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記憶——麥秸垛

圖文 | 韓欽明

夏日的某個黃昏,我似乎嗅到一種來自田野的味道。這種味道質地淳樸、厚重,纏纏繞繞、如影隨形,緊緊包圍著我,令我躁動、使我無法靜下心來。我對自己的嗅覺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懷疑。在惶惑與疑慮中,我突然想起,是麥秸垛,是麥秸垛散發出來的味道,如水般漫過我的心田,讓我產生一種無法自拔的沉迷。

夏季的鄉村是生長麥秸垛的季節。

我說的鄉村當然是過去的鄉村,是

鄉村的記憶——麥秸垛

時光隧道所經過的某一段。而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麥秸垛了,麥秸垛在鄉間幾乎絕跡。即使偶爾在村頭地邊看到一兩座,也是不成氣候,搖搖欲墜,大風一吹,露出將要倒塌的窘相。

五黃六月,空氣裡四處盪漾著熱熱的汗水與忙碌的氣息。農人穿梭在田野與小村之間,如過江之鯽。天氣炎熱,人們卻更願意被毒辣的日頭暴曬,惟恐有一片烏雲飄來。麥子被鐮刀割下,拉到了麥場,熾熱的太陽蒸發著地面上的水汽,使麥粒變得堅硬、瓷實,飽滿得欲撐破麥殼。經過石磙的碾壓,麥粒從麥杆分娩下來,鋪滿厚厚的一層。

餘下的秸杆已是柔軟金黃的一片,用杈子翻了挑了,就該上垛了。

垛麥秸垛是個技術活,萬萬馬虎不得。弄不好垛還沒有成型,就會塌落下來,以至於前功盡棄。

垛麥秸時,往往選一個細心、靈巧而又有些力氣的人站在上面。上面的人不可多,一二人足矣。人多了掌握不了平衡,往往這邊堆高了,那邊堆低了,很難協調統一。

而往上挑麥秸的人數沒有什麼限制,三五、六七人不等。他們手握杈子,將麥秸疊厚挑起,用力往垛上堆積,上面的人再均勻鋪好,用腳踩實。下面的人數多挑得快,上面的東西南北地忙活著,瞻前顧後,一會便急出滿頭大汗,實在顧不過來,只好朝下面喊:“別慌別慌,悠著點。”下面的隨即將節奏緩下來,喘口氣,拉拉呱或講個笑話,家長裡短、奇聞逸事,儘可隨意扯開。一個人說了什麼,便會惹得許多人鬨然大笑,連覓食的鳥兒都被驚得倏忽飛起,落到不遠處侍機出動。

麥秸垛在人們的歡笑聲中漸漸長高了。

下面挑草的人明顯有些費勁,只有甩開膀子,用力往上扔。力氣使小了,扔上去的麥秸就會落下來,落回到原來的地方,弄得下面的人滿頭滿身的麥秸,那模樣很象舞臺上身披戰甲的武士。垛上的看不到下面的人,下面的也看不到垛上的人,只有通過聲音相互照應。垛上的便朝下面喊一聲:“喂,看看那邊大了。”大了就是偏了。下面的人便站到遠處,對著麥秸垛審視一番,說:“正好,就這麼垛。”或者說:“東邊大了,收一點。”上面的心領神會,該收的收,該大的大,儘可能將麥秸垛搞的周正牢固。

等麥秸垛垛好,封了頂,上面的人該下來了。麥秸垛又高又大,如何回到地面對外行人來說可能頗費一番周折。其實也不難,且不需藉助什麼梯子之類工具。下面的人只需舉著木杈,貼住麥秸垛,上面的人坐著,用腳試探著木杈的位置,一點一點往下挪,待一隻腳接觸到木杈,找到依附,便大膽地順著木杈,“磁溜”一下滑下來,像一隻俯衝的大鳥,平穩地降落地面上。

上面的人根本不用擔心摔著胳膊窩著腳,早有人在下面伸長胳膊做著迎接的姿勢呢。如若上面的是位大嫂,便有小夥子自告奮勇地扮著接人的角色,待他們身體接觸的一剎那,常常假裝站立不穩,摟抱著倒在一起,趁機摸上一把,惹得大嫂笑罵連連,笑聲在六月的陽光裡熱辣奔放,整個麥場便成了快樂的海洋。

麥秸垛形狀有大有小,有方有圓,大的麥秸垛往往是方形的,小的大多是圓形。原本寬闊空曠的麥場因為這些麥秸垛的堆積而變得狹小擁擠,彷彿童話裡一座座金色的古堡。

麥秸垛是孕育鄉村愛情的地方。一對青年男女好上了,找不到談情說愛的場所,最喜歡選擇的是有麥秸垛的麥場。高大林立的麥秸垛既能避風遮陽,又能將外人的視線阻擋在兩人世界之外,成了戀人喁喁私語的溫暖港灣。此時的麥秸垛又會讓人想入非非,它不但溫馨樸實,還有點浪漫纏綿,充滿著繾綣柔情。

麥子歸倉了。秋莊稼種上了。喧囂的田野寂靜下來。儘管風颳過來又刮過去,卻沒有給麥秸垛留下一點痕跡。麥秸垛大部分時光都被寂寞浸染著,不能象樹一樣隨風起舞,不能象花一樣招蜂引蝶,更不能象雲一樣四處遊蕩。偶爾有幾隻麻雀飛過來,落在麥秸垛上,揀拾著遺落的麥粒,雀兒們“嘰嘰喳喳”忙碌一番,有了點收穫之後,又“轟”地飛到另一座麥秸垛上。

歲月之手輕輕一點,將時間的頁面不斷刷新。不知不覺中,麥秸垛漸漸退出了人們的視線。失去麥秸垛的鄉村已不再象鄉村。其實,如今,有幾個鄉村還象真正的鄉村?

我固執地認為,麥秸垛色澤金黃,線條柔和,氣息醇香,相對於其它,諸如稻草垛或者玉米垛,麥秸垛更能顯現出鄉村的特質和韻味,包涵著深厚的古典風格。

鄉村的記憶——麥秸垛

那麼,真正的鄉村又是什麼樣的?是遠去的記憶中的?還是想象的虛幻的?記憶總會模糊,幻想的大多會有出入。只有麥秸垛,作為鄉村的雕塑、作為鄉村的一種符號,頑強而固執地存留在鄉村年鑑的夾頁裡,如同臉譜之於京劇、釉彩之於瓷器,想抹都抹不掉。

其實,麥秸垛並不會長久存留在鄉村場間的,用不了多久,待農活忙完,農人有了空閒時間,除留下幾垛作為牲畜的飼料之外,更多的麥秸會被送到城裡的造紙廠作為造紙的原料。那個時候,鄉間通往城裡的公路上,常常能看到一輛輛馬車或者牛車拉著滿滿的一車麥秸在穿梭,成為一個個移動的麥秸垛。

當那些畫家或者詩人在潔白的紙張上揮毫潑墨、下筆成文時,有幾個會想到鄉野場間裡的麥秸垛呢?原來,高雅與樸實,竟是這樣的相依相附、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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