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99期
重慶傳說中的莽子牛肉
來重慶出差，不如說是來找陳美美。
重慶剛剛熱起來，空氣裡溼漉漉的。像坐在蒸拿房裡，站在路邊等陳美美開車來接我，不一會就渾身溼透了。已經是傍晚了，氣溫絲毫沒有要涼下來的意思。很容易分辨路上的重慶人，她們汗涔涔的，神情上又有一種自得。
你大爺的，每年都說要來重慶玩，每年放我鴿子。陳美美姍姍來遲，我們見面就是一頓熊抱。再不來，老子就要拉黑你了。
她要帶我去吃飯，車子開起來火急火燎。一路上，樓房高低交錯，道路連綿曲折，嘉陵江與長江繞城而過，輕軌、天橋穿樓而行，配合上這裡或潮溼和悶熱的天氣，粗莽而生動的煙火味總在空氣中瀰漫。
重慶是烈火在山崖上鍛造出的城市。這個地方像《盜夢空間》裡的夢境世界，不同類型的城市結構重新拼裝；又像《銀翼殺手2049》裡的未來城市，充斥著多樣立體的建築和上天入地的交通；還像《千與千尋》裡的神靈小城，處處洋溢著神秘、濃烈而蓬勃的氣息。
陳美美是我大學最好的朋友，典型的重慶妹子，長得好看，皮膚白白淨淨，水靈靈的。但性格又豪爽，一點也不像我想象中小家碧玉的南方姑娘。我所有對重慶的認識，都來自於她。
（攝影 | 豆瓣網友：狂奔的蝸牛）
陳美美剛上大學的時候就是系裡出了名的美女。追她的男生能從花家地排到望京西，她心氣高，誰也看不上，重慶妹兒並不好追，如果她不喜歡你，你有可能被反手一耳屎（光）。有天下晚自習，有個常常糾纏陳美美的男生站在教室門口等她，陳美美走過去就一聲吼：“你給老子滾遠點兒，不喜歡你就不喜歡你，你啷個勒煩人呢？再跟到起追信不信老子給你兩耳屎（光）？！”
連我這種火爆脾氣，見了陳美美，氣場都要立馬下降三分之二。如果不慎惹了她生氣，簡直會有種被五雷轟頂的炸裂感，原地爆炸那種。她開口噴的是朝天椒。
在我眼裡，她才是爺們，是哥，“豪爽起來不要臉，潑辣起來不要命。”我每次跟別人介紹陳美美的時候都這樣講。
二十歲的我們，常常廝混在一起，她性格開朗，愛交朋友，對喜歡的人掏心掏肺，不喜歡的人絕不留情面。
每次晚上跑出學校去吃飯，她都能張羅來一群人。哪怕是積雪的冬天，凍得渾身發抖，圍坐在火光面前，烤得臉頰微微發燙。我們扯淡，喝酒，滿嘴黃段子，肆無忌憚。雞脖子，肉筋，大腰子，烤得外皮焦酥裡側嫩滑。夏夜的時候，在隔壁攤上叫上一打啤酒半個西瓜。毛豆，花生，兔頭，鴨爪。附送的還有下班的小姐，刷夜的宅男，打架的酒鬼，奔跑的城管。整夜在濃煙滾滾中度過。烤串其實並不好吃，鱟鹹刷醬，但是當時我愛得要命，以及那人間煙火的味道。
有一次，一個已經畢業的的裝逼藝術家來找我們，問：“在這種烏七糟八的地方，你怎麼能安心創作？”陳美美微笑著說：“我日你仙人闆闆！”
車子七拐八拐，開到南坪南路宏聲大酒店對面一居民樓裡。我以為是什麼私房火鍋。“我吃了火鍋，會不會第二天拉肚子起不來？”陳美美白了我一眼，“你以為我們重慶只有火鍋啊。”
我們爬上一棟居民樓，就像是去了誰家做客一樣，陳美美說這家莽子牛肉名聲在外，除了牛肉做得好吃以外，還有一個必須“每人喝3個”的規定，讓很多人更是慕名前來。
整個店面，就是客廳內擺了3張飯桌，牆上張貼著一張A4打印紙，上面寫著“小店利薄，請喝酒水”，有張黑板，上面寫著“請喝酒水，請不帶水酒”，還包括牛肉、小菜、酒水價格單。也就陳美美能找到這種地方。就像大學時候，下了晚自習，她常常拉著我在望京西園的居民樓裡，爬好幾層樓，去韓國老媽媽的家裡的小館子吃地道的豆腐湯。
一大鍋牛肉端上桌，屋子裡熱氣騰騰地飄著香氣。周老闆50多歲，小個子，戴金邊眼鏡，穿著樸素，說話大嗓門很江湖，跟我想象中的重慶人一模一樣。陳美美熟門熟路地跟老周打招呼，徑自坐在椅子上，“周叔，上酒！”
旁邊有新來的客人，小聲嘀咕，這個牛肉好辣。周老闆衝過去，直接端起過鍋，一股腦地倒進後廚的垃圾桶，“不和胃口是吧，再給你做一鍋。”驚得我目瞪口呆，陳美美不以為意，“你曉得這家館子叫什麼，受氣牛肉，想吃好東西，就得受點氣，忍著。”男的豪爽女的利索，重慶人個個都是英雄豪傑。
老周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讓顧客吃虧，也不讓自己吃虧。”如果有人問老周，牛肉好不好吃？老週一律說不好吃，你各人嚐了才曉得。
陳美美也是這種人，我想起那時候我們要畢業後，她準備回重慶，我倆一起吃望京小腰。我問她，幹嘛非要回去。“老子要去生娃娃。”陳美美瞪了我一眼。
她那時候的男朋友，是喀麥隆人。在重慶留學，陳美美神經病，腦袋發熱暑假回家報了英語班，喀麥隆男朋友剛好是老師。然後，回學校後就宣佈告別單身。
她把和男朋友的合照發在人人網上，全校都滿城風雨，臨畢業了，她又成了大家議論的焦點。風言風語，難聽的話不少，陳美美才不管，挺胸抬頭目不斜視地走在校園裡，人人網上的照片上傳不誤。我說，你能不能低調點。
關他們屁事，又不是他們的男人。她甩給我一個大白眼。
老周的牛肉有嚼勁，對於我這個西北人來說，有酒有肉，吃得過癮。三瓶酒對於我倆來說不在話下，房間裡狹小又熱。電風扇咯吱咯吱地吹著，有那麼一瞬間，我們像回到了大學時候。桌子上我倆每人面前放著三瓶酒。“喝噻，你個龜兒子，你今年要是再不來找我玩，我肯定得拉黑你。”陳美美端著杯子一飲而盡。
陳美美喊周老闆過來一起喝一杯，介紹我是外地來的好朋友。周老闆一屁股坐下，“吃不吃得慣嘛？” 我還沒答話，他又說，“你別看網上那些張起嘴巴亂說不好吃的人，都是沒來吃過的，我也不歡迎。”說完叫來妻子，說要把打電話投訴的人列為黑名單，永不接待。“他們還管我們叫受氣牛肉，嫌受氣，可以不來吃，我還還不願意接待。”
陳美美說，你看我們重慶人喲，就是這樣子，老子管你幹錘子，性格相投就是朋友，話不投機就算求。
在熱騰騰的牛肉香氣裡，酒過半巡，時間嘩啦啦地往後退，我們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時。每一個通宵布展的深夜，畫了那麼多天馬行空花花綠綠的畫。晚上下課後跑去宜家吃至今都沒怎麼漲價的甜筒，夜晚從三里屯喝完酒匆匆去趕地鐵的週末。望京小腰沒有現在那樣爛大街，學校門口的那家最正宗，坐著小馬紮，在一群光著膀子的老爺們裡面，大口喝酒，拼桌吃飯的陌生人馬上就可以一起挽起袖子划拳。
“你這麼兇巴巴，到底是怎麼嫁人的？”
“有撒子辦法，有人喜歡唄。”你看，我們都沒有變啊，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
後來又看《火鍋英雄》，電影裡劉波騎著摩托車在南坪、渝中、江北穿梭，遊蕩在長江與嘉陵江之間，帶著大金鍊子，抽著玉溪，吊兒郎當，打麻將只輸不贏，隨時都被債主毆得鼻青臉腫，砍刀的鮮血和火辣辣的火鍋油融為一體，捅進去的是油，拔出來的是憤怒。劉波拿著一把小刀，追著劫匪爬了好幾條街。
不知怎麼的，我總會想起陳美美和這家開在居民樓裡的“受氣牛肉”，還有我們曾經廝混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重慶啊重慶，因為少年同路和久別重逢而親近，這裡有行俠仗義的人，他們自顧自地行走於世，爽快又熱鬧。
你來過，接觸過，認識過，他們就是火辣辣地烙在生命裡，熱氣騰騰的，不會消散。
有沒有哪座城市的哪個江湖菜
讓你在第一次吃到的時候
就覺得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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