳春先的生活困境,特別解決了陳春先的醫保問題。

陳春先創業以來共創辦過20多個公司,包括最後一個工作室,都沒做大。他也常自嘲說:“我的公司全都沒做大。經歷了企業家的各種磨難,但是沒有聚集起財富。”

沒人深入研究過陳春先這位大勇氣、濃激情、高智商的創業家,何以總是做不大、做不強、做不長的深層次原因。

科學家向企業家轉型之痛始終伴隨著陳春先,他承載了改革的歷史重擔,也必然直面中國早期市場體制的種種缺陷,併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陳春先出生於書香門第,父親是民國時期中央大學的教授。陳春先本人50年代初到莫斯科大學學習物理,1959年畢業後回國分配到中科院物理所。他的書生氣太濃了。在創業氣氛、市場環境都缺乏的年代,這種書生氣在市場競爭的刀光劍影中,肯定是不對稱的廝殺。

陳春先的創業歷程中,曾經推出許多超前科技項目,有過多次做大做強的機會,都因自身、外部和其它難以道明的因素中途折戟。

比如1983年,陳春先就做出了“華夏IPS8888桌面出版系統”,這個系統類似於後來走紅的方正出版系統,但最後在激烈的市場角逐中敗北。

1984年,還有一個涉及300多萬元的計算機項目,大部分產品已經運到北京了,背景雄厚的國企合作方中途變卦。海淀區工商局、北京市中級法院前三次都判陳春先方勝訴,但沒想到官司整整打了6年,最後卻又不開庭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陳春先敗訴,幾百萬元的產品爛在了倉庫。

紀世瀛深知陳春先的創業坎坷歷程。他說陳春先“老陳性子太急,又太善良。不斷開發科技項目,與外地企業合作,沒賺多少錢,倒惹了不少麻煩。”

項目成了,陳春先只收點技術轉讓費。項目失敗了,有的合作方怪罪於陳春先。因公司間經濟糾紛,陳春先曾一次被非法拘留,一次被非法綁架,均被有關領導和相關部門解救。這兩次非法拘留和綁架事件,對陳春先的健康造成很大影響。

顯然,陳春先在商戰中不能算是勝利者。可是,誰能說、誰敢說陳春先不是英雄呢?他是衝破中國傳統科技體制的闖將,他是中國民營科技創業的先行者,他是中國知識經濟的戰略家,他是中關村第一人!

陳春先已經離開中關村14年了,但他似乎又與中關村一路同行、形影不離。

2009年3月22日,英國著名IT網站Vnunet評選出全球10大IT中心,將中關村列入其中,評獎詞是這樣寫的:“上世紀70年代後期,中美關係開始升溫,一個名叫陳春先的中國人在一次文化交流時應邀訪問了美國。在訪問期間,他參觀了硅谷併為之折服,決定在中國做類似的事情。於是,一個雖然不足半個世紀歷史卻已成為中國IT中心的地方出現了,那就是——北京中關村。”

如今,你走在北京市的每個城區,總能看見中關村的身影,叢叢束束萌芽伸枝展瓣生長孕育著科技鮮花和財富碩果。甚至天津、上海、保定、秦皇島、瀋陽、青島、無錫、昆明、貴陽、西寧等大江南北的各個角落,都飄舞著中關村的飛彩流紅。就連美國、英國、法國、加拿大、日本、芬蘭等域外國度,也建立起了中關村科技園的辦事處,怒放著中關村的花骨朵。

2009年,國務院第一個批覆建立了中關村國家自主創新示範區。

2011年,美國《華盛頓郵報》發表文章《美國人應該真正害怕中國什麼》,特別介紹了中關村的創業。

2013年,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帶領政治局全體成員,走出紅牆,來到中關村集體學習。並明確希望中關村要充當好全國創新驅動的示範。

2014年,德國《明鏡週刊》在中關村海淀園走訪了一個星期後說,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個地方能夠超過美國硅谷,那就是中國的中關村。

2015年,李克強總理在全國大力倡導的“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熱潮中,頻頻提到中關村,並兩次走進中關村創業大街和中關村展示中心。

2016年,中關村上市公司市值達到5.5萬億元,擁有65家獨角獸企業,佔全國的一半,全球的近四分之一。

2017年11月2日,美國《福布斯》雙週刊網站報道稱,美國商業資源企業“專家市場”公司公佈了2017年度全球最大科技城市排名,北京位列第一,柏林和舊金山分列第二、三名。“專家市場”公司並將北京的中關村科技園列為全球第一。

一切都在按照40年前陳春先的偉大構想發展!

是的,今天的中關村已經成為一片競放異彩、香溢全世界的爛漫國花。在這萬花叢中,我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朵雖已凋謝、但最先開放的迎春花!

轉自:中觀村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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